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蟲俠物語

文◎孫 麗

瓢蟲俠物語

文◎孫 麗

我一邊笑一邊哭，哭完了又笑，我是如此幸運，有更好的人來愛我了。

他走的太匆匆

我在四月的雨中醒了，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那是我在海島上見到的一個人，他坐在沙灘邊的水泥臺階上，衣衫襤褸，頭發扎成一條條的小蛇，在喝一瓶酒。

我知道，他只有那一瓶酒，大概他一天所撿拾的垃圾廢品換來的錢也只夠買那一瓶酒，他喝光整瓶，開始演講，聲音很大，揮斥方酋。他講的話我不懂，準確地說，他是一個流浪漢，一個瘋子。

但是誰說瘋子或流浪漢就一定比正常人過得不好呢？

我的他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我問師傅：“我怎樣才能忘記？”

師傅說：“如云過太空。”

我知道這是王陽明的句子，讓一顆心如一朵輕靈的云，漂流過浩浩太空，最終湮散，就如同糖粉在卡布奇諾上融化，心事，最好是連同自己，都視作無物。

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我努力這樣做的結果是，在白天云過天空，但是到了夜晚，我如同脫下畫皮的精怪，抖掉錦袍，抖落一地的珠翠寶飾，窮得只剩下失眠。

有時候整個晚上都想著我和你的事，總覺得自己是在做一場夢。是夢就好哦，可是事與愿違。我遇見你這個人，這種事，不論怎樣敘述，最終都指向一場刻意而為的傷害。

失眠的夜晚，我總想起你站在我的庭院里，對我說，要把那棵枇杷樹剪枝，讓那些果實長得更肥碩。你說，五十年后，也許我們可以閑來無事去市場擺擺攤，賣枇杷。你當時站在樹下，摘一枚青果子給我。

我們那時快要結婚了，在跟網絡上的店主商量印刷請帖的事。這難道是夢嗎？那些設計好的圖紙還在我的電腦里。

可是，你就這樣消失了，你說你要回故鄉把喜事告訴父母。你沒帶多余的行李，手表、襯衫、剃須刀都還在我這里。

一張畫了很多畫的線描本子還在我這里。

毛巾、牙刷還在我這里。

煙在我這里，煙灰也還在我這里。

拔出了一只七星瓢蟲

所以如果我也能如流浪漢一樣，借著一瓶酒，把苦痛都演講出來，就如同自己是那瓶酒一樣倒掉，再倒掉，會不會好很多？可是我的聽眾在哪里呢？他們都不是你。我所愛的，我所恨的，他們都不是你。

而我和你的事，也不過是這塵世里微茫的小事而已。我很清楚，就如同一朵云，之于浩瀚天空的比例。

師傅說：“來把把脈吧，或許對你有用。”

我帶著一夜沒睡的倦容，開著 Z字形的路線來到師傅的醫館。停車的時候擦到別人的車，我留下字條：對不起，請打我電話。

師傅說我的腸胃受傷了。失眠要從腸胃開始醫治，我當時覺得荒謬，而事實上這才是仁心仁術的醫治手段。總之，后來我被治愈了。暫且不提這個，說起那輛被我蹭車的車主，到底是受害者，在電話里語氣欠耐煩，要我趕緊出現。

我提著七服中藥帶著一身針灸味，在另一間診室見到了一個滿后背拔著火罐的男人，再不開心的人見到那趴著的胖子也忍不住笑起來，肉山之上，幾只玻璃罐兒，那個樣子實在很像一只……可以百度到的，慈父一般的負子蝽。

他說：“我剛才本想開車走人了，看到你留的字條，你說你在針灸室，我只能在這兒拔罐等你。”

“中醫館也跟美容院一樣嗎？想拔罐就拔罐。”我說。

“哎，不然怎么辦？在外面等著你？扮演你家屬啊？”胖子說。

賠損的事倒是和平解決。他也把拔的罐都摘下來了，后背七個大紅圓印，活像一只七星瓢蟲。

我的老心，開不起這樣的玩笑

瓢蟲君是一間衛浴公司的設計師，主要設計各種馬桶。雖然他看上去很富態，但他還是個純純的單身王老五呢。追求他的女生一大把，當中還包括某個網紅……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成了我的朋友，他是唯一一個我愿意傾吐衷腸的人。

不知道為什么，朋友也不算少，但是我只愿意說給這個人聽。

或許他和我同病相憐？或許我們同樣蠢？

……

“然后我這男友就人間蒸發了，頭三天，我以為他很忙，可能沒空給我打電話。”我說。

“再打過去，就會關機。然后再打，停機了。”當時我說到這里時，也覺得自己傻透了，我憑什么還相信他只是沒空或者擔心他遇害，他只是個騙子而已啊。

瓢蟲君頓了頓：“你有沒有被詐騙過？前幾年，我買了一種治療失眠的藥，這種藥得去醫院開處方次才賣，我嫌麻煩，每次醫生都只會給我開一小盒，所以我在網上買，有一個人和我稱兄道弟，過年時還祝我健康，我當然信任他，在買第四次時，我就支付了全部的錢，然后他就像你男朋友一樣，消失了。”

“我發現我根本沒有他故鄉的地址，也無從找到他別的聯系方式。”我說。

“我發現我找不到騙子的門牌號碼，也找不到他父母。瓢蟲君說。”

我們互相看著對方的蠢樣，大笑起來。

所以不要為他開脫，也別讓自己多愁善感，接受他永遠也不會回來的事實好了，不要把他想的太好。瓢蟲君說。

但是我們相處了一年多，而且，相處的每一秒鐘我都可以確定我們是相愛的。我說。

在當時一定是真心相愛的，他真心愛過你，你可以堅信。瓢蟲君說，但是他馬上就不愛你了。

我們這算是互揭老底的朋友了，所以我也知道他的很多事情。他對女生的要求很高，琴棋書畫詩酒花，都要會。長得還必須美。網紅臉不要，韓國眉毛不要；駝背不要，短發不要；反中醫的，不要。

“你條件真苛刻，還不許人家反中醫。”我說。

“那當然，中醫和西醫，分明是兩種人生觀。人生觀不在一線，妄談婚姻。”瓢蟲君說。

他摔傷了

“中西醫，其實是一回事啊。你看西醫是把各種化學元素按比例配成藥片，而中醫是把含有某種元素的草藥，以最原始的狀態，讓你回家自己熬制，最終都是條條大路通羅馬啊。”

“你說的非常有道理，為你留燈。”瓢蟲君煞有其事地說，把我逗笑。

“而且中醫比西醫更神奇之處在于，醫生只要看看你的舌頭，摸摸你的脈搏，就知道你病情的大概，就像中國畫，講求寫意；而西洋畫，講求比例。”

瓢蟲君鼓掌。

我們有時候會一起吃火鍋，背著醫生偷偷喝點小酒。互相監督，互相包庇，打電話的時候問候語是“今天的藥吃了嗎？”結束語是“喝一個酒不？”

能在這樣一個年紀遇見這么好的一個朋友，該珍惜呀，他過生日時我送了他一瓶茅臺。也就是那天半夜電話炸響，瓢蟲君垂危的聲音在向我呼救，“救命呀，師姐，救命呀。”他叫我師姐，是因為我們的醫生我們叫師傅，我先認識的師傅，所以我是師姐。

我開車去救命，見到他躺在地板上爬不起來。“我從床上掉下來，一個巧勁兒居然摔傷了。”瓢蟲君說。

我扶他起來，幸好他摔傷的是胳膊不是腿，他還能走路。“去我朋友的診所，我不想去公立醫院。”這種時候還挑剔，他真是把我當成了親生師姐了啊。

他愛上了我

“我行動不便，你能不能幫我買盒飯啊？”瓢蟲君發微信給我。

“你有那么多女朋友，叫她們買，我上班呢。”我沒耐煩地回答道。

“胡說，我沒女朋友。”

我去711便利店買了一盒雞腿飯，開車去送飯。還好我是個善良的女人，知道胖子愛吃什么，我多加了一只雞腿。

瓢蟲胖子面對著他電腦上的各種馬桶圖案啃完兩只雞腿說：“你就不能給我買個關東煮嗎？吃完飯沒有湯，唉！”

“我走了，明天不要叫我，大老遠開車過來，回去還堵車。”我站起身，覺得他辦公室里的眼睛們刷刷地向我掃射。

走到電梯間聽到瓢蟲君說“漂亮吧，我女朋友，像不像小宋佳？”

我想說，師弟，我只是你的朋友，不是那些女孩中的一個，我比她們經歷的痛苦多一些，所以我比她們的心老一些，我的老心，開不起這樣的玩笑。

“我不打算和你見面了。”我發微信給他。

他回復說：“對不起。”

繼續跑步，繼續繞著整個小區狂奔，繼續喝中藥，做針灸，繼續和失眠死磕。

師傅說：太努力，適得其反。

是的，我在非常累的夜晚反而又睡不著了。想起你說，長得黑的人一般都比較開心。因為整天曬太陽，跑海水，游泳，做這些單純的事時，人自然就忘記很多煩惱。你還說，人回到大海，就如同嬰兒回到子宮，那種快樂不來自于大腦，來自于身體的每一個細胞。

你會說一些聽起來特別有道理的話，你吸引著我。若我不被吸引，也就不會讓你覺得擺脫我是應該的。人就這一點混蛋，容易到手的，不被珍惜。

我想起那天海邊的漫長擁吻，流浪漢在遠處滔滔不絕地說著，在這背景音樂下，我們溫柔地接吻。那難道只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情欲嗎？如果是這樣，我真替你羞恥啊！

打起精神，讓我堅信朋友的安慰，你是真心愛過我的，起碼當時是這樣。

不是每個人都能感受到那么濃烈的愛情的，我真幸運，就算對方完全處在另一種感情格式上。

為了多見你一面，什么陰招都使了

兩周一次的醫館，又遇見了瓢蟲君。我想他也許守株待兔很久了。

他說：“上次對不起。”

我說：“沒什么，知道你在開玩笑。”

他說：“不是的，我沒開玩笑！”

我走開，覺得這話題不能再聊了。他追上來——“我因為喜歡你而向你道歉。”瓢蟲君說。

師傅看到我倆了，他今天沒給任何人開藥方。

師傅說，你們好好吃飯，好好喝水，每天都得穿襪子，不要光腳。說了一些家常的話題。最后師傅突然說：“女人最好找一個喜歡自己的男人，男人最好找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互相喜歡的人，不是沒有，但是不一定會長久。”

出了醫館，討論著師傅今天說的話，我們也就和好了。“要不我們一起吃火鍋？”“好啊好啊。”“茅臺你喝了沒有。”“打開喝了。喝半瓶吧。”“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師傅自己也喝酒。”

我們倆像兩個小學生議論著校長，我忽然覺得這樣真好。

真的很好。

忍不住想挽著瓢蟲君的手，像小時候那樣，兩小無猜地走。

“咦，這手上的石膏呢？”我問。

“天熱拆掉了。”

“你不是骨折了嗎？”

“呃，我好了啊。”

“怎么可能，傷筋動骨100天！”

“告訴你實話吧，不許打我……為了能多見你一面什么陰招都使了。”

“診所的朋友也是同謀？”

“是。還有一個事也必須告訴你。”

愛，別再走了

藍色的大海，細白的沙灘。陽光炙熱，流浪漢被驕陽曬瞇了眼，一邊舉著酒瓶子，一邊對著遠方大聲呼喊著。似乎在喊出一首詩，或者是一支歌曲。我看到這張照片，放大，放大，再放大。我忽然看到背景的樹影里，有一個人站在那里。

一個高大威猛的胖子。

“當時我也看到了那個流浪漢，跟你一樣，呆呆地聽他演講了很久。”瓢蟲君說，“轉過頭，看到一對俊男美女在接吻，單身狗表示很不開心。”

“沒一會兒，男的去沙灘上拿浴巾，順便接電話，我聽到了他在跟另一個女人調情。我更不開心了，覺得沙灘上那美麗的姑娘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傷害。”

“如果有緣分，我想好好愛護那姑娘，那姑娘就是你。”

無法控制的心跳加快，眼淚順著面頰涌了出來。

這是我正式跟你，跟傷害告別的眼淚。我從未如此這般大聲痛哭過。我確認了——你給我的這個故事，通篇都是我一個人在投入地表演，你呢，是個旁觀者，覺得沒意思了，抽身便走，我不該為你失眠，相反，應該打起精神，祝福你，你的優勢在愛情，哦，不，情欲戰場上無往不利，但是你，又有幾分快樂可言。

“我全部的證件，父母的電話，家庭住址，房產證，還有我各位同事的聯系方式，都拍成了微信圖片，傳給你了，你永遠都不會找不到我，請接受我這個胖子，哦，不，我是昆蟲綱的，瓢蟲科的瓢蟲俠，為了保護你而變身。”他做了個搞笑的 POSE。

我笑了，哈哈大笑，然后一邊哭一邊笑，哭完了又笑。

我是如此幸運，如此輕松，因為，有更好的人來愛我了。

一切都是為了等待這位更好的人而發生的嗎？

編輯/徐金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