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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在上

2017-07-31 22:06:55左中美
大理文化 2017年6期

●左中美

村莊在上

●左中美

左中美,女,彝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個人散文集《不見秋天》《時光素箋》《拐角,遇見》《安寧大地》,歷史文化集《中國名城·云南漾濞》。曾獲大理州首屆文學藝術獎、第七屆云南省政府文藝創作獎勵基金獎、中國作家協會少數民族文學重點作品扶持、首屆“陵水杯”民族文學獎等。

木匠

聽說,我爺爺是個木匠。

在鄉村的各種匠人行當中,木匠是最受人尊敬的匠工。自然,在木匠本行當中,又因各自技能的高下而分別成不同的層次。

那些能做日常用的桌椅板凳、箱子柜子、升斗糧倉、床架圈欄的木匠,是木匠行當中的初級師傅,在鄉村里,人們需要他們也最多。

更高一層的木匠師傅做房屋裝修,包括裝修房屋的門面、木隔墻,裝樓梯樓板等等。裝修師傅在木匠行當中雖屬于中層,而當中亦有其自我的至臻境界,尤其是木工中的雕鏤工藝。那些做得極精細的木雕,已然超出了生活的實用,而達到了精美藝術的境界。木雕工藝,業中首數劍川木雕。在村莊以及村莊所在的幾乎整個滇西,稍有財力的人家,但凡裝修房屋,必得請劍川木匠,那正房堂屋的雕花六合門,是劍川木雕的標志性工藝,也是一戶人家的光彩門面。

最高層級的木匠是豎房架屋的木匠,村人們尊稱其為大木匠,或者大師傅。

起房架屋是人生大事。一般情況下,一個生活在鄉村的人,窮其一生六七十年,前二十年年幼,后二十年力衰,正當壯年不過短短二三十年,當中通常也就建一次房,能力強一些的或許兩次。不用說,從計劃建房之始,一家人便要節衣縮食,努力籌備,而當中最核心的便是籌備木料。一間正房需要的木料,包括柱、梁、抬樓、橫料、椽子、柱子,柱子分前柱、中柱、后柱;大梁分上梁、下梁;抬樓分為左、右;橫料有中格橫料、邊格橫料,椽子有屋面椽、廈椽。此外,還要大量的板子,作為樓板以及門面裝修。所有這些木料碼實了堆在一起,能有半間正房那樣高。自己能砍的,一根一根地砍,艱難地從高遠的大山上運回到家里。這樣大量的活計,技術加上勞力,憑著一家人幾乎不可能完成,要請人幫忙,當中便要費去極大的人力財力。若是自家不能砍運的,整個向人去買,更是要窮盡多年艱難積聚的財力。而在終于備好木料之后,不用說,還要努力攢糧,喂好大胖豬,以及一大群雞,至此,才能開始進入整個建房工作的具體程序。

先是選定大師傅,上門請師,并且商定動工時間,選定上梁吉日。建房這樣重大的一件人生大事,當中的任何一個環節,都使得人們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極大的謹慎以及尊敬。上門請大師傅時,要備一份厚禮,一來請大師傅給自家起房架屋,二來請大師傅根據家里男主人的生辰八字,選定動工時間、上梁吉日。通常,一個大師傅會帶兩到三個徒弟,一座房屋木架的木工,根據做工人數的多少,少則半月,多則月余,當中的松緊依著距上梁吉日的時間長短而定。豎架上梁當日,最后上喜梁的吉時則需確切到具體時辰。

大師傅進門這天,晚飯要殺大公雞禱告祖先。吃飯的時候,將雞頭以及雞卦莊重地敬給大師傅,大師傅剝了雞頭和雞卦,要從雞頭頭蓋骨的色澤、雞卦的卦相看這整場架屋是否能夠順利進行。當然,通常總是順利的。

做木工的這半月到一月里,女主人每天都要好飯好菜上桌,以貴賓之禮相待。

時間在木工師傅們的砍削鋸鑿聲中一天天向前,原本碼實堆好的大大小小的木料,被加工成各自需要的樣子。院子里的木屑刨花堆成了半座小山。終于,喜日來到,木工如期完成。

上梁之日要辦喜客。當日,村鄰們一早前來相幫,所有的青壯年男子在大師傅的指揮下,先將四排縱架分別穿好,之后,趕在正午前把整個屋架豎到打好的石腳之上,然后才吃午飯。午飯后的時間,大家喝茶,閑聊,主人家忙著做好上梁的各項準備工作。

上梁的吉時一般在正午未時至申時之間 (下午一點到兩點左右)。那根最后的正梁(又稱“喜梁”)架在院子正中的一對木馬上,正中部以一塊畫了八卦圖的正方形紅布以棱形包上,且中間包以一個包有五谷和硬幣的祝愿富貴吉祥的 “梁包”,兩頭拴上長繩。主人家備好一只大公雞,一提籃拌有硬幣、五谷和各種糖果的餌粑粑,一桶水。餌 粑粑當中,有兩只大的餌筒子,其中一只里面包了硬幣。

看太陽一點點爬到正中,那根喜梁的影子落在了它的正下方。吉時來到。大師傅起身,接過男主人遞來的大公雞,掐冠點血獻梁,口唱吉語:“金絲梁、金絲梁,你在山中做樹王,主人取得黃道日,把你取回做中梁。”“祭梁頭,文登科,武封侯!”“祭梁中,代代兒郎坐朝中!”“祭梁尾,金玉滿堂多富貴!”

獻畢喜梁,大師傅唱“一盤梯子長又長,主人請得兩位財神童子上中梁”,聽到這里,兩名事先請好的年輕小伙“上梁童子”便從兩頭提著喜梁,從兩把梯子上屋。大師傅唱:“一步上到承重木,主人萬代有福祿。”“上梁童子”接著上梯子。“二步上到大插口,子孫后代高官代代有。”“三步上到金插方,子孫后代有福又安康。”在大師傅的吉語中,兩個“上梁童子”將喜梁一步步提上正頂。大師傅手拿一把錘子,緊隨“上梁童子”從正中的梯子上到屋頂,一邊上,一邊唱吉語。兩個“上梁童子”按先頭后尾的次序安放好喜梁,用木棰擊緊,大師傅唱:“左響榮華富貴,右響子孫滿堂。”大師傅每唱完一句,主人和眾親朋都在下面高答:“謝金口!”

待撒過東南西北中五個方向,儀式進入高潮。大師傅對著主人夫妻所在的方向撒下那兩個餌筒子,男女主人一人搶得一個,搶到里面包了硬幣的餌筒子的人,據說以后就能掌家理財。吊上去的那一桶水,大師傅在先前撒粑粑時,只是少量灑一些,大半桶水還在里面,專等著兩個餌筒子撒下之后,大師傅才將那大半桶水“嘩——”地一聲對著主人潑將下來,將男女主人淋個落湯雞。據說,兩個主人淋得越濕越透,以后家運才會越興旺。

架屋完畢,大師傅離家之時,主人家除了支付預定好的工錢,還要給大師傅再帶一份厚禮,外加一只大公雞。

屋架即起,接下來是打墻、釘椽、蓋瓦。釘椽是相對簡單的木活,一般情況下,大師傅都不會做這樣的活——大師傅自有大師傅的尊嚴。這上椽的活,有時候會讓徒弟留下來做,也可以主人家另外請人來做。

接下來是裝修,要請那做裝修的師傅。在鄉間,常年有許多劍川木匠師傅,不是在這個村莊,就是在那個村莊。

再下來是入家,這便需要桌椅板凳、箱柜倉斗、床架灶框。即便是一些用具有之前的可用,進了新家,總還要新添置一些。

一般情況下,做裝修的師傅往往也會捎帶做些桌椅箱柜這樣的用具。只是鄉村人家,積攢一點財帛不易,多數時候一次做不了,便今年做一點,明年做一點。一座房子,除去架屋前多年的積累和準備工作,從架屋到能夠入住,總還要數年時間。

在鄉間,能做一般木工活的師傅,每個村莊里總有一個兩個,而起房架屋的大師傅則方圓百里才能有三五人。一般的木工活,學一年兩年即可出徒,而要成為一個木工大師傅,少則三五年,多則七八年十年,且鄉村間的大師傅,大多自有師門傳承,并不是誰要學便能投到師的。一個卓越的木工大師傅,其需要具備的才學包含諸多方面,一般得要二十年左右方能成就。

聽我母親的講述,我爺爺應該是那種普通的木工,而就是這一點手藝,在鄉間也依然受到人們的尊敬。我爺爺奶奶沒有兒子,只有我二姑到我母親老五這四個女兒。母親是老小,在姐妹四個中也最伶俐,我爺爺便格外寵愛一些,出門給人做木工活時,常帶著我母親在身邊,跟著他一塊吃些好飯食。母親也是她們四個姐妹中唯一讀過書的一個。聽說爺爺是在四十九歲上去世的,那年母親才只有九歲。“我那時候以為我爹已經老了,而今看起來,四十九歲的人還年輕得很啊。”母親六十多歲時憶起我爺爺的時候這樣感慨。我二姑有一兩回說起我爺爺來,說:“我爹他就疼五妹。”聽起來,我爺爺是個稍稍嚴厲且霸道的家主,據說他做了酥肉放在柜子里,只許我母親每天跟他一起吃一點,我奶奶以及我的幾個姑姑們都沒有份。

是我母親有一次說起來,說我奶奶憶起我爺爺的一兩點暖,一次是我爺爺對我奶奶說:“白天要去幫忙別人家做活時,早飯可以少吃一碗,因為做活的人家白天會供晌午飯,早飯少吃一碗留在鍋里,白天孩子們餓了可以吃一碗冷飯。”另一次是一家人在山下江邊的田里栽秧,天近傍晚還未栽完,我爺爺對我奶奶說:“先回去吧,先回去做飯。”就這一句,我奶奶就當作是我爺爺對她難得的體諒和關懷了,讓她一直記了一輩子。

在我家的樓上,有一只古舊而精致的茶盤,是我小時候就有的,扇形的盤底,打了多道弧形棱的盤邊,蝴蝶結形狀的雕花盤把,盤子的漆內底紅色,外底黑色,內底上的紅色油漆在時光的浸染里,已變得有些舊暗。這只茶盤,平日里都不用,倒扣著放在樓上后墻高處的祭祀臺上,一般只有兩個時候才拿下來。一個是過年的時候,我奶奶或是我母親把三只祭碗擺在里面,端著祭祀諸神;另一個是家里辦事的時候,用來在客場上敬茶酒。村里的人家辦事時,也常來借用我家這茶盤,我母親總是再三囑咐,讓人小心不要弄壞。是在許多年后,我才無意間得知,這茶盤,是我爺爺的手工。我看著那精致的茶盤,想著一個普通的鄉村木匠,也有著他對自己手藝的用心和謹敬。就憑著這一點,他們便是值得鄉人們敬重的。

我似乎是聽我母親說過的,說我爺爺帶著她出門,背上背著木工籃子,脖子上架著她。這是一個鄉村木匠的父親留給自己女兒的最溫暖的回憶。

補鍋

那個補鍋的外鄉漢人師傅來到村莊里,定要先到村中古井頭的大青樹下歇歇汗。補鍋擔子放在面前,他的彎成了一張淺弓的扁擔內側正中常落肩的一段被他的肩膀磨得一片光亮。他從頭上摘下草帽,用一只手捉著草帽頭,將帽口向內用力地扇著。雖然大青樹下一地濃蔭,但他遠道而來,頭上、頸間都是汗。他用草帽用力地扇涼,這樣,從他的額上以及頸間彎曲流淌而下的汗才去得快一些。

一陣扁擔掛勾與水桶提把磨出的吱扭聲傳來,有人來井里擔水了,看見坐在井頭大青樹下的補鍋師傅,熱情地打招呼道:“師傅來了。”這些常年走村過寨的不同行當的師傅,村莊的人們大多認識他們,有些師傅還在自己家里吃住過。村莊人家,有得吃就讓人搭一口,有得鋪就讓人住一宿,沒有向人收錢的。師傅們吃住在人家里,便盡力給些回報,補鍋的就給人免費做些修補;炸爆米花的就給人免費炸幾炮爆米花;過年前來賣米花球的,就給人孩子幾個紅紅綠綠的彩色米花球,把孩子高興得滿院子亂蹦。

補鍋師傅應答著那問候的人,等人從井里打好水,向人借過瓢,自己從井里打上半瓢清涼的井水喝了,道過謝,然后問一句:“家里要補鍋補盆么?”

若是剛好這家里要補鍋補盆的,師傅便挑上擔子跟了去。若是沒有,師傅也要挑上他的擔子,開始挨家挨戶去喊聲。“補鍋咧!”“要補鍋補盆么?”“補鍋補盆補瓢補桶啰!”補鍋師傅一路喊著,兩只手左手扶著扁擔,右手里的那根杵棍小心準備著,以防從人家院子里沖出來的大狗。

在家的人們聽見喊聲,循著狗吠,看見了那挑著擔子的補鍋師傅,便邀他到臺坎上坐。在村莊里,每戶人家屋廈下的臺坎,就是敞開的客堂,飯桌擺在堂屋門外一側,平日里一日兩餐,一家人就在這桌上吃飯。吃完了飯,凳子收攏。客人來了,把凳子拉開,這桌子旁就是閑坐喝水的地方。補鍋師傅挑著擔子,問一聲:“要補鍋么?”若是沒有,他便謝了主人前往下一家;若是有,他便把擔子歇下來,到臺坎上坐下,等著人把要修補的東西找出來。那些需要修補的破鍋破盆放在家里的某個角落,專等著這補鍋師傅進村上門。莊戶人家,勤儉吝物是起碼的家訓,用壞了某件東西時多不會想到丟,鍋啊瓢啊盆啊桶啊用壞了,找個地方放置好,等補鍋師傅來了,修好補好,又能用上好多年。籃子背篼提籮撮箕等竹器用壞了邊,找個時間請來蔑匠,砍兩根新竹子,再把它修補好。若是那實在修補不好的器物,也自有各自的用場。半個破盆子斜靠在墻腳,在里面打上半瓢水,便成為小雞們喝水的水槽。一只破口缸,里面裝上半缸土,家里的孩子可以在里面栽一棵太陽花。沒法再修補的半只籃子擱在院外,里面平日里攢著灶灰,等種瓜種薯的時候,將灶灰拌在土里,又殺蟲,又增肥。甚至于半塊摔碎的碗片,撿了放在某個不碰手的地方,家里做洋芋菜的時候,可以用來刮洋芋皮。

補鍋師傅坐在那里等著,看人把要修補的器物找出來,他站起身接過手來查看。這時候,補鍋師傅的臉上常常會有一種欣悅的神情,那是一種無關于修補之資費的、一個匠人遇見可以施展自己才技的器物時的單純的欣悅。他將那破鍋或是破盆、破桶拿在手上,細細查看,一邊謀劃著對這器物的施補之方案以及步驟。待那方案和步驟在心中成形時,他的眉頭便整個地舒展開來,臉上的神情從之前的欣悅,變成了一種成竹在胸的明快和開朗。之后,補鍋師傅從他的擔子里拿出一應用具和修補的材料,開始神情專注地叮叮當當敲打起來。

那些原本用壞的器物,在補鍋師傅的細心敲打下,一一被修補好,原本漏水的盆又能裝水洗臉了,原本通了洞的鍋又能盛湯煮菜了,原本漏了底的桶又能重新挑水了。那些掉了桶底箍的水桶,若是那箍子還在的,補鍋師傅用兩只小鉚釘,就能把它重新箍上。若是那箍子不在了的,補鍋師傅的挑子里就有備用的,看桶的大小,大了的箍子,讓它稍搭個口,或是用鐵鉗稍稍剪去一點;那實在小了一點點的,補鍋師傅用錘子把箍子重新敲平,努力地往外抻一些,之后重又把它圈成圓箍上,一只桶便又好好的了,又可以吱扭吱扭到井里挑好多年的水。

補鍋師傅一年里進一次村,有時候兩次。而村莊里總有一些用壞的器物在等著他的到來,等著他敲敲打打地將它們修補好。補鍋師傅挑著擔子,從這家走到那家,有時候,隔壁鄰近的人家要修補的器物也會將就拿到這家來修補,省去了補鍋師傅將他的一挑子行當又收拾和攤開一回。

到了飯點,補鍋師傅正在哪一家里修補,通常便在這一家里吃飯。為了答謝人家的飯恩,補鍋師傅便不收這家的修補錢,若是這家里修補的器物少,補鍋師傅甚至會自己找一找,看看還能給人家修補個什么的,若不然心里過意不去。遇到要修補的器物多時,補鍋師傅要在村莊里住一晚,讓他住下來的人家,補鍋師傅一樣不要人家的修補錢。

補鍋師傅修補器物的材料,多數是銻、錫以及薄的白鐵皮。那些用久了的器物,多數顏色暗沉深靜,新的銻、錫或者鐵皮初補上去,那沉暗和新亮便顯出鮮明的對比,待用著用著,日月一天天在上面流去,那修補上去的地方,又被時光慢慢鍍上了與原物一樣暗沉而安靜的色澤。

在村莊里,幾乎每戶人家,都會有幾樣被補鍋師傅修補過的器物,或是鍋盆,或是桶瓢。一件器物從爺爺奶奶手下留下來,用一二十年,哪一天不小心用壞了,不著急,且放置在哪個地方,等補鍋師傅來了,把它修補好,又用許多年,這一用,不定就用到了孫輩手里。一只桶、一口鍋、,一個盆、一把瓢,新十年,舊十年,修修補補又十年。一恍惚,那春種秋收的莊稼就收了數十茬,一輩人就走到了安靜沉穩的中年。

我后來曾在書上讀到,在某地的民間有一種焗碗的匠人,專為人補碗。我那時頗覺得詫異,一只碗,也有修補的價值么?在我的村莊,早年里大家用的都是青釉土碗,碗的內壁上,近碗口處一道毛線般粗細的藍線,藍線的下面,以相等的間隔畫了三只盛了一條魚的橢圓形藍邊盤子。一個土碗一毛錢或是一毛五,若是一個碗壞了,修補它的工費,按理得要比原價低許多,再高一些,總不能高過它的原價去,若是高過了原價,那便不值了。并且,一個碗若是摔壞了時,一般總要摔成幾瓣,真要修補,得費去極大的工夫,真真是不值當了,故而,從沒聽說過竟有補碗的。雖然后來慢慢地,大家都用了細致的瓷碗,但按價值論起來,一個碗,依然不值得費工費力地來修補。

那書里說,那焗碗的手藝,而今在那鄉間只剩下一兩個還能做的匠人,也還都用不上,因為沒有人將一個摔壞了的碗拿去補的。真正有補碗的,那卻是另一番境界了,一個人,故意將一只漂亮高檔的大瓷缽或是瓷盤摔壞,然后,一點一點,用金箔和銀箔將它修補起來,以經年累月之耗,將它做成一件瓷與金銀完美吻合的至精至美的藝術品。

我遂想起那年補鍋師傅在村莊里某戶人家的屋檐下,用心敲打著一件需要修補的器物時,臉上那種用心專注的神情。或許,在那其中,也曾有過他自己不曾察覺的為藝術般的心意。

庇佑

我故去的爺爺奶奶住在我家主屋樓上后墻正中的高處。他們慈祥的神靈所寄身的是兩尊紙靈牌,具體說是兩尊半尺多高的紫紅色的小紙人,蹲在約一尺多高、三四寸寬的藍綠色底牌的正中,正面看過去,就像影子舞里兩只蹲貓的剪影。在村莊里,所有人家樓上的先祖的靈牌都是這樣的,這些紫紅色的祖先“影像”,它們大多出自相同的手或是同一門師傳,你家的祖先、我家的祖先、他家的祖先,被剪出的影像都是相同的模樣,他們各自生前的樣子,則只在我們這些后人的心里。這后墻的高度,人站在樓板上,踮起腳趾尖剛好能夠到墻頭。兩尊靈牌的位置在耳朵高的地方。在兩尊靈牌的下方,一塊半尺寬、四尺長的木板搭在兩根釘入墻中的拇指粗的木釘上,作為祭臺。祭臺正中擺著香罐,祭臺的兩側,右側罩著三四只小盅,旁邊扣著我家那只聽說是我木匠爺爺手工的精致的扇形小茶盤,左側擱著一把草綠色的香,走近了,能聞到淡淡的青氣。

每逢年節祭祀時,母親先把從灶里點上來的香插到香罐里,把兩碗飯食擺在爺爺奶奶面前,筷子規正地放在碗口正中,筷頭向里。再拿一只小盅倒上酒,敬在奶奶的碗旁。據說我爺爺他不喝酒,但我奶奶茶和酒都喝一點。在我奶奶暮晚的那些年,每天早飯后,喂過豬食,她會坐到火塘旁的床沿上,烤一小罐茶。那是一只只有拳頭般大小的土茶罐,奶奶從灶里稍稍扒出一些炭火來,將茶罐在炭火上燒熱,待罐中冒起微微的青煙,奶奶用三根手指從那只黑舊的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茶筒里撮出一小撮茶葉放進茶罐里。奶奶有一塊用得黑亮的小手布,是專門在烤茶煮茶時用來墊著茶罐的手把抖茶和倒茶的。奶奶一只手把茶葉放進燒熱的茶罐,另一只手緊跟著捏起茶罐邊上像嬰兒的耳朵一樣小的手把開始抖茶,抖兩三抖,將茶罐歇回炭火上,兩趟呼吸的工夫,又捏起來抖,如是三四回。茶罐熱,茶葉少,若不勤抖,茶葉很容易烤煳。抖的過程中,奶奶不時將茶罐湊近鼻子來聞,以把握火候,使茶葉烤到香而不煳。等到覺得到火候了,奶奶將茶罐放平,提起灶旁的筒壺往茶罐里倒上水,第一次先只倒少量的水進去,隨著迸裂般“滋”的一聲,沸騰的水沫立刻滿到了罐口,有時甚至溢了出來,沿著茶罐凹凸的外身流了下去。待稍過一會兒,水沫慢慢回落下去,奶奶繼續往罐里倒上水,直到水位離罐口只有半截手指遠。茶罐是燒熱的,筒壺里的水也是先前漲過的,這第一罐茶,很快就漲了。奶奶用手布捏起茶罐的手把,小心地將茶倒到她慣用的那只茶盅里,一罐茶,剛好夠倒出一盅。這第一罐茶色釅香濃,我曾好奇嘗過一回,知道這茶湯是極苦釅的,而奶奶在慢慢品飲這杯茶的時候,臉上卻有著愜意和享受的神情。第一盅茶喝完,奶奶坐在那里閉目養神,稍歇一時,再往茶罐里續上第二道水。如此喝上三四道,一罐茶也就淡了。喝過了茶,奶奶開始摸摸著做事,剝豆子、剁豬菜、編草繩、提著桶到井里打水。至下晌,奶奶歇下來,要喝上小半盅酒。通常,她總是搬一只小板凳坐到廊柱前,將身子靠著廊柱,她的胸口以下被下午的太陽斜照著,而上面的部分在屋廈的影子里。奶奶靠坐在那里,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啜著那半盅酒,臉上的神情安詳自在。她一生的艱辛與滄桑,在這安靜的午后,遠遠退隱到了時間之外。

自從奶奶去世后第二年我們搬到現在的家以來,因為廚房里的灶是窄小的節能灶,很不方便烤茶。但在重要的節日祭祀里,母親會將灶里的炭火鏟一些到火盆里,專門在上面烤一罐茶,給爺爺奶奶面前各倒上半盅。飯、茶、酒一一擺上,母親退身在祭臺下的樓板上跪下,給爺爺奶奶叩頭禱告:爹,媽,今天是年三十(或是端午、火把節等等,一年中的各個節日,母親都要一一敬告),您二老吃晚飯了(除了端午祭早飯,一年中,其它各個節日的祭祀都在晚飯)。我后來出嫁后,每逢年初二回娘家,初二晚飯祭祀爺爺奶奶時,母親特意禱告:爹,媽,您二老的小孫女回來了,還有姑爺,還有重孫女,給您二老帶了好糖好酒,您二老慢慢用。母親還請爺爺奶奶護佑我們一家在外平平安安,康健和樂。母親磕完頭,我們一家三口一一跪下給爺爺奶奶磕頭。

家里沒有留下關于我爺爺的任何影像,我對我爺爺的認識,除了我母親的零星講述,就是墻上那一尊綠底紅人兒的靈牌。在爺爺去世后,我奶奶整整又陪伴了她的四個女兒四十年,并且,眼看著她的孫輩們一個接一個地出生,長大。奶奶甚至還帶了我哥的兩個孩子幾年,到我奶奶去世的時候,我的侄兒已上了一年級,小侄女也已經五歲了。奶奶在世時,我家老屋的后墻上只有爺爺的一尊靈牌,因著時光以及煙火經年的熏染,靈牌顯得有些舊暗。后來奶奶是在當時還只裝修了一格的新房里落氣的。奶奶總共只在床上躺了不多幾天,不會說話以后,一家人把奶奶搬到新房這邊,讓她“領”了這未遷入的新居。奶奶去世后,在新房樓上后墻落靈牌時,家里給爺爺也一起做了新的靈牌。兩尊紙靈牌,并排駐在潔白的新墻上,安靜地注視著我們一家人的日子。

除了年節的祭祀,我母親有時候夜里夢到我爺爺或是我奶奶了,第二天便會給爺爺奶奶靈前上香,祭獻飯食,禱告二老在那邊要好好的。每年的清明,我們去給爺爺奶奶上墳,去到墳地,母親或是我的姑姑們拿出事先備好的鐮刀,割開墳頭及周圍的草。母親和姑姑們會告訴爺爺奶奶:“爹,媽,我們來看您二老了。”清明時節天和氣煦,在墳地的四面,各種樹木在春天的暖風里抽出一樹一樹的新綠,我們將爺爺奶奶的墳收拾得干干凈凈,在上面撒上青松毛,離開下山之前,在墳頭壓下嫩柳枝。

絕大多數時候,我們一家人的生活多艱而安寧。我們像祖祖輩輩生活在村莊的人們那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一年,在土地上播種,在汗水里收獲。大人們身體健康,孩子們平安成長。若是家里有人病了時,家人們帶上家里攢了又攢的那點薄錢,帶著生病的人上醫院看病,在醫院里待上三天五天,乃至做個手術待上半月,及至痊愈,便欣慰地回到家里來。偶爾,也有那樣一些時候,家里的病人打了針吃了藥,卻一時不怎么見出好來,又或是病情時好時壞,反復盤桓,這時候,母親便會點上三炷香,到樓上給爺爺奶奶禱告,請他們保佑家人平安。這樣禱告之后,祖先慈祥的神靈,在身上的病痛未去之前,先撫慰了我們在塵世的受苦痛的心靈。

除了我們的祖先,在村莊,還有眾多的神靈庇佑著人們內心的安寧。“天地君親師”,每年年三十晚上的祭祀,母親莊敬地盛上五碗飯食,兩碗到樓上祭獻我的爺爺奶奶,三碗規正地擺在我家那只古舊精致的茶盤里,筷子擺在碗口上,在我哥或是我侄兒炸過炮仗后,母親端著茶盤,一祭院中的天地樹,二祭廚房里的灶君,三祭房后的山神,四祭村中的井神(龍神)。母親端著茶盤出廚房門時,手中捏著一把點燃的香,天地樹上插三根,灶君面前插三根,山神面前插三根,到了井神那里,把手里留下的香全都插上。村中的每戶人家也都是如此,為此,在村中那口古井的一旁,總是插滿了密密的香根。

村莊背靠的后山上有山神廟,我記事時,廟屋已不在了,留下一圈斷墻殘垣,每年正月初九一早,村莊的每一戶人家都要去這里做素飯食祭祀山神。這天晚上,人們在廟臺腳下的場子上圍著火堆打歌,直至深夜。在方圓百里的彝族村莊,幾乎每一個村莊都有一天這樣的廟會,時間在正月至三月期間,具體日子各各不一。在沒有電視、通訊落后的年代,每一個村莊的廟會,都會吸引鄰近各個村莊的人們前來打歌,尤其是年輕人。廟臺的高處,有賣油粉的,賣鄉土糖食的,賣甘蔗的,賣炒瓜子的,賣炮仗的,有從集上倒來在這里賣各種孩子喜歡的小玩意的。廟場的附近沒有水,村莊里會有許多人,晚飯后從家里辛苦地挑一挑水到這里,供大家免費喝(我母親每年都要這樣做)。最后剩下來的水,用來澆滅打歌散場后的篝火。當黃昏退去,夜幕籠罩下來,星光一點一點灑上天幕,在廟臺的上下全都站滿了人,孩子們快樂地在其間穿梭追逐。打歌場上篝火熊熊,笛子蘆笙陣陣飛揚,人們圍著火堆打歌對調,不斷轉圈的腳步,踏起一層又一層的灰土。山神在高處,安靜地注視著這村莊一年一度的狂歡,注視著腳下不斷生息輪回的人間。

在從山神廟下來的半山腰上,有一棵山神樹。正月初九早上人們祭完山神下來,要祭一祭這棵山神樹。平日里誰家有牛馬走丟了,會專門來祭這山神樹,家里的牲畜養殖不順時,也來這山神樹下祭奠,禱告山神保佑家畜平安興旺。

在眾神居住的村莊,當一個人或是一家人的生活中出現了一再努力卻不得解脫的困厄以及疾病,他們便會反觀自身,省念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當某種意外的災禍突然降臨到頭上,人們會察看自我的內心,是不是自己做過的什么事觸犯了神意,觸犯了那些傳承久遠的天理人道。在滇西群山中的眾多村寨里,常常有許多“先生”,為人們解疑釋惑。當某個認識的或是陌生的人帶著禮物和一把香上門請教某種困厄時,先生們給出的答案,往往是他們失去了某種敬畏,或是疏忽了某種神意。為此,他們需要虔誠地重新補救回來,以此救贖自己。

頭頂三尺有神明。這大地上的眾多神靈,一直引導著人們沿著一條敬畏之路,不斷回到自我安寧的內心。

昵稱

村莊的人們這樣給自己的兒子取名字:阿務,阿來,阿巴,阿切。這些彝語名字的漢語意為: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在村莊里,但凡有兒子的人家,幾乎每家都有一個阿務。阿務,它除了是一種排行,在它的含義里,還包含著對他未來擔當責任、贍養父母、撫育弟妹的寄望和期待。另外,阿務在一些時候還是最棒的、number one的意思。從這個意義延開,人們往往把自家力量最大、最精壯的牯子牛稱為“阿務牛”,為此在村莊里,許多人家也都會有一條阿務牛。擁有一條精壯的阿務牛,那是莊戶人家的榮耀和臉面,是一個放牛孩子人前驕傲的巨大資本。村莊里眾多的阿務,人們在說到他們的時候,常常以他們各自家住的小地名(村莊的每一戶人家或兩三戶人家所在的地方就會有一個小地名)、或大名、或外號來進行區分。而在稱謂那些眾多的阿務牛時,則以主人的名字來加以分別。

與男孩的名字相比起來,當人們用遍生在大地上的花花草草給女孩取名字時,里面則充滿了輕賤且柔和的愛意。也有女孩多的人家,用大妹、二妹、三妹、四妹這樣排序的,而當這些名字在家人以及村莊人們的口里叫起來時,也一律地帶著那種像花草一樣的普通和輕賤,以及像云朵一樣的潔凈和柔軟。

孩子們在村莊里出生,頂著父母家人給起的那些像小牛犢或是小花草那樣的名字,在時光里像小牛犢或是小花草那樣粗放和隨意地成長。直到七八歲,要上學的那天,那個被家人、被鄰里、被村莊的人們一直叫著的在漢語里被稱謂為乳名或小名的名字,不得不暫時地讓到一邊。村莊的每一個孩子,新入學第一天要到老師家去報到。村學的老師就住在我家隔壁。大人們帶著自己的孩子來到老師家,老師就給每個孩子取一個學名,同住在一個村莊里,誰家的姓氏老師都知道,字輩排行老師也都清楚,給每個孩子取學名,其實也就是給他找一個字。我母親帶我去入學的那天,老師說,你哥哥叫左中輝,那你就叫個左中美吧,就這么著,我一輩子的大名(我后來才知道,我們所說的“學名”,在正規的稱謂里被叫作“大名”)就給定下來了。

村莊里我們那一輩上的孩子,每個人的大名都是老師給起的。男孩的名字多為輝、軍、偉、良、福、奎、華等,女孩的名字則為美、翠、英、花、香、芬、芳等。村中小學是一間草屋,老師就只一個,一、二、三年級的學生全坐在那間教室里。孩子們坐到里面,被老師叫作左中福,左中良,楊增奎,楊增英,楊玉中,楊玉華,羅瑞美,楊春花,這些名字,在課堂上被老師一次次叫起來回答問題,或是朗讀課文。一學期兩次考試的時候,這些名字寫在試卷的右上角,等老師改過試卷發下來時,在這名字的邊上,用紅筆寫著或多或少的分數,在分數的底下,一律地挑著兩根“筷子”。上面分數高的同學被老師夸獎、表揚,分數低的同學被老師批評、督促。我家同院里阿喜的弟弟從壽,他不會讀書,他的作業本和試卷上,幾乎從來都是0分,大家就嘲笑說從壽最愛“吃雞蛋”。從壽在學校里吃了“雞蛋”,回家就要吃他爹的一頓“面條”。

一節課是四十五分鐘。老師的左手腕上戴著一塊手表,老師看著上面的時間,打鈴上課,打鈴放學。那些年在村莊里,只有老師和在漫灣電站當工人的阿谷她爹兩個人戴手表。阿谷她爹一年里只回來一兩次,平時戴手表的便只有老師一個人。老師的表有著銀色的表帶,白色的表盤,上面走動的指針,指引著我們上課以及下課。到了下課時間,老師拿起放在講桌上的那只木把黃銅的手搖鈴搖一搖,宣布下課。班長(一至三年級總共只有一個班長,一般由三年級的一個男生擔任)起立并喊:“起立!”大家就跟著站起來;班長再帶頭喊:“老——師再見!”大家于是跟著喊“老——師再見!”那時候,我們總是習慣把“老”字后面的音拖得很長。

喊過了老師再見,一教室里十多個學生從各自的桌子和板凳間擠出來,若出圈的羊群一般擁出教室,撒向操場。這時候,每個孩子的小名才又回到了各自的身上。阿喜,從壽,阿七,阿八,二妹,阿四,柳英,阿谷,阿才,我們相互叫著這些從小熟悉的小名,在操場上展開各種游戲,彼此間一時親密如同一人,一時吵鬧如同仇敵。在一次又一次的課間,以及每天晚飯后在學校操場上的游戲中,這些“密友”和“仇敵”不斷互換著角色,如同微版的《三國》。

我們相互呼喚著這些彼此熟悉的小名,在游戲中,有時讓誰拉著自己的后衣襟,有時叫誰牽住自己的手。有時候又是誰絆了誰的腳,或是誰揪扯到了誰的頭發。其間,我們用從小學會的唯一的母語準確地稱謂自己身上的衣服、鞋子以及自己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用這如同自己的身體般熟悉和親切的母語表達游戲的過程和環節,表達自己的歡快和疼痛,用它與自己的隊友溝通,與游戲的對方談判。在這古老的村莊里,遠古的彝族祖先們早已為這大地上的自然萬物一一命名,為自己身體的每一個器官、每一個組成部分,以及人們不算長久的生命中將會出現的各種心理和情緒一一取下名字。祖先們把頭發叫“尼趣”,眼睛叫“密色”。手叫“來帕”,腳叫“克帕”。 高興叫“吉地”,傷心叫“吉麻地”。 痛叫“那”,癢叫“茲”。 走路叫“尕許”,睡覺叫“尼達”。樹木叫“斯字”,花朵叫“若魯”。青山叫“庫者”, 河流叫“厄處”。男人叫“若巴”,女人叫“若么”。大地叫“密”,莊稼叫“汗”。肥沃的土地叫“密喜”。村莊的祖先們把村莊取名叫“密喜巴”,與南詔古國前期六詔中的“蒙嶲”相諧音。據說,我們是一千多年前的“蒙嶲”詔以及南詔國(738年-902年)的后裔。

而當我們在老師搖響的鈴聲中再次走進教室,各種正在進行的游戲和整個被祖先們命名的母語世界一起,作為一個共同的巨大昵稱,被留在了教室外面。當這個世界里的許多東西以漢語的面目出現在課本上時,我們不知道那上面說的就是我們所熟知的各種花草樹木,鳥獸蟲魚,就是我們的房屋和大地,莊稼和雨水,四季和日月。老師手拿著課本站在黑板前,在讀過每一篇課文或是每一道數學的題目之后,用母語一一地為我們講述和解釋,告訴我們它里面說的是什么意思。我們在老師的講述里,一點一點認識這大地上的各種事物在漢語里的稱謂,并且學習表達它們的方式。

多年以后,我從學校畢業,回到老家鄉上的一所村學教書。我教的是一年級。在家鄉,依然還沒有學前教育,未上學的孩子如同我們當年那樣,只會說母語。我亦一如當年我的老師那樣,在給孩子們讀課文,讀自然和品德,讀數學題的題目之后,用彝語一一翻譯和解釋,告訴他們里面說的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個下午,我在語文課上給孩子們讀課文《秋天》。秋天,天那么高,那么藍,藍藍的天上飄著朵朵白云。當我給孩子們讀完課文的時候,我在我的母語詞庫里面,卻怎么也找不到直接對應“秋天”的這個詞。在我們的母語里,四季是以大約等同于氣候的“冷天”和“熱天”這樣來表達的,關于秋天,與之相關的表達是“落葉的時節”或是“收割的時節”。而關于春天的表達則是“花開的時節”或是“背糞的時節”。

在含糊地給孩子們解釋過后,我又一次意識到,在漢語面前,我們的整個母語世界,依然是一個巨大的昵稱。在教課中,在生活中,在與身邊世界的交往中,我們越來越多地使用著漢語,然而有一些事物,有一些情緒,我們依然無法準確地將它們翻譯成漢語,當我們要說到這些事物或情緒的時候,我們的表達就變得吃力,不能自如。我后來回想起我學習寫作的這一路,其實就是一路尋找我的那個母語世界在漢語普通話里的表達方式。我在里面努力地學習,艱難地探索,試圖把我的那個被祖先們逐一命名過的母語世界,用更多人能讀得懂的漢語方式,呈現到人們的面前,以此告訴他們:這是我的村莊,這是我的大地,這是我的山川和河流,這是我的莊稼和四季。這是我的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大地上的族人們,他們在這里世代生息,耕種飲食。

而今,我工作和生活在離家一百公里的小小的縣城里。在這里,有不算多的來自我家鄉的有著共同母語的族胞,他們依然用我的家人給我起的、從小被叫著的小名稱呼我。當這個名字從他們的口里親切地被叫出來,便確定了我們相互之間精神上的親密距離。在外面生活日久,我們有時候相互間的交流會慢慢習慣于用漢語來表達,而當我們遇上某個不能準確翻譯成漢語的事物或語句時,我們便下意識地將這事物或語句換成用母語來表達。那些從小使用的母語詞句,一直守候在我們內心的某一個角落,靜靜等待著我們在某個時刻的輕聲呼喚。

會有那樣一些時候,我們在城市的某條陌生的大街或是某間豪華的酒店,突然聽到近旁有人在說著和自己一樣的母語。這時候,不管他(她)正在用母語講述的是什么樣的事物,表達的是什么樣的內容,我們的目光都會立刻循聲向周邊搜尋,尋找那個說話的人。當找到的時候,不管他或她怎樣地西服筆挺,長裙華麗,與在紐約、在倫敦或是在上海的某一個繁華場所出現的都市人們沒有任何差別,我們都會走過去,用母語向他(她)問候。在共同的母語里,我們會一起回到一個舊有的昵稱世界,回到我們在內心里的最初的故鄉。

書信

那些瓦,它們是這大地寫給村莊的書信。

板瓦的上面是白天,一頁一頁的白天,接住兩端夜色。筒瓦的下面是夜晚,一彎一彎的靜夜,銜住兩頭日光。一方瓦覆的屋檐,一溝一溝的板瓦鋪上去,一棱一棱的筒瓦扣下來,風吹在上面,雨落在上面,秋天的落葉在季節里倦了,飄來在上面停泊;天空的飛鳥在暮色里累了,飛來在上面歇翅;日月走啊走啊,送走了屋檐下的阿老阿奶,終于走得乏了,于是,來那一溝已然蒼黑衰老的瓦溝里長成一株蒲公英,在春天的兩場薄雨后,開出一朵寂寞的、黃色的花朵。

早年里,村莊那些瓦屋上的瓦,都是從隔江對岸鄰縣巍山的大倉買來的。村莊的人們把大倉那地方叫作“密舍”,多年之后我讀了書才知道,村人們所說的“密舍”,就是一千多年前的“蒙舍”,是南詔古國的前身以及后世。一直到清末,那片地域還仍然被叫作“蒙化”,出現在各種漢語書寫的文字資料里。“蒙舍”,是“密舍”的漢語音譯。

村莊里絕大多數的人們終生都沒有去過 “密舍”,人們在談起“密舍”的時候,往往要加上“壩子”兩個字,稱作“密舍壩子”,我奶奶就是這樣的,說的時候,話語和神情間帶著遙遠的向往,像是在講述一個美好的傳說。村莊里那時還不多的瓦屋上的瓦來自“密舍”,村莊里許多人所去過的最遠最繁華的地方是“密舍”,村莊里的第一臺收音機,第一臺縫紉機,村莊的姑娘們身上最漂亮的衣裳,結婚的嫁妝里最搶眼的那口皮箱……但凡村莊里那些來自外面文明世界的美好東西,全都來自于“密舍”。

我猜想著,早年間的鄰近鄉間或也是有人燒過瓦的,然而在人們的認識里,最好的瓦還是“密舍瓦”。那些“密舍瓦”,在沒有通公路的時代,我不知道它們是怎樣涉過迢遙路途來到村莊的。在我出生前四年,村莊的山下通了一條林區采伐公路,人們去買“密舍”瓦,先從“密舍”雇大卡車把瓦拉到村莊的山下,卸到路旁,再用馬匹一馱一馱一路上坡馱到村莊里來。從車廂到馬背,迢遙的路途加上兩裝兩卸,瓦片會有許多損耗,需要一萬匹瓦的,至少要買一萬兩千匹。

大約是八五、八六年,我的二姑父在村莊身后離村莊五里路的皇家地開起了遠近鄉間的第一間瓦窯。那時候,我二姑父正當盛年,意氣風發,大表兄二十多歲,氣英才俊。父子倆攜起手來,能將一個村莊換個模樣。我二姑父請來的燒瓦師傅是來自“密舍”的一對父子(也或許是一對師徒,我已記不清了),大師傅五十多歲,小師傅二十多歲。兩位師傅來到以后,我二姑父請了村莊的許多壯勞力,在大師傅的指揮下,砌瓦窯,挖泥坑,平瓦場,把一座瓦窯轟轟烈烈地建設起來。因為這個瓦窯的建設,從村莊到皇家地的原本窄窄的上坡山路一時間被踩得塵土飛揚。村莊放牛的孩子們每天都要把牛羊趕到皇家地去,新奇地看瓦窯的建設。而村莊里幾個慣常游手好閑的懶漢,瓦窯也成了他們每天跑去看熱鬧的地方。

幾個月后,一座嶄新的瓦廠建成了,就著一個斜坡建的高大的瓦窯,寬闊的晾瓦場,蓋了草頂的瓦棚以及做瓦間,圓正的大泥坑,整個瓦廠顯出一種闊大的氣勢。瓦廠建好,那個大師傅回了一趟“密舍”,一個星期后,他回來了,牽來了一頭壯實的老水牛。聽說,他牽著這頭老水牛,晝行夜宿,在路上走了兩天半。在村莊里,人們養的都是黃牛,體格較小。大師傅不辭遠路專門帶這頭水牛來,是要用來踩泥的。

挖泥,踩泥,做瓦,晾瓦,燒瓦,出瓦,泥都是就近取用。泥和水是燒瓦的兩個最重要的條件,我二姑父選擇在皇家地建瓦窯,就是看好了這里的泥質和豐富的水。泥坑是一個大約直徑十米、深半米的圓坑。踩泥的時候,大師傅牽著那頭老水牛,一圈一圈地在里面走,一坑放了適量比例水的膠土,在大師傅和老水牛的腳下,一點一點被踩成半坑膠韌如面團的瓦泥。

我們最樂意看的是大師傅做瓦。一個旋轉自如的木軸芯,套著上、下兩個圓木盤,下面的圓盤較小,離地只有半指高,圓盤的面上釘了多道木棱,腳不斷蹬動這些木棱,就把木軸芯唰唰轉動起來。上面的圓盤離地約八十厘米高,圓盤的中心是套在木軸芯上的瓦模。做板瓦和筒瓦,要換不同的瓦模。大師傅做瓦的時候,坐在圓盤面前一把高度恰好的椅子上,腳上不斷蹬動下面的圓盤,手上熟練地溜抹瓦面。在師傅的右手邊放有一個架子,上面支著一盆水,師傅在溜抹瓦面中,要不斷地用手蘸盆里的水。大師傅做瓦快極了,一筒瓦,他不到一分鐘就轉好了,一筒板瓦均分為四塊,一筒筒瓦均分為兩塊,待轉好泥,師傅用線熟練地把瓦面一分,分的時候,把握著不把底面割斷。待他手一放開,小師傅便過來用一個特制的提瓦器把瓦胚提走,提到瓦場上去晾曬。在小師傅提瓦胚的時候,大師傅已然從旁邊的泥堆上割起一團新泥,小師傅的瓦胚剛離開瓦模,大師傅手里的新泥已拍到了瓦模上,隨著瓦軸唰唰轉動,大師傅的手在瓦模上將那團泥迅速地溜勻,抹平,待小師傅轉回身來,不用多等,一筒新瓦就又做好了。

相比較起來,做筒瓦比做板瓦要慢。板瓦只需要做成一個圓筒,然后四分,而筒瓦要有瓦脖,要稍耽擱時間。有時候大師傅心情好,工期也不是特別趕,就會允許我們這些好奇的極想一試手的孩子坐到他的那把椅子上學做瓦。大多數孩子坐在那把椅子上,腳只能勉強夠到下面的圓盤,而我們更大的困難在于:忙著去踩腳下的轉盤,就忘了手上的動作;而手上去溜瓦時,腳上又忘了蹬轉盤。在一次一次的努力之后,一部分人學會了做板瓦,但能學會做筒瓦的人則很少。當然,我們這些孩子做出來的瓦,即便自己覺得已經非常好了,大師傅也還是看不上,最后又把它們都還回到了泥堆里。

而當大師傅要趕工的時候,自然就不允許孩子們來打擾了,甚至,就連圍在旁邊看也都不行,他會把孩子們都趕開,說別來面前遮他光。瓦軸唰唰地轉動著,大師傅割泥、拍泥、蘸水、溜面,當中,多余的泥被割下來丟在圓盤上。大師傅的瓦一筒接一筒快速地做出來,小師傅小跑著將它們一一提出去晾在瓦場上,并從遠到近地擺過來。在那寬闊的瓦場上,無數排整齊擺放的瓦胚,恍若電影里列隊待征的千軍萬馬,在屏息斂聲的寂靜里,有著一種就要一觸即發的壯闊氣勢。

也有一些時候,小師傅會換來做瓦,大師傅換他提瓦胚。大師傅每提起一筒瓦胚,都要用目光檢查一遍。有時候,他會把提出去的瓦胚又提回來,丟進轉盤一側的泥堆里。

除了做瓦,窯場里也做磚。在陽光晴好的天氣里,瓦胚一個星期能晾干,磚胚則需要十天左右。那些瓦胚、磚胚在場上晾干后,要在邊上的瓦棚里整齊地碼起來,當中,瓦胚要用一個小錘極有技巧地敲開,一筒板瓦敲開成四片,一筒筒瓦敲開成兩片 (我到這時候才明白大師傅用線割瓦的時候不把瓦胚割到底的原因,瓦胚要是一開始就直接割開,就無法以圓筒狀直立晾曬),整齊碼放后,上面蓋上稻草和塑料布。

待磚瓦做夠一窯的數量,大師傅就要燒窯了。燒窯需要大量的柴。砍窯柴,搬磚瓦,入窯,出窯,所有這些活都需要大量的用工,為此,村莊的許多人在忙完自己的農活之后,余下的時間便去窯場上做工。

因為這間瓦窯的開辟,使村莊的人們買瓦的成本大大地降低,也因為那個年代木材的大量無序采伐,那些年里,村莊的瓦屋像雨后的森林中冒出的菌子那樣飛快地增長起來,有的人家,甚至就連畜圈也蓋上了瓦窯里燒壞的次品瓦。許多祖祖輩輩沒住過瓦房的人家都在這些年里建起了瓦房。從四面的村莊里前來瓦窯的山路,被馱瓦的馬匹們踩得塵土滾滾。我二姑父家里,東、西一對面瓦房同一天豎柱,兩間房子一年內一起裝修完工,成為村莊里史無前例的盛舉。

二姑父的這間瓦窯開了有七八年,這窯里出來的瓦,改造了遠近村莊里幾乎所有的茅草屋。一些住了幾輩人的老瓦屋也在這些年里翻蓋了新瓦。這間瓦窯里燒出的瓦,被人們稱為“皇家瓦”。這些用皇家地的膠泥和清水和成燒制的瓦,覆蓋了村莊幾乎所有的屋頂——以及屋頂下人們一日兩餐的樸素日月。一天兩次,炊煙從這些屋頂下裊裊升起,那青色或白色的炊煙里,散開柴禾與五谷樸素的清香,年節的時候,則飄來臘肉和雞肉的香暖氣息。成年的孩子們在這屋檐下嫁娶,時光如水的流轉里,又一輩孩子在這屋檐下呱呱降生,像墻洞里的那些麻雀那樣,吱吱喳喳地一天天長大。

在這些瓦的深處,皇家地的泥土和泉水的模樣遠遠退隱成一種底色。舊年里在那些泥土上曾長過的草,曾刮過的風,曾下過的雨,曾照過的月色,那頭踩泥的老水牛曾踩在上面的腳印,那個做瓦的大師傅曾灑在上面的汗水,那個提瓦胚的小師傅手里的提手,晾瓦場上的陽光,蓋在碼好的干瓦胚上的稻草、塑料布以及夜晚的星光,瓦窯中數天數夜熊熊大火里的浴火重生,一一寫在它如今安靜的神情里。那一片又一片相銜而上、一棱又一棱相扣而下的瓦,是一頁又一頁的大地書,寫給村莊炊煙起落、四季輪回的無盡的樸素日月。

慣常,那些從老屋上拆下來的舊瓦,瓦片要是還完整的,人們便舍不得丟,而是將它整齊地碼在房側或是院子的一角,想著或許什么時候還有用的。夏季里,兩場雨水過后,在這些舊瓦的上面,便長出了一層綠綠的瓦苔,在瓦面以及瓦頁的縫隙間無聲而執著地漫延。一年,兩年,三年,四年,風吹來落在這瓦堆縫里的塵土越積越多,瓦面上的瓦苔逐年變厚,于是在這瓦堆間,竟慢慢長出了雜草來,甚而至于開出了小小的花。

在屋檐上承載了數十年的風雨,這些瓦已經很朽了,小貓小狗們沒事爬上去玩,又或是哪個來串門的人往那瓦堆上一靠,那上面的一片或是兩片瓦就裂成了不規則的幾小片。這些碎裂的殘瓦,主人家在掃地的時候,把它們與垃圾一起掃了出去,倒在某一柵籬笆或是某一棵果樹的下面。它們安靜地混跡在垃圾和腐土之間,在日后漫長的日月里,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回歸于泥土。一片瓦,它覆在屋檐上的時光往往只有數十年,而它從一抔泥土變成一片瓦頁、最后再回歸于泥土的過程,卻要歷經數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漫長時光。

前年春節我回老家,閑著到村里去轉悠,轉到村子上頭原來小學后面的小貴家里。聽說從小貴母親去世后,小貴出門去打工,已經幾年都沒有回村了。走進去,見小貴家的院心已成了一片野草地,這時節,上面的雜草全都干枯成了黃白色。上房里打了水磨石地板的臺坎以及雕花的木裝門面上落滿灰塵。西側廚房頭上還不是特別朽舊的瓦檐間,左數的第三道瓦溝里,突兀地長出一株肥壯的仙人掌,第一節和第二節上都只有一葉,到第三節上,仙人掌分開成兩葉,一葉直立向上,另一葉往上斜斜地指向上房。

這株長在瓦溝里的仙人掌,它是那漸漸老去的瓦頁上寫下的另一行大地書,代表這方院子里空荒流走的四季,代表那些被荒棄的土地以及果樹,呼喚著離家數年杳無音信的主人從不知名的遠方歸來。

輪回

——樹葉的來生是樹葉。

村中古井頭上的那棵大青樹,在每年的冬天里,滿樹濃密的葉子依然還是一片安靜的深青。冬日早晨的陽光灑在這數百年的古樹上,灑在村莊高高低低的屋檐上,灑在井旁不遠處山坡上覓食游弋的那一群雞身上,灑在院子里玩耍歡笑奔跑的孩子身上。安靜的冬日早晨常常沒有風,陽光晴暖,天地里一片堂皇明亮。這井上的古樹也安靜著,濃密的枝葉間偶爾傳出一兩聲啾啁的鳥鳴。

年后,屋后道旁的桃花開始綻蕾,村莊的人們開始做秧田、往地里背糞,地里的豆麥和紅花開始往家里收割。在一天比一天茂密起來的春風里,大青樹的葉子像是睡過了季節猛然醒來一般,在短短大約一周的時間里,迅速地變黃,而后飄落。一陣風來,闊大的黃葉唰唰落下一層;再一陣風來,又落下一層。井頭及井下周圍的路上,黃色的落葉厚厚地蓋住了地面,人和牛羊從上面走過,一片窸窣作響。早起的狗出來溜彎,在厚厚的葉子里拉下一泡屎,被趕牛路過的阿臺老不小心踩一大腳,阿臺老一邊在旁邊的落葉上蹭腳底,一邊直罵這狗無德。

這厚厚的落葉會被井頭路上面紅星妹她媽媽掃起來,一籃一籃倒進她家牛圈里。圈里去年的老糞剛挖出去,圈底正空著,這落葉剛好拿來墊圈,省了她去山上割草。大約是半個月的時間,枝頭黃葉漸漸落盡,在那滿樹古拙的枝柯間,已悄然鼓突出無數紫紅色狀若毛筆頭的花苞。約摸七到十日的光景,這無數紫紅色的花苞一一綻開,開成滿樹潔白如玉蘭的花朵,令村莊的春天靜美如繡。

春分前后,滿樹的白花瓣漸漸落盡。花落葉生,那如眉眼般新鮮的嫩綠,像是被春天的手從一只神秘的瓶子里傾灑而出,一夜間便灑滿了枝頭。繼而,在十來日的晴明天光里,很快地撐開成一樹細密的綠蔭,踏入又一年綠的輪回。這時候,滿村莊的桃樹梨樹亦已綠蔭搖曳,翠綠的柳枝在暖風里婀娜搖擺,眼看著又一年的清明漸行漸近。

——花朵的來生是花朵。

進入六月后,雨水漸漸繁密起來。地里的莊稼一天一個樣地往上拔節,間種在苞谷間的四季豆早早地開了花,花謝后,結出小鉛筆刀一樣的豆莢。籬下的牽牛花纏纏繞繞爬上籬柵,瑩紫色的花苞在雨后的清晨開出一支一支小喇叭一樣的清新花朵。

牽牛花是我在書上第一個認識到它漢語名字的生長在鄉間的花草。從上學走入學堂的第一天起,我便一直尋找我的村莊、我的鄉土世界在漢語普通話里的表達方式。牛叫什么,羊叫什么,各種莊稼叫什么,各種草木叫什么,村莊的各種事物在漢語里怎么稱謂,乃至我的所有親人們在漢語里怎么稱呼。我在漢語的世界里,一點一滴努力地連綴我的鄉村,努力學習用漢語描述它們的模樣。記得課文里有牽牛花的圖,我看著上面大約桃形的葉、細而彎曲的莖、喇叭一樣的花朵,知道這就是夏天里開在籬上那一朵一朵紫色的小花。

我后來知道,牽牛花在書里又被叫作“朝顏”,或又叫作“夕顏”,花朵早開晚謝,不論是“朝顏”或是“夕顏”,皆言其花開短暫。而在一莖牽牛花藤上,紫色的花朵一路往前開著,能從夏天一路開向秋天。花謝后,牽牛花纏繞攀結的藤蔓上,結出一支一支有長柄的紐扣一樣小而圓的籽莢。籽莢成熟后炸裂開,里面黑色小如芝麻的花籽蹦出幾粒,落入籬下的泥土中。更多的籽莢則在那藤上,等著風,或是一只路過的松鼠,一只跳過籬柵的雞,一只調皮玩耍的羊,用不經意的方式將它們吹落或蹭落。再不行還有時光,如水般不斷往前流走的時光,終于要將那誰也蹭不到的籽莢連著干枯的藤蔓一起,萎于腳下的泥土。于是,待來年夏天,便又有一朵一朵瑩紫色狀若喇叭的花,開在雨后濕潤的籬上。

——汗水的來生是收獲。

書上說,從來沒有一種堅持會被辜負。村莊的諺語說,春種才有秋收。

我母親生命中的大半時光都是在艱苦的勞作中過去的。別人天亮下地,她不等天亮就起身;別人日落收工,她月下荷鋤歸來。母親每天在地里、在山上勞作,她最大的恨是日頭落得太快,每天,她計劃好的活兒還沒做完,日頭就往西邊山頭上落。為此,母親總說恨不能砍個樹丫叉,把太陽撐住不讓它落下。

夏天的大太陽下,母親和哥哥嫂子在地里鋤苞谷,三頂舊草帽下面,汗水一路一路往脖頸、往領口間淌。放在地頭樹蔭下的軍用水壺里的水兩回就喝完了,乘著吃晌午飯,又去坡上的水井里打一回。一天兩三壺水喝下去,那些水在肚子里打個轉,一會兒又從額上、從腋下冒出來。身上的衣衫被汗水一遍一遍地浸透,又被太陽一遍一遍地曬干,汗水曬干后,在衣服上留下一道一道彎曲不一的白色的鹽漬。

母親這一生,言傳身教于我們最深切的一件事,就是勤勞,勤儉。母親有一個真實的故事,先用來教育過我哥哥,后又用來教育過我。母親講,鄰村有兩位孤寡老人,一個老人勤儉,有生之日總是舍不得閑,在他離世的時候,圈里有豬,樓上有糧。村鄰們聚攏來,為他操辦了喪事,好好安葬了他。另一個老人平日里荒疏,有一頓算一頓。在他離世的時候,家中里外空空,人們竟找不到什么東西來為他操辦喪事。“人啊,就是死了,身后也得有點抬你的糧。”母親這樣說。

母親數十年的人生里,始終信奉不移的信仰就是勤勞和汗水。種子下地,能在勤勞里抽葉開花。汗水下地,能在秋天時輪回成收獲。

——一個生活在村莊里的人,他的來生不是某一面向陽的山坡上那一塚由新而舊,至而終于在時間里荒沒的墳塋,而是他留在這村莊里、留在身后生生不息的血脈,是他留給子孫、留給這片土地的美德。

在這片古老的大地上,人們始終抱持著若愚公般的“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無窮匱也”的樸素信仰,相信生有輪回,善惡有報。村人們罵無德的人說:你小心生個兒子沒有鼻子。

我爺爺奶奶生育了我母親她們四個姐妹。我母親生育了我哥哥和我。我哥哥嫂子生有一雙兒女,兄妹倆如今都各自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在我們家里,從我奶奶到我母親,已經連續兩代四世同堂,我哥哥的一對兒女,我奶奶帶了他們好幾年,奶奶去世的時候,我的侄兒七歲,小侄女五歲。而今,我母親七十多歲,也當了太奶奶,看著小重孫滿院子跑,她滿心歡欣。一家人的日月多艱而安寧。這片土地春去秋來里的物產滋養著我們的生命,而那些世代相傳的祖德,讓我們一家人安靜地共享天倫。

在村莊里,有許多像這樣四世同堂和睦同樂的人家。家里的每一代人,都是上一代人生命的輪回,在他們的身上,投影著上一輩人生命以及一生德行的影子。那些兒女不孝順的人,人們說他“自受的”,自己沒有做好樣子,沒有教好兒女。家道不順五離四散的人家,村人們小聲說那是 “祖上無德”。村莊里的每一個人,他只有先對自己負責,對自己的此生負責,才可能對下一輩人負責,為自己生生世世的輪回負責。

——村莊的來生,它應該是一片更加安寧和自在的大地。

在這片光陰久遠的大地上,河水自然流淌,草木自然生長,野花自然開落。麻栗樹和松樹成熟的種子落入泥土,在來年長出嫩綠的幼苗。牽牛花和狗核桃成熟的籽莢炸開,種子落到身下,或是被風帶到遠方,待來年長出新的綠葉,開出新的花朵。鳥兒在山坡上自由飛翔和筑巢。燕子在春天按時回到村莊。麻雀在屋檐上飛起飛落,在豬圈頂上以及牛背上隨意地跳跳停停。喜鵲在春天的桃樹枝上喳喳鳴叫。候鳥飛過村莊深秋的天空。穿山甲在冬天安靜地冬眠。多年不見的野豬和麂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出現在村后的山林中。

季節循環有序,雨水依時而來。人們在春天里播種,在夏天里薅鋤,在秋天里收獲。一年又一年在大地上揮汗如雨,而后歡悅地收獲土地對汗水的回報。地里的苞谷按時地吐出紅纓,田里的稻谷按時地結出稻穗,四季豆的豆莢長得又長又飽滿,收獲的黃豆做出的豆腐又白又香。年后,綠油油的紅花地里開出無數紅色星星一樣的花朵。飽滿的麥穗在春天將要走遠的時候,一天天彎腰俯向大地。

公雞們依然每天每夜為村莊打鳴報時。村莊的土狗們依然各自忠實地守護著家院。桃花依時在春風里綻開。梨樹依時在節令里結出果子。月亮不斷地缺了又圓。太陽有規律地隨著季節移動,讓村莊的白天由長變短,又由短變長。

許多離鄉漂泊的人們從遠方歸來,回到這出生和長大的村莊。

編輯手記:

左中美是我們本土寫作者中取得了較大成績的作家,其創作有著自己鮮明的特點。本期編發的散文《村莊在上》,有著作家一如既往的堅守,同時也有了一些突破。在《村莊在上》中,作家左中美給我們提供了一種回到故鄉的方式,她不斷通過平實而不露聲色的敘述,依靠著記憶退回到故鄉的中心,退回到靈魂的襁褓之中,記錄著有關村莊的種種。這些有著生命氣息與體溫的文字,與地氣有效承接,與地氣融匯在一起,源自土地,源自精神的血脈,源自那顆離故鄉很遠卻隨時被喚醒的靈魂對于故鄉的又一次經過沉淀后的認識,在近乎自然平實的記錄中來了一次真正的回歸,文字便有了其縱深感,便有了其厚實的一面。故土的故在現實中可能遠去,而故土之故在靈魂深處一直在發酵,一直歷久彌新,一直等著被喚醒。

責任編輯:李達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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