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沉（組詩）

李長平

我總是心事重重

如果我早到

鳥兒會嘲笑我的尷尬

盡管一路上有前人的腳印

每落一步，輕微的疼痛就會把我的心緊縮一下

坐在石坎上歇一會兒

想著露珠回巢，想著螞蟻在洞里磕頭

樹陰里，蟬看見我就充滿同情地閉上嘴巴

其實時間不早了，魚塘里就剩最后一點泥漿

身體里的炊煙早已四散

如果我遲到

就會錯過浪跡天涯的最后一個劍客

大海渺渺梵音飄逝

沒有一條船，甚至沒有一個葉片

反彈琵琶的仙影已到目極之外

醉酒與蹈海之間

這個世界遍布猜疑和干擾

在得意的破壞和智慧的罪惡面前

心事重重的我很難親近大地

我恰如其分，我恰逢其時

忐忑的內心想補回缺失的一課

從哪里開始，到何時結束

山岡無語，大地無聲

河流的心事更為紛亂

我只能徒羨佛的自在莊子的逍遙

寫信

我又重復了一遍：

父母在，我們尚有來處

父母去，我們只剩歸途

差點忘了這是我寫給自己的信

每念一遍，我都會走進一個自我編織的空間

凄苦和折磨

讓我有一種自虐的快感

“媽媽”，我還能進行人世間最美好的呼喚嗎？

收到我寫的信

母親臨時變賣了她的簪子和手鐲

她說，人老珠黃還要它做什么

她說，老母一百歲，常念八十兒

我聲明：我堅持寫信，我沒有偏執癥

所有的信都只能抵達墓碑

我栽到墳地的樹苗因慚愧無力而無法深入土

層

我夢見自己的枯發正是母親墳邊的枯樹

跟我交織的黃昏，收不回被清晨驅散的一切

母親的酒杯已空空如也

最美的風景在路上

我爬坡，風景也在爬坡

我喊一聲，風景就沒入云端

欲望像垃圾，那唱著歌的垃圾車無法運走

就用汗水來清洗，用血水來燒臟

我已不再是做夢的年紀

浮云和幻影，很難登堂入室

下山的時候，我更多地注意了腳下

腳下的風景使我放松

在我感到完全自由的時候

我的風景也消逝了

路上，你反復走過一個地方

在剛被覆蓋的洞口

咒罵了一句“魔鬼的行走記錄儀！”

魔鏡，深藏在各人心中

人們都說，最美的風景在路上

在路上，我奮力取下面具

愛戀

太陽寫給月亮的情書：

給你溫暖

你卻傾注于自己的冷艷

這年頭，大家都在裝有氣質

你把我熱辣的目光稀釋，輕柔

用飄逸的衣袂撫摸地球

于是，人們在我的熱烈面前流汗，在你的清冽

面前流淚

我追你是因為愛你，而不是要得到你

月亮寫給人間的情詩：

長時間見不到我的人，你不抬起頭

我怎么知道你的孤寂和渴求

我心疼地看著你們互相作踐，挖掘彼此的墳墓

你們在地上那種俯視一切的目光

把我拒于千里之外

我知道你們暗晦的心里一直在懺悔

當打斗與征服成為日常的功課

我在哪里又有什么關系呢

就如同愛你們的父母一樣

我亙古不變地愛著你們

地球對日月的表白

我真的病了，請看病歷：

突發性的：地震，火山爆發，海嘯，泥石流，

臺風，洪水……

漸變性的：地面沉降，沙漠化，干旱，體溫升高，

海岸線變化……

人性性的：臭氧蠶食，水體污染，水土流失，酸

雨，核彈，瘟疫，殺戮……

太陽，我多么愛你，你給我光明和溫暖

月亮，我多么愛你，你給我柔情和遐想

靜夜思

我才靜下心來

你就來占領

我知道，這是我自愿的

我心疼得厲害

你不知道呀

這塵世，思念是一種離不了的毒藥

許多時候，它讓我清醒得木然

我再難也要給夢留點空間

夢游

他們處于無望的渴望之中，但并不痛苦

他們不會借別人之口書寫不朽篇章

有人把高貴的城堡安置在地獄里

他們闃靜一生神的旨意如清風飄忽不定

是誰給了他們可憐的皮肉

他們請求把它收回

誰的罪孽比肯定或否定更可怕

兩種彌留的痛苦

還在尋找自覺

世界無人的時候

野獸還是那樣懵懵懂懂地生活

海灘已經在望，但航行以災難告終

誰具有無上力量來指引

一次次的鍥而不舍地制造了自己的死亡

不是自己點燃的火還是灼傷了自己

太陽在這里沉默

款款而來的屈辱蕩起他們的塵世浮碴

孤沉

我把情誼放進酒杯

在朋友面前酩酊大醉

夜深人靜，我又把酒斟滿

我把貧窮和苦難塞進眼框

這些塵世的沙子令我每日淚流滿面

如今我已看不清更遠處的面孔

那些無知和鄙陋

不斷地撥走我的精氣

我強撐著疼痛愈重的腰桿

在泥濘中留下軟爛的腳印

一雙傷痕累累的手

在蒼茫的大海上撈針

這一顆針從刺破的心里飆出

萬物有靈

在這空蕩蕩的黑夜，鶴棲忘情枝上

頭上的避雷針，救贖風暴

血水淚水和汗水填不滿生命的深淵

一支欲望響箭穿透腦袋之后

奮力追擊海上飛影

山中的畢摩，正舉辦著一場空前的火之舞會

拜謁之人，吟唱著指路經

游弋

在毀亡中得到保全

你聽到鏹水消泯鐵的聲音

圍著山體行走了幾千年

那只豹子的足印

讓你興奮，你痛苦全無

你不想告訴清風

懸崖上奔走的自由

殘留的詩歌碎片

對你的呼喚

你外觀貧困荒蕪

在大山里體驗靜謐的生命顫動

打開靈魂與血肉

把憂傷的花紋及馴服的圣火

埋進心中的雪山

你可能倒下

但誰也無法把它融化

曠野，情感在游弋

親情

媽媽說：你不能再醉酒了

每次你都在媳婦懷里說：媽媽，我愛你

惹得我們一起哭

天空和海一樣藍，被迷失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