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1988年9月,余華離開了海鹽,進魯迅文學院讀書了。魯迅文學院與北師大合辦了一個研究生班,這是魯院第一次培養文學碩士,當時的說法是,為了“青年作家的學者化”。

一個文學青年,因為一個短篇、兩個中篇小說,就讀上了研究生,這也是只有80年代,才可能成為的現實。
還記得第一次去魯院找余華的情景。他和莫言住一個房間,莫言是在解放軍藝術學院畢業后,到這里來讀碩士的。從軍藝來的還有劉毅然,劉毅然原是在軍藝教電影課的老師。魯迅文學院辦研究生班似乎就這一屆,因此吸引了很多人。我的熟人中,有北京寫報告文學的沙青、寫《無主題變奏》的徐星、寫《塔鋪》的劉震云,部隊寫《黑峽》的王樹增。劉震云是北大畢業后,已經分配到了《農民日報》當記者,他在《農民日報》的宿舍就在魯院后面,是個走讀生。外地來的,我熟悉的,有吉林寫《瀚海》的洪峰、黑龍江寫《北極村童話》的遲子建、安徽寫《心弦》的嚴歌苓等。剛到魯院時,余華還帶著海鹽的習氣:手插在牛仔褲口袋里,聳著肩,叉著腿,頭發中分,說話聲響亮。他帶我去食堂,就算是請了飯。
那段魯迅文學院期間,余華成了我家常客。那時我家有一個錄像機,找錄像帶一起看電影,就成了一項大家欣欣然的活動。第一批錄像帶是呂梁從他秦皇島的家里拿來的,我記得有斯科塞斯的《出租汽車司機》、安東尼奧尼的《紅色沙漠》、費里尼的《8 ?》《放大》、雷乃的《去年在馬里安巴》,都是他自己翻錄的。秦皇島海風潮濕,錄像帶發霉,圖像很差,有的都放不出來了。然后到張暖忻那兒去借,從張暖忻那兒借到的印象最深的片子是法斯賓德的《瑪利亞·布勞恩的婚姻》。再到軍藝劉毅然家里去借,劉毅然那里借到的印象最深的是貝托魯奇的《巴黎最后的探戈》和戈達爾的《芳名卡門》。我家那時房子很小,僅里外兩間,大家就都席地坐在化纖地毯上。記憶中余華最贊嘆不已的是伯格曼的《野草莓》,最討厭的是威斯康蒂的《魂斷威尼斯》,以致《魂斷威尼斯》只看了三分之一,他就固執地堅決不讓看了,那里馬勒的柔板多深情啊。《野草莓》開頭寫年邁的伊薩克教授做了個夢,夢見街上的鐘沒了時針,教堂的喪鐘響起時,拉棺木的馬車將靈柩卸到了他的腳下。大家就一下子都被震撼了。影片寫老教授于是決定開車去參加從醫50周年的儀式,途中回到他老家,看到當年景象。野草莓聯系著他的青春期戀人,表妹莎拉。感人的是,老教授去看望他還健在的母親,母親讓他去拿那個玩具盒,當年的玩具還在,孩子們都走了,世事如煙。余華最喜歡的是《野草莓》的結尾——參加完儀式的伊薩克晚上入睡前,看到莎拉在指引他尋找父母。他站在山坡上,看到年輕的父母正在河邊釣魚。時光倒轉了。
那段時間余華和格非經常在我家相聚,聊天南地北。記憶中最難忘的是1990年夏天,余華、格非一起在我家看世界杯。那個決賽之夜,我們準備了啤酒與各種吃食,余華堅挺馬拉多納,我則賭德國隊,格非態度游移。那是貝肯鮑爾主帥的德國隊,他站在球場邊,就似乎擁有著無限力量。那晚其實卡吉尼亞停賽了,馬拉多納被布赫瓦爾德鉗住,跌跌撞撞只有一腳射門,但余華就是喋喋不休地說,德國是一架陳腐的馬車。既然打賭,就會時時覺得險象環生、呼吸急促。勝負似乎是在快終場前奠定的,沃勒爾沖入禁區被絆倒,布雷默罰的點球。我還記得余華當時氣急敗壞的樣子,隨后便自嘲:“阿根廷雖敗猶榮,阿根廷雖敗猶榮!”此時天色已大亮,大家伸著懶腰,方覺在地毯上坐得腰酸背痛。
剛進魯院時,余華還沉浸在古典小說的典型場景里,1988年底在《北京文學》發表了中篇小說《古典愛情》:公子柳生趕考途中被大戶人家的花園吸引,在“吟哦”聲下,見到了繡樓上的小姐惠。隨即就佇立窗下,雨中還在等待,直到感動了惠,讓丫鬟放下根繩子,使他攀上繡樓繾綣。四更時分小姐惠剪下秀發作定情物,催他離去,臨別時說:“不管榜上有無功名,都請早去早回。”余華設計的故事曲折是,等柳生落榜歸來,花園已頹敗不存,惠難覓蹤影。三年后,柳生再趕考,遇饑荒年間,以人為糧,在小酒館竟遇到成為菜人的惠,已經被人買下了一條腿。他以盤纏贖回惠的腿,保了她全尸,將其洗凈后埋葬。有意思的是,再過幾年,柳生清明祭掃惠,在墓旁搭了茅舍,惠竟在夜晚身披月光而來。第二天他挖開墳冢,見她栩栩如生,通身長出粉紅的鮮肉,那條斷腿也已長好,似在安睡,不久便可醒來。結尾是,此晚惠再來,悲戚地說:“小女本來生還,只因公子發現,此事不成了。”余華重新組合了經典橋段,出色的還是敘述。比如他寫繡樓上惠的聲音如“滴水般輕盈”,柳生還是“沐浴到了”。寫小酒館里凄厲的喊聲,則“似乎被剁斷一般,一截一截而來,柳生覺得這聲音如手指一般粗,一截一截十分整齊地從他身旁迅速飛過”。
1989年初給我寫的短篇《鮮血梅花》,他用一個武俠的標題,寫類似博爾赫斯的交叉小徑。“鮮血梅花”是指主人公阮海闊父親阮進武的梅花劍,余華寫此劍沾滿鮮血,“只需輕輕一揮,鮮血便如梅花般飄離劍身,只留一滴永久盤踞劍上,狀若一朵袖珍梅花”。阮進武在劍上留下99朵梅花后被人所害,余華的描寫是“雙眼生長出兩把黑柄的匕首,舒展的四肢暗示著某種無可奈何”。阮進武妻于是等了15年,等兒子長大,自焚了自己,讓他去尋找仇人。這小說其實是寫阮海闊尋找仇人的盤桓之路,母親告訴他兩個人的名字:青云道長與白雨瀟。他先見到武林中的兩個類型:滿身涂滿劇毒花粉的胭脂女與滿頭黑發都是暗器的黑針大俠,分別托他向青云道長打聽劉天與李東的下落。他因記著青云道長而錯過了白雨瀟;見了青云道長,又先顧打聽劉天和李東,錯過了自己的問題。他無奈只能在重新尋找白雨瀟中遇到黑針大俠與胭脂女,告訴了他們李東與劉天的下落。等到三年后見到白雨瀟,白雨瀟說,你的殺父仇人是劉天和李東,三年前已經死在了胭脂女與黑針大俠之手。他的尋找路線,走了一個圓,是冥冥中被安排的。余華輕松就消解了功夫,傲視了武俠模式。
這篇小說發表在《人民文學》1989年第三期的小說專號上,一起發表的還有格非的《風琴》、蘇童的《儀式的完成》。
1989年他還在南京《鐘山》上發表了中篇小說《此文獻給少女楊柳》,故意用三個清晰的時間點與三個形象可游移的人物,構筑了一個敘述迷宮。1989年我在《讀書》上開“最新小說一瞥”專欄,記得我當時是專門將時段與人物關系列了一遍,才明白了余華的角色替代伎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