有一種文明叫驛道
出生至今,五十四年間我居住的地方依次是都江堰、重慶、萬源、白沙、龍泉驛。這些地方,要么傍河流,要么穿古道,要么河流古道兼而有之,無一例外。
但這不是孤案。
人類的落居、社區、城池總是沿著河流與古道布局的,先前的人類更是。就承載人類棲身的載體而言,古道是文明的產物,河流(不含運河)卻不是——早在文明萌芽前,河流就在那兒了。黃河流域、長江流域以及尼羅河流域、恒河流域、兩河(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流域無不是人類文明的策源地。
文明誕生后,文明要蕩開一筆拓寬地盤,此地的文明要叩訪彼地的文明,兩地或多地的文明要整合資源取長補短抱團取暖,乃至野心漸生妄圖將同類取而代之,只需搖舟浮水而行,或甩開腿腳順著兩岸河灘走就可以了。
但這樣是不夠的,但僅僅有河流是不夠的,因為人類不僅足夠貪婪還足夠聰明——這就為人類在陸地上發明旱路提供了精神支持和智力保障。
從此地到彼地,其實不通過陸路、只順著或逆著河流走也總是可以完成的,只不過哪怕百十里路程,也要千里萬里奔向大江大海再繞道而去——從大海出發可以去往任何一條何流。但人類又是懶惰的,怕苦怕累并痛惜時間,于是,他們便勤勞便不怕苦累地放下河流,放下大海,拎一把柴刀從住地出發,穿森林,翻高山,過峽谷,直端端向目的地走去。“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魯迅)這樣的路,有文明,但含量不高。
文明含量高的,是后來的被稱作驛道的路。
驛就是舊時供傳遞公文的人中途休息、換馬的地方,亦指供傳遞公文用的馬。換言之,驛有兩種意思,一種指某種靜態的地方,一種指某種動態的馬。這兩種意思又有一宗共通的意思,那就是二者皆隸屬國家,是專供公家人吆喝差遣的。
好些地方,已經有了河流了,但河流的邊上依然有一條驛道,那是為了給遠行人多一種選擇:下水乘船,上水走路。
驛道除具有路的全部功能外,還多了一些更能伺候人的功能,比如快速通郵、按規制接待,尤其政治功能。官馬大道之說,行路回避制,就是政治功能的體現。說白了,驛道也就是中央與地方之間的紐帶,所謂上傳下達、政通人和,都是驛道完成的。皇城外所有的奏章,大喜與大悲,無不從驛道的蹄聲中來。沒有驛道的聲響,皇帝老兒兩眼一抹黑,無端發火,心是慌的。
《現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出版,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編),在第1359頁,有對“驛”的注釋:“驛站。現在多用于地名:龍泉~(在四川)。”
《現代漢語詞典》一說驛就說到了龍泉驛,那龍泉驛又是怎么說自己的驛的呢?“漢置郵亭,唐設驛傳,元改站赤,明曰驛站,始稱‘龍泉驛,并沿襲至清末,為川中名驛。”這就是龍泉驛從殘碑、史籍中刨出的驛脈。
那么,何謂郵亭、驛傳、站赤、驛站?何謂龍泉驛?
驛的稱謂普遍出現在漢代,郵亭也盛行在漢代。漢代之前,主要用烽火、聲響(鼓、鑼、炮等)、水漂、飛鴿、飛箭和單槍匹馬的專人來傳遞信息。到了漢,就出現了一批以短途奔行、接力賽似的方式傳遞文書、信函的專業隊伍,時人把這種你傳我、我傳他一直把手中物傳到目的地的設立于交通線上的傳遞文圖信息的方式喚作郵。而把管理這種方式的機構,稱為郵亭。郵亭,也是步傳信使的轉運和休息站。“十里一亭,五里一郵,郵人居間,相去二里半”(《漢舊儀》),即指此象。意思是說,一位郵差與另一位郵差一次接力的距離是五里,亭與亭之間的距離為十里;郵亭的郵差,在兩郵中間的兩里半處交接書信。漢高祖劉邦曾出任泗水亭亭長一職,但這個泗水亭,應該不屬于設立于交通線上的郵亭性質,除了郵,它還擔承有轄地治安等方面的職責。
肇始于大漢的跨國商道“絲綢之路”通江達海,沿著它走,可以走到羅馬。從這一點看,驛文化對絲路的啟發與推動居功至偉。
驛傳即郵驛,即,使用輕車快馬一站一站不減速地傳遞文書。由此可看出,唐代龍泉驛的交通路況和經濟實力,已大大好于漢時了。
站赤,驛站的譯稱,蒙語音譯。成吉思汗仿效中原驛傳制度,全國遍設站赤,構成以大都(今北京)為中心的稠密的交通網。
至于是十里一鋪、五十里一驛,還是五里一鋪、三十里一驛,抑或其他尺度,則每個時代、每條驛道上的鋪、驛都是不同的。這種不同,與朝廷的重視、經濟實力、戰略位置和人口密度等諸因素有關。運營一條驛,比投建一條驛,難得多。“每驛設驛長一人,驛夫若干人,一縣之驛由縣令兼理”。驛有驛田,備有車、馬、船等以供使用。以清代劍閣道為例,大致為10里一鋪,40里一驛,每鋪、驛設司兵2—5人、驛馬12—16匹、馬夫2—6人、扛夫10—20名。鋪、驛站還對驛丞、管理、文書、獸醫、公館、廚師等人員設有正式編制,加上臨聘人員,既護路、護林、防匪,又解決迎來送往問題。
“明蜀王陵落戶龍泉驛,說明朱家人是看重驛的。而這種看重,事實上,從他們的始祖皇帝那兒就已經見了端倪。朱元璋的女婿,通過官郵捎了幾袋榛子,被朱元璋勒令如數補上私用驛夫的銀兩;另一個女婿利用官驛走私茶葉,竟被岳父大人賜死。為了驛,皇帝可以毀掉女兒的幸福。驛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這是我寫在《花蕊中的古驛》(成都時代出版社2004年版)一書中的一段話。陸仲亨以開國將軍之尊,因擅乘驛車被削爵,罰往雁門緝盜。明初,驛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只有很少的軍務和欽差人員可以使用驛傳系統。驛站制度在明代達到了頂峰。
驛站相當于現在的郵電局(含通訊公司、快遞公司)兼招待所兼高速公路服務區。過客需要使用公家的驛傳系統、享受驛道待遇是需要朝廷開具的馬牌(又名關)的。明代后期,馬牌管理失控,不僅可借,還可賣,這就出現了大問題。光是維持驛站機制的正常運轉和接待侍候絡繹不絕的過往官員、驛使及不明身份的持牌者,就弄得俸祿極低的沿線當地官員和驛吏捉襟見肘、苦不堪言、官不聊生。接待的內容除了吃、住、夫役和換馬,甚至還有上路的盤纏,以及為保仕途順遂而咬牙實施的打賭式的忍痛打點。這里有個例子可鑒說明代驛官之苦。海瑞在淳安當知縣時,總督胡宗憲的公子及隨從路經淳安,窮酸的驛吏招待得沒能讓公子滿意,公子一氣之下便把驛吏綁了,頭朝下吊了起來。海瑞因此在《督撫條約》中感嘆:“州縣理民事,驛丞管過客,祖宗制也。阿諛作俑,流弊至今,縣官真做了一個驛丞,知府之身亦當驛丞之半,殊失初制。”
官不堪自己受苦,又把這苦轉移到了民身上。本無公權的徐霞客當年就是憑地方官贈送他的一塊馬牌,沿驛道在廣西游歷時,呼役喚轎,很是狐假虎威了一把。他的《粵西游日記三》透露了相關信息。
面對驛的失控,崇禎氣壞了,忍無可忍,御筆一揮,一下裁減驛站三分之一。這樣一來,眾多驛卒下崗了,其中一位就是李自成。下崗的李自成不堪被下崗,揭竿而起了。至此,我們忍不住發問,驛道的力量真有那么大,可以昌興一國江山,也可以推翻一個王朝?
明代一處驛站到底需要多大的開支呢?這里有個記載:“龍泉驛,旱夫六十名,該銀四百三十二兩;號衣三兩六錢;廚子六名,該銀四十兩二錢;馬四十五匹,每匹三十兩,共銀一千三百五十兩,供應銀二百四十兩,每年共二千六十八兩八錢。”(明天啟年間馮任修《成都府志》)從耗銀供給來看,成都府22個驛站中,龍泉驛的規模僅次于錦官驛。
萬歷年間的《四川總志》里記載有這么一個故事。時任巡撫都御史的羅瑤在上報的一折文書上簽批道,多年來上邊該撥未撥給簡州所屬驛站的紋銀已近千兩,而布政司新近又查出龍泉驛私設了一種叫“碾課銀”(按加工米的碾子收稅,這種私設稅在成都府地盤像暗娼一樣正大光明存在著)的稅種,請示是否要查處,以寬民心。結果心知肚明的上邊答復說“某項照舊,不必拘泥成議,惟求官民兩便,上下稱安,永久可守”。
據《大明會典》記載,當時四川驛站數量達144處,是全國驛站最多的省份。
錦官驛的旁邊有所名錦官驛私立小學的學堂,1909年,老家在成渝古驛道上的陳毅成了這里的一名學生。那時陳毅叫陳世俊,入校后他的老師裴野堂為他改名為陳毅。陳毅兄弟后來勤工儉學去法國,培養并公費派送他們的人,是他們就學的中國留法勤工儉學總會成都分會預備學校教務長、龍泉驛大面鋪人馮元勛。
出于軍事、治安和經濟目的,驛道上的重要隘口處往往還設有抵御來犯和盤查路人用的關城,比如成渝古道上的浮圖關、壁南關、云峰關,比如金牛道上的劍門關。
驛站是官辦的,只接待在廟堂討食的往來官差和信使,而隨著民間行旅、商隊、車馬在驛路上川流不息得越來越稠黏,驛站、店鋪、關城周遭便逐漸聚集起了更密集的酒肆、茶館、棧房、妓樓、賭場、商鋪等百業百態,久而久之,場鎮出現了,甚或縣城也誕生了——比如成渝驛道上的龍泉驛區、隆昌縣。從一個驛站的名字成長、升格為縣級以上行政區名稱,龍泉驛是全國的唯一;隆昌縣是由一個叫隆橋驛的驛站蝶變展形而來的。
路在增加文明含量變成驛路后,就呈現出了與河流同樣的功能——把人類留在自己身邊,或者說被人類綁架了去。
這樣,一些文明沿著河流走,一些文明沿著驛道走。
這樣,一些重要的文明聚落就坐落在了驛道與河流的交割處,比如以成渝古驛道為主干的驛道與長江的交割就生發了現在的重慶,與岷江的交割就壘筑了現在的成都。
有一支驛道連巴蜀
1911年農歷八月十九日(公歷10月10日)夜,辛亥革命第一槍在武昌打響。之后,各地紛紛舞旗應和,噼里啪啦響起了推翻滿清的起義的槍聲。四川(川渝)起義的第一槍是九月十五,在一個驛站的所在地響起的,這個驛站就是龍泉驛。
我移居龍泉驛二十三年了,但我知道龍泉驛,卻是因為讀了李劼人先生的非虛構小說《大波》。先生對四川首義的發生及發生前后的情狀作了生動而細微的描寫。先生不僅讓我知道了龍泉驛站,還讓我知道了成渝古驛道——我第一次聽說時人口稱東大路的成渝古驛道就是《大波》告訴我的。
《大波》(第三部)在《在匯為洪流的道路上》《重慶在反正前后》兩章中,寫了隨東路衛戍部司令駐扎龍泉驛的夏之時(留日歸來,革命黨人,時任四川新軍十七鎮步兵排長)如何在場上高升官站打響第一槍,如何起義,起義后又如何在短短時間內出任了蜀軍都督府副都督。起義成功后,夏之時帶著6個大排共三百多號人的隊伍撤離龍泉驛,打著牽藤火把,在場東土地祠大黃桷樹處集合出發,朝著遠離省城成都趙爾豐的方向疾走,這樣就走上了東大路。順著東大路,過山泉鋪、石橋井,到了簡州。本欲經資州去自流井的夏之時,聽說清廷大臣端方率領的湖北兵沿東大路西行已到了資州,就決議避之而走川北道。義軍本欲繞樂至縣城行,卻在童家壩攔截了一郵差,拆開打了蠟印的郵袋看了密信后,便冒充省城援軍拿下了樂至縣城。因追兵逼近,到了安岳后,本欲去川北或川南的夏之時,陰差陽錯地向東南去了重慶方向。隊伍自驛道旁逸斜出,從潼南乘船順涪江而下,經銅梁,在合川入嘉陵江達重慶。兵臨城下時,隊伍已達八百多人,加上非戰斗人員,共有一千四百多人。十月初二日,隊伍過浮圖關,經通遠門(西門)入了已被同盟會控制的重慶城。
從龍泉驛到重慶,夏之時率起義軍沿成渝古驛道和涪江走走停停用時十七八天。
作為大城,成都、重慶是重要的,無論對西南,還是全國,也無論經濟還是文化它都是重要的。因為這種重要,就使得像河流一樣流淌在兩城之間把兩城緊緊連接在一起箍合為一體的道路,也變得重要了起來。
這條道路,現在不止一條了,有老成渝公路、成渝鐵路、成渝高速公路、成遂渝高速鐵路、成渝高鐵,還有即將通車的成安渝高速公路。
在先,也就是老成渝路全線竣工通車的1933年以前,卻只有一條,這條官馬大道,叫東大路,也就是前邊所謂的成渝古驛道。
以東命名一條大路,顧名思義,命名的自是東出成都的一條寬廣平坦的干道。成都命名為大路的干道有三條:北大路、東大路、中大路。但自從出成都北門通往萬縣的中大路于清雍正年間裁撤所有驛站后,就只有北大路、東大路兩條了。北大路經金牛道抵陜西沔縣(今勉縣),設驛站19處,共1185華里。其他的四條去往雪山、草地和高原的作為干道的通松潘、通建昌(今西昌)、通打箭爐(今雅安)進而西藏、通宜賓入云南的驛道,以及川北、成繁、唐安、廣都四條古驛道支線,相形之下,就顯得不如兩條大驛道那么位高權重、聲名顯赫了。
“揚一益二”,說的是盛唐時期,舉國城邑之盛,數揚州第一,成都次之。成都在帝國的地位可想而知,大道以成都為原點命名太正常不過了——否則,對重慶而言,東大路實該叫西大路;對沔縣、長安而言,北大路實該叫南大路。
流經成都的河流有二,岷江和沱江。走水路出川,順二江漂至長江就可以了。
由此可以得知,古時的成都,走陸路的話,去中原可走北大路望長安行;去江南,則可走東大路或中大路至長江邊,然后寄舟而下。
不管怎么說,對于成都而言,對于出川進川而言,東大路都是無比重要的,持寵而驕也不為過。
清末,一位叫傅樵村的人游走了一遍成渝古驛道,并把他走的里程和站點記在了《成都通覽》一書中。他說他從成都東門(曾名東閶門、萬春門、迎暉門)出發,五里到牛市口,再五里到沙河鋪,再十里到黌門鋪,再五里到大面鋪,再十里到界牌鋪,再十里到龍泉驛,再十五里到山泉鋪,再十里到柳溝鋪,再八里到茶店子,再七里到南山鋪,再十五里到石盤鋪……一路向東,止步于重慶府通遠門,共記下了114個站點和里程。彼時,東大路路寬5—8尺,石板路面,途經地域有龍泉驛、簡州、資陽、資州、內江、隆昌、榮昌、大足、永川、壁山、九龍坡,全程1071華里。
成渝古驛道全線早在漢代就成形了。《成都市交通志》載:“漢代,成都東出翻越龍泉山,經蜀郡轄縣牛鞞(今簡陽縣)、資中通巴郡的道路已立為驛道。”
唐宋時,成渝間除了時稱東大路的南道,又新開辟了一條經中江縣大華鄉、遂寧、合川到重慶的北道,亦立為驛道。北道興起后,南道不再受寵。明代,南道復興,北道退出驛的在編譜系,官家不再為它列支修繕、運轉費用,任其自生自滅。
明朝朱家皇帝不僅喜歡建驛站還喜歡命名。除成都城外東南角錦江邊建有水陸兩用的錦官驛外,還在成都東門至重慶西門間沿途建有龍泉、陽安、南津、珠江、安仁、隆橋、峰高、東皋、來鳳、白市、朝天共11個驛站。
為什么把東出成都的首驛命名為龍泉驛,史書沒有只言片語的記載。我的推測是,既然這個驛站擇址建在龍泉山脈主峰腳下隸屬成都府簡縣的龍泉場鎮上,那就把它呼為龍泉驛吧。龍泉山脈起于安縣止于樂山,長逾400里,其名唐時曰鹿頭山,宋始稱今名。但這一地帶上,沒有哪個地方適宜并敢于取龍泉之名。由此看來,若非龍泉山脈最高峰(海拔1051.3米)這一地緣關系,龍泉鎮(此前謂王店鎮)之名斷不會出現,蓉東首驛斷不會取名龍泉驛。明代出成都府東門的路叫龍泉路,這自然跟東邊有龍泉山、龍泉鎮、龍泉驛有關。隨著龍泉驛的興起,其南側的靈泉縣故址(小東陽鎮)就漸漸失去了它應有的功能,最終連形帶名都湮沒在時間的魔變中了。而唐宋時,東陽、靈池、靈泉(今龍泉驛)縣為蜀巴道上的重鎮,“商賈輪蹄,往來幢幢,不減大郡。”(宋·袁輝《通惠橋記》)
變是正常的。因此,對于一條古道來說,在歷史的搓揉中,不同時代其軌跡有所偏移,其地名有所出入,再正常不過。
常年奔波于東大路成渝段上的道上人不僅善旱路徒行,亦善時下流行的大數據說事。他們說,從重慶府到成都府啊,須經過兩門(通遠門、迎暉門),兩關(浮圖關、老關),一崗(走馬崗),一坳(丁家坳),五驛(龍泉驛、南津驛、雙鳳驛、來鳳驛、銅罐驛),三街子(楊家街、史家街、迎祥街),五鎮(石橋鎮、銀山鎮、椑木鎮、李市鎮、安福鎮),九鋪(石橋鋪、郵亭鋪、石盤鋪、赤水鋪、南山鋪、山泉鋪、大面鋪、沙河鋪)。又說,“五驛五鎮三街子七十二堂口”,一個堂口15里。這是他們認為重要得不能不記的地方,其他地方則可排開在“大數據”之外了。每天腳程以七八十里計,全程須走半個來月。官方快遞消息,每跑15里換一匹馬,最快只要8小時。對于那些以沿途售賣貨物為生計的商販,一個來回兩三個月也把不準。
關于東大路,說到這里,似乎說完了,其實沒有,至少還有兩點沒說:一是它的真正終點,一是它的支路。
其實簡陽石盤鋪(與我住地相距28公里)人氏傅樵村累死累活走了114個站點也沒能將東大路走完,因為他只走了東大路成渝段。他要走完東大路全程,就得在重慶府朝天驛宿一夜起來繼續走,向東北方向走,經分水驛、墊江縣、梁山驛、萬縣、云陽、奉節,抵達巫山小橋驛,才算走完東大路全程。過巫山,一抬腿就踏入湖北境巴東縣了。東大路全程共設驛站17處。
還是在唐宋,東大路廊帶上還生出來一條被時人稱為“東小路”的支路。這條支路從東大路上的簡陽分岔出去,往樂至方向走,經安岳、銅梁、璧山、沙坪壩、高店子、歌樂山三百梯、小龍坎,與東大路匯合于佛圖關。較之繞道經資州、內江等“大城”而行的東大路,東小路抄了近道,因此短260里。
辛亥年間,重慶府城防空虛讓革命黨輕易得手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端方率兵離城往省城“平叛”去了。端方從重慶府出發來成都的那一天,正好是夏之時在龍泉驛起義得手往重慶去的那一天,都是九月十五。只不過端方走的是南邊的官馬大道東大路,而夏之時走的是北邊的東小路再水路。得到消息的端方本想在東大路上迎頭痛擊夏之時,卻不承想經驗主義、官僚主義和享樂主義使自己犯了路線錯誤,并最終連自己的大臣命也搭在了東大路上。順便說一句,滿洲正白旗人端方不僅是官至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的顯貴,還是金石學家和中國新式教育的創始人之一。
有一條詩路叫東大路
一年十二月
您的煙斗開著罌粟花
溫暖如春的家庭不鬧離婚
不管閑事不借錢不高聲大笑
安靜如鼠比病室干凈
祖先的美德光滑如石
永遠不會流血在世紀的洪水中
花紋日益古樸
作為父親您帶回面包和鹽
黑色長桌您居中而坐
那是屬于皇帝教授和社論的位置
兒子們拴在兩旁不是談判者
而是金鈕扣使您閃閃發光
您從那兒撫摸我們目光充滿慈愛
像一只胃溫柔而持久
使人一天天學會做人
早年您常常胃痛
當您發作時兒子們變成甲蟲
朝夕相處我從未見過您的背影
成年我才看到您的檔案
積極肯干熱情誠懇平易近人
尊重領導毫無怨言從不早退
有一回您告訴我年輕時喜歡足球
尤其是跳舞兩步
使我大吃一驚以為您在談論一頭海豹
我從小就知道您是好人
……
這是居于昆明的資陽人于堅寫的《感謝父親》,我把這首詩看成是著名詩人于堅對父親及其祖地的致敬與感恩。于堅的父親生長在東大路(成都經重慶抵巫山去往湖北的古驛道)上,骨血的秉性中或多或少都輾上了東大路的輪印。
中國不僅出產五光十色的絲路,還出產韻味十足、靈光閃爍的詩路。東大路就是一條詩路,一條堪稱奇跡與偉大的詩路。
為說明這一點,必須廓清這條交通大道的文化肌理與歷史文脈并來個大起底。
雖然在很長的歷史流變中,以成都為核心的蜀文明與以重慶為核心的巴文明都居住在同一地方大員統理的治地內,但二者卻是分屬不同的文化體系的。
關于巴人,《華陽國志》說“周武王伐紂,實得巴、蜀之師,著乎《尚書》。巴師勇銳,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故世稱之曰‘武王伐紂,前歌后舞也。”顯然,巴人善武、勇銳,又熱愛高蹈的藝術。
關于蜀人,《華陽國志》又說“周失綱紀,蜀先稱王。”稱蠶叢,稱柏灌,稱魚鳧。三代先王之后,又稱杜宇,再稱鱉靈(國號開明)。這一路稱下來,云里霧里,把古代天才李白都弄暈乎了,于是忍不住朝天慨嘆:“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顯然,蜀人陰柔、睿智,善設計、易容與化裝術。
可見,巴文化、蜀文化乃至二者交媾出的巴蜀文化,是一種特別適合化詩的文化。司馬相如、揚雄、陳子昂、李白、薛濤、蘇東坡、楊升庵、郭沫若、何其芳等無不是這種文化血脈的承襲者。
及至明末清初,因無數次的戰亂與殺伐,巴蜀大地重新洗牌,應該說已完全沒有了與古蜀時期一脈相承的巴人與蜀人了。即或如此,移民們駐扎巴蜀大地后,巴地上的人身上又附著了巴文化的符號,蜀地上的人身上又有了蜀文化的血液。這就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的真切道理。所以,不管古人咋說,就現今人看來,巴人耿直、好動、理想,更武一些,蜀人重禮、逸樂、現實,更文一些。
由此可看出,東大路擔負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甚至對峙的文化。由此可看出,之于在中國具有重要地位的巴文化、蜀文化,東大路這塊特殊的磁鐵,有著不可替代的吸附、溝通、協調、聚合,以及擴張與收縮的作用。這條路讓對峙化為陰陽相濟、取長彌短、優勢互補了。
正是這種作用,正是東大路與東小路的主輔并立,讓成渝之間呈現出了“兩路一帶”的文化景象,包括政治、經濟、文化在內的所有文明都在這“兩路一帶”上找到了自己衍生和闊展的溫床。
當然了,這也是東大路找到了巴文化的底牌和蜀文化的機栝,繼而打通了二者的隱秘關節。
埋首在史籍、碑刻中刨找東大路文脈,我們一路上會得到一長串掛一漏萬的名字:萇弘、朱桃椎、段文昌、賈島、馮時行、度正、秦九韶、趙貞吉、張佳胤、駱成驤、傅樵村(傅崇矩)、劉師亮、張善子、謝無量、劉子華、張大千、晏濟元、賀麟、羅淑、范長江、楊明照、陳子莊、王叔岷、周克芹……抬起頭一看,又看見了一些名字:邱笑秋、白德松、劉心武、阿年、李鳴生、庹政……
成都文化人多居城東東大路沿線。在龍泉驛工作十余年的陳世松教授在《天下四川人》一書中說,過去,成都人譏諷見聞狹隘、思想迂腐的知識分子,有句口頭禪叫:“牛市口這邊的學者。”對此,劉咸炘(1896—1932)不以為然,對友人談笑說:“我倒真是牛市口這邊的人。”劉咸炘,這位從未出過夔門的大家,在其短短一生中,為后世留下了學術巨著《推十書》。史學家蒙文通評價他說:“一代之雄,數百年來一人而已!”
這條道是出人物的。夏之時出成都東門走到龍泉驛,又從龍泉驛走入重慶西門,短短一個月時間,就從排長走成了副都督。陳子莊一生都在走,都在東大路上走,從一位沿著古驛道叫賣糖食的窮少年,走成了名遐天下的“東方的梵高”。
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達官顯宦在這條道上多有留跡,比如馮玉祥、葉圣陶、陳子莊等。“出郭白云朗,登山紅樹秋。馬蹄輕熟路,峰影界地州。去往常無定,嬴余苦浪求。勞人多聚散,歸雁識鄉愁。”這是清代大詩人張問陶寫的,叫《歸遂寧發成都龍泉驛》。
或許,這一切的努力、積淀、鋪陳,僅僅是為了于不經意間帶出驛道新詩的廣大輝煌?
康白情、吳芳吉、陳毅、杜谷、王爾碑、孫靜軒、木斧、流沙河、石天河、張新泉、楊牧、傅天琳、李鋼、周倫佑、魏志遠、于堅、梁平、靳曉靜、凸凹、向以鮮、牛放、宋渠、宋煒、李元勝、鄧翔、菲可、冉冉、瀟瀟、龔學敏、蔣藍、吳向陽、野鬼、唐詩、何春、波佩、何房子、唐力、陶春、李海洲、熊焱、宋歟焉……東大路給出的這個不完全單子,不正是中國新詩持漢語之美和西人西語之自由從舊制式中抽身轉向而呈現出來的大致脈脊?
其實出現這樣的景觀并不奇怪,因為“四川詩群”、“重慶詩群”兩大詩歌集團已然在詩江湖上取得了公認的重要地位,更何況如今又被一條古驛道出面做加法,來了個資源整合,強強聯手?所以,不出現這樣的景觀那才奇怪呢。
但怎么說都還是出現了奇跡。四川、重慶那么大,僅此一條二三米寬的石板路串起的詩人及其詩歌,就勝任了代表兩個詩歌大省(市)的使命。
為了說明這條古驛道的含詩量有多高,我們來看一組數據。四川有區市縣183個,重慶38個,共221個;東大路成渝段所涉區市縣17個;東大路成渝段所涉區市縣占四川、重慶區市縣總量的7.7%。就是說,占比7.7%的地塊,卻占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詩歌份額。至于古驛道鋪排出來的占地體量那就更小了,不過四五平方華里、一平方公里罷。
除了詩人與詩,這條驛道上的詩歌遺存、景觀、流派、載體也是層出不窮、有著很高的密度的。比如安岳的賈島墓,龍泉驛的孫靜軒墓、中國桃花詩村、鄉村詩歌節;比如駐扎錦江區的《星星》詩刊,發軔內江的《存在》及詩群,出自渝中區的《界限》及詩群,落地簡陽的微信公眾號《詩歌天地》;比如榮昌唐詩操持的中國當代詩歌獎及《雙年詩經——中國當代詩歌導讀》,等等。
有什么樣的風水,就有什么樣的詩歌。蜀風巴水,尤其東大路上的蜀風巴水,是喂養詩歌的最好的食糧。關于這一點,對四川、重慶詩人的作品稍有研判的人,都會得出這一結論。
成渝古驛道的風云當然是不會僅僅被一張文化之掌蓋住的,它還是經濟之道、政治之道、軍事之道。當日本鐵騎縱橫中國大地的時候,它是抗戰大后方最堅執的、也是最后的一股力道。
本人不才,唯其血脈與這條古道緊密扣合。我的祖父祖母率膝下仨子居住重慶九龍坡,母親祖地內江,父親埋骨龍泉山,我自己的這個小家已定居龍泉驛二十又四年了。
東大路像黑洞吸附著我,像獄繩綁縛著我,讓我歡喜得不能動彈,只能老老實實在石板一樣的格子上刻字、爬行、終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