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在廚房煮南瓜湯,突然想起很久沒聽的美國老歌《金發姊妹》(Sister Golden Hair)。不知從心底哪個角落迸出的一串串音符,催促我拋下攪動湯鍋的杓子,走回書房,翻出積塵的CD,讓優美和諧的歌聲,淌滿整個屋子,陪我煮湯。
爐上小火煮著的那鍋美式濃湯,讓我想起生平認識的第一位金發佳人,那是我高中時美語老師馬克的女友,這會兒,我已忘卻芳名,但她那透明如綠水晶的雙眸和又長又巻曲的金發,依稀仍在眼前。
還記得那一回到老師家玩耍,喝到“金發姊姊”按家傳菜譜煮的南瓜湯,老師把湯回鍋熱了,配上蘇打餅干請我吃。雖是剩菜,我卻覺得美味非凡,連連贊美。隔了兩三天到補習班上美語課時,馬克給我金發姊姊手寫的菜譜,我回家后興致勃勃地試做,發覺實在簡單,“原來美國菜這么容易做。”我當時這么想著。
雖說南瓜湯并非我嘗到的第一種美國味(我在襁褓時期喝的美國嬰兒奶粉才是),但我的飲食啟蒙經驗的確與另一樣美國食品大有關聯。
事情得回溯到我滿七歲那一年,據說在那之前,我是個文靜、從不調皮搗蛋的小女孩,唯一的毛病是挑食,且是極端挑食,肯送進嘴里的食物就那幾樣,其他的別想叫我吞下肚,倘若硬逼我吃,因營養不均衡而比同齡孩子瘦弱的我,立刻號啕大哭不說,還會又踢又打,和平日的聽話乖巧判若兩人。
為了矯正我的偏食,媽媽帶我訪遍名醫,想看看這孩子是否肚里有蛔蟲,或是哪里不對勁?醫師皆束手無策,因為我除了個頭矮小外,其他一切健康,于是我一次又一次給領著去看不同的醫師,一次又一次收到同樣的診斷。我偏食如常,誰也拿我沒辦法,直到有一天,我在媽媽的珠寶盒,發現一串散落的珍珠項鏈。
那個有陽光但不很熱的午后,媽媽在小房間里午睡,我打開隔壁大臥房中的大壁櫥,拿出她藏在最里面的珠寶盒。那會兒,我很喜歡趁媽媽不注意時,偷偷試戴她珍藏的首飾。
有串珍珠鏈子不知何時斷落了,好幾粒珠子滑落到盒子一角,我用食指和拇指捏起其中一粒,照媽媽教過我分辨珍珠真偽的方法,把它噙在上下門牙之間,輕輕地摩擦。
媽媽說,如果能感覺到沙沙的,就是真貨,而那粒珍珠在齒間的確有沙粒般的觸感。我就著窗外的陽光,仔細地端詳圓潤的珠子,乳白微黃的色澤竟令我聯想起冰箱里經年都放有的黃油,那也是美國貨。不知怎的,突然覺得肚子好餓,非得吃什么不可,那應是我生平頭一回意識到,自己有強烈的食欲。
我打開飯廳的大冰箱,拿出黃油罐,就用那粒珍珠挖出凝結的黃油來吃。冰冷的油包覆在珍珠上,一入口即融化,一股純粹的芳香奶味,立即在整個口腔里發散,珍珠則依然圓滑地在我的舌尖和唇齒之間滾動。我被黃油和珍珠形成的截然不同的口感所迷惑,一再地用珍珠蘸取黃油,放進嘴里。
似乎就從那一刻起,我切實體會到,食物所能給人最基本且直接的感官撼動和滿足。豁然醒轉的味蕾更似乎帶動了身心各種知覺,讓我從里到外,都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原本害羞的偏食小孩,變得胃口大開且活潑敢言。
結果,這胃口竟一發不可收拾,我簡直什么都愛吃,尤愛各種高脂高熱量的垃圾食品——多半是美國進口的零食。數年后,在小學畢業友誼紀念冊上,幾乎每位同學都以“小胖胖留念”,作為祝福我的開場白。這些不存惡意的小學生就這樣地以短短的五個字,為我最肥胖的歲月留下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