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默

個人看法,儒家是“以情動人”,道家是“以理服人”。大家知道,道家是反智的,“虛其心,實其腹”是道家的理想,但道家思考問題的方式,卻是智性的,道家很少動感情。
儒家思考問題的方式,卻處處看到“情”的印記。譬如當弟子問孔子,三年之喪,是否太長了,孔子就比較生氣。他說:“當初我們出生,三年才免于父母的懷抱,你怎么不說父母把我們抱在懷中的時間太長了?”可以想見,孔子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很動感情的。正因為孔子看到父母養育孩子的不易,才提出“慎終追遠”的觀念,從而深刻影響了中國人的家族觀念。
個人觀感,儒家思想,較少邏輯推理,多以情感發動。孟子討論“惻隱之心”,就純從情感入手。他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泵献硬豢赡懿捎每茖W的邏輯上的歸納法,一一親自去調查每個人對孺子將入于井的情感反應,從而得出結論,但他又十分肯定地使用一個“皆”字,孟子的底氣哪里來?只能來自他的情感。他認為自己有惻隱之心,所以推己及人,認為大家都有惻隱之心。這在邏輯上自然站不住腳,但就情感的角度而言,卻有它的適用范圍。如果我對小孩子即將掉入井中有一種擔驚受怕的感覺,那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除非你不是正常的人,形同禽獸。孟子的很多立論,在邏輯上都是想當然,但是就情感而言,卻有他的道理。因為他相信人的本性都是善的,既然如此,一個問題出來,我是這樣反應的,大家就都應該這樣反應了。這自然與智性思維不沾邊,但從情感的角度言,確實有他的力量。儒家就是要喚起人性中的善念,他通過這樣一種強迫思維的方式,逼著你就范。你不就范,那就有可能落個禽獸的下場,誰還敢不依照孟子的思維去行事呢?
很多抽象的哲學討論,也就在情感的范疇內被運用得游刃有余,譬如“經”與“權”的關系。孟子說,“男女授受不親”是“經”,“嫂溺,援之以手”,則是“權”。從情感上說,自己的親嫂嫂掉入水中,你還要恪守“男女授受不親”的訓條,不伸出援手,那就是一個殘忍的人,不通人情。正因為孟子從人的情感角度出發,所以他的思想具有了一種可貴的彈性。這種彈性后來被程朱理學閹割掉了,以致出現“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樣滅絕人性的命題,這大約是孔孟很不愿意看到的。而孔孟的思想中,正因為有這樣一種彈性,所以才使儒家具有非常美好的人情味。儒家創設的那個其樂融融的“禮樂社會”,就是由這種重情重義的思想決定的。儒家強調愛人,也是從情感出發,有一個漣漪狀由內向外擴展的過程。儒家的愛是有親疏遠近之分的,核心是血緣關系。這與墨子“兼愛”思想有本質不同。
儒家重情重義,自然給人精神上的慰藉。但是我們也應看到,過分強調情感的作用,就可能走向反面。《論語》中,當葉公對孔子說,我家鄉有一個坦率的人,父親偷了人家的羊,便去告發他。孔子卻說,我聽到的坦率與你說的不同。父親為兒子隱瞞,兒子為父親隱瞞,坦率就在這里面了。很多人讀了這段話,都很不解??鬃硬皇菑娬{“過則勿憚改”嗎?他怎么能允許父子之間互相包庇呢?我們若從情感的角度分析,這問題就好解釋了。父子關系是血親關系,這是孔子所謂“五倫”中僅次于“君臣”的一倫,如此親密的關系,自然就不會將各自的過錯暴露給他人,而只能自己悄悄消化。這就是所謂“家丑不可外揚”。
因為重情,所以就有以情感代替理智的危險。站在現代法治文明的角度看,“子為父隱,父為子隱”,肯定是錯誤的。因為這種“隱”,帶有極大風險。一旦“隱”成了習慣,就可能如老子所言:“千里之堤,潰于蟻穴?!?/p>
自然,我們也應看到,儒家思想,也不是凝固的,也有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從孔孟到荀子,就有一個大的飛躍,那就是重情的色彩淡化,理性的思維抬頭。這不僅是因為荀子翻轉了“人性本善”的理想主義色彩,比較務實地提出了“人性惡,其善者偽也”的思想,也不僅因為荀子在儒家“禮樂文化”的基礎上加上了法治的一環,讓儒家的治國理念更加切實可行,最關鍵的是,荀子思考問題的方式,已經大大擺脫了情感的束縛,而向理智攀爬。荀子運用邏輯推理的能力,明顯高于孔孟。譬如荀子在《天論》中,對人們普遍害怕各種奇異的天象提出批評:“夫星之墜,木之鳴,是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边@段話,體現出一種科學精神,基本不受感情因素的支配,可見荀子是個非常理性的人。他說:“夫大天而思之,孰與物蓄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其中閃爍著的理性的光輝,是值得中國人為之自豪的。
如果儒家是順著人情思考問題,道家則相反,是逆著人情在考慮問題。道家從智性出發,否定情感的作用,莊子甚至提倡“無情”。自然,因為排除了主觀情感,道家的思考,有儒家難以抵達的深度。譬如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就徹底顛覆了人們對上天的崇拜,這種顛覆是革命性的。而莊子提出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思想,則大大拓展了人的生存和思維的空間,將人的精神境界提升到與宇宙混同的高度,這是儒家無論如何也抵達不到的。自然,道家完全排除情感在生活中應有的地位,提倡“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否定人與人正常交往的必要性,則很容易讓人走向冷漠。所以荀子批評道家“蔽于天而不知人”,還是有他的道理的。
最后的結論,依然是“儒道兼綜”,情與智的發育達到一種平衡。只有這樣,才能真正達到一個和諧社會所要求于生命個體的那種基本素養:既有世俗的熱情和溫暖,又有超拔于世俗之上的冷靜、幽邃和高邁。
(編輯 之之/圖 錦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