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偉
摘要:《東坡題跋》輯錄了蘇軾對于詩詞書畫等藝術形式的品題文字,生動體現了蘇軾對藝術的見解。本文側重梳理題跋中關于書法的部分,以此來歸納蘇軾的書法思想。我們發現,蘇軾對于鐘繇、二王、顢真唧都十分服膺,對于本朝則尤其推崇蔡襄。他強調學書法應該先真后行、草,在提倡“意”的同時也十分注重對于“法”的把握,兩者之間達到了辯證統一。
關鍵詞:東坡題跋;蘇軾;蔡襄;意;法
蘇軾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舉足輕重,其高屋建瓴的言論對當時以及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蘇軾對自己的書法頓為自信,黃庭堅則推崇他為“本朝第一”,在宋四家“蘇黃米蔡”中,蘇軾位居第一。蘇軾對后世書風與書論的影響是深刻而廣泛的,《東坡題跋》收集了蘇軾大量關于詩詞書畫等藝術形式的評價,本文擬聚焦其中有關書法的部分,來探究蘇軾的書學思想。
一、對晉唐書風的崇尚
無論從蘇軾的書法作品來看,還是從他的書法言論來說,蘇軾對晉唐書法都是十分崇尚的,特別是鐘繇、二王和顢真唧。蘇籀在《跋東坡拔豕帖》中透露:先生(蘇軾)早年在岐山下寫《楚辭》一章,云似鐘繇形體,筆能趁意。是時,書畫已絕出世俗。我們從蘇軾早年的一些書作中不難發現其字形較扁,隸書的筆意濃厚,用筆豐腴,結體有欹側之態,這與鐘繇的書風是一詠相承的。蘇軾的兒子蘇過曾說:(蘇軾)少年喜二王書,晚乃喜顢平原,故時有二家風氣,黃庭堅也指出:東坡道人少時學《蘭亭》,由此可見,蘇軾對于二王書法的學習十分深入。蘇軾也論道:鐘、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蕭散簡遠”成了蘇軾對于書法審美的追求,也奠定了蘇軾書法創作的基調。
在唐代眾多書法家中,蘇軾最為贊許且用功最深的非顢真唧莫屬,他對顢真唧書法的推崇幾乎到了極致:顢魯公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魏、晉、宋以來風流,后之作者,殆難復措手;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顢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他認為顢真唧的書法是后人難以企及的,并把顢真唧的書法與杜甫詩、韓愈文、吳道子畫提到同樣的高度。黃庭堅認為蘇軾的大字較大程度上吸收了顢真唧《東方胡畫贊》的筆意,只是用筆沒有顢真卿那么周全,但是毫無俗氣。從蘇軾的存世大字作品來看,其用筆肥厚帶有隸意,較顢真唧的大字多了幾分妍美,正如他在《次韻子由論書》中所說的: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其實,顢真唧的書法風格與二王系統還是有所差異的,也無怪蘇軾有“一變古法”的評論。蘇軾的書法學習從二王向顏真卿的過渡是否有“變法”的傾向,我們不得而知,但事實上這確實導致了蘇軾書風的轉變。
二、推舉蔡襄為本朝第一
與蘇軾差不多同一時期的書法家蔡襄是《東坡題跋》之書法部分中出現次數最多的人物,且蘇軾對蔡襄的評價有一種超乎尋常的稱贊,多次推舉蔡襄為“本朝第一”。其中:
歐陽文忠公論書云:“蔡君謨獨步當世?!贝藶橹琳?。言君謨行書第一,小楷第二,草書第三,就其所長而求其所短,大字為小疏也。天資既高,輔以篤學,其獨步當世,宜哉!近歲論君謨書者,頗有異議,故特明之。
世之書篆不兼隸,行不及草,殆未能通其意者也。如君謨真、行、草、隸,無不如意,其遺力余意,變為飛白,可愛而不可學,非通其意,能如此乎?
余評近歲書,以君謨為第一,而論者或不然,殆未易與不知者言也。
仆論書以君謨為當世第一,多以為不然,然仆終守此說也。
獨蔡君書,天資既高,積學深至,心手相應,變態無窮,遂為本朝第一。
惟近日蔡君謨,天資既高,而學亦至,當為本朝第一。
仆嘗論君謨書為本朝第一,議者多以為不然。或謂君謨書為弱,此殊非知書者。若江南李主,外托勁險而中實無有,此真可謂弱者。世以李主為勁,則宜以君謨為弱也。
近年蔡君謨獨步當世。
自君謨死后,筆法衰絕。
蘇軾對蔡襄的褒獎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為何蘇軾對蔡襄評價如此之高呢?我們先從蔡襄在書法史中的地位談起。歐陽修對宋初書法的境遇評述道:“獨字書之法寂寞不振,未能比唐室,余每以為恨。書之盛莫盛于唐,書之廢莫廢于今?!彼袊@當時書法已經到了令人堪憂的地步,并對于蔡襄的書法感嘆說:君謨筆有師法,真草惟意所為,動造精絕,世人多藏以為寶,而余得之尤多,又如蘇軾所引“蔡君謨獨步當世”,甚至在蔡襄去世之后,蘇軾發出“自君謨死后,筆法衰絕”這樣的感慨。我們可以看到,蔡襄在當時書法萎靡不振的境遇中對于筆法的繼承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蘇軾將宋初知名的書法家如李建中、楊凝式、宋綬、蘇舜欽、周越等人與蔡襄對比,以為他們并不能與蔡襄相提并論。除此之外,蘇軾對蔡襄的書法又有獨到的見解,他在題跋中寫道蔡襄“天資既高,積學深至,心手相應,變態無窮”“天資既高,而學亦至”。也就是說,首先,蔡襄有非凡的天賦,這使得他比常人高出一等;其次,蔡襄有過人的學識與功夫,也許,蘇軾在這里更看重的是后者。上文曾述,蘇軾對晉唐著名書家的評價是極高的,在蔡襄的書法作品中,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出有二王和顢真唧的蹤跡,他對古人書法的繼承是充分的,這同時符合了蘇軾的書法審美。
三、先真后行草的書學觀
在嚴格意義的書法字體演變過程中,草書未必在真、行之后,漢末有章草,普遍意義上的草書(今草)在東晉由于王羲之等人的推動和發展才走向成熟,而真書則從晉到唐才走向成熟,行書到東晉才日臻妙境,真、行、草字體的發展沒有必然的先后關系、它們發展過程中彼此之間的影響是很小的,很少相互起作用,換一種說法來講,學習書法也未必遵從真、行、草的前后階段。但是,蘇軾在此一問題上卻有自己的見解,而且反復強調。
他說: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未能正書而能行、草,猶未嘗莊語而輒放言,無是道也。上述語句大致有兩層意思:一、真、行、草是依次生發的,有時間上的先后和他此之間的繼承關系,沒有前者,后者不可能成立;二、真書是最完備、最成熟的,先學習真書,在此基礎之上再學行書、草書,才能合乎道理,否則是難以成說的。進而言之,蘇軾認為書法學習應該循序漸進,先通過莊重嚴謹的楷書學習,轉而才能學習相對自由放逸的行書、草書,行書、草書并非剛開始就能信筆為之的。蘇軾對于蔡襄的推崇,原因之一也是因為蔡襄走的是一條由楷人行、由行人草的學書之路。
在另一則題跋中,他說:凡世之所貴,必貴其難。真書難于飄揚,草書難于嚴重。其中“草書難于嚴重”,大概在蘇軾看來草書要兼備“嚴重”的品質則需要從真書那里借鑒。其實,這種真草互鑒的思想在孫過庭那里已經有所涉及,他說:“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草乖使轉,不能成字;真虧點畫,擾可記文”,蘇軾在此之上提出了新的見解。
四、“法”與“意”的辯證對待
清代書論家粱巘在《評書帖》中說: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態。世人亦以“尚意”二字來概括宋代的書法理念與書法風格,并把蘇軾作為其中的重要倡導者,乃至于但凡評價蘇軾書法,又以“尚意”二字概括,并以蘇軾“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一句佐證,這是有失偏頓的,割裂了它與蘇軾書學思想整體的聯系。在《題二王書》中,他說:“筆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獻之。筆禿干管,墨磨萬錠,不作張芝作索靖?!庇纱宋覀兛梢钥闯?,蘇軾極力強調對書法功夫的磨練。
蘇軾對于“意”的追求,一則是書寫態度問題,正如上述所說“點畫信手煩推求”,也就是書法要率意為之,要“書初無意于嘉,乃嘉爾”,不要斤斤計較,不要謹小慎敞;二則是書法要有所出新,不要重蹈古人,在這一點蘇軾是極其自信的,他曾說:“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這可以看作他對“尚意”的另一個注腳。但是,“出新”并不意味著我行我素、無所制約。在《東坡題跋》中,我們也多次看到蘇軾對“法”與“意”的并列強調,在評吳道子時,他曾說:“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錢鐘書評價說:“后面一句說‘豪放要耐人尋味,并非發酒瘋似的胡鬧亂嚷。前面一句算是‘豪放的定義,用蘇軾所能了解的話來說,就是‘從心所欲,不逾矩;用近代術語來說,就是:自由是以規律性的認識為基礎,在藝術規律的容許之下,創造力有充分的自由活動?!?/p>
在書法的學習中,
“法”是法度、規矩,是前人樹立的楷模,而“意”則是在“法”的基礎上的一種衍生,是介人作者主觀精神的一種創作思想,正因有“意”的培值,“法”便不那么單調無味,書法才能推陳出新,才能適作者之意、抒作者之懷,書法才有了新鮮的血液,才有了新穎的風格。蘇軾也曾說:“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意”與“法”在書法的學習過程中擾如兩極,在事理的兩極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來達到藝術的完美,這似乎是藝術創作無形中的要求。對于藝術問題的把握從相反的兩對概念出發,也有利于全面把握問題而不至于走向極端、走向片面。在蘇軾的書學思想里,“意”與“法”達到了辯證的統一。
綜上,蘇軾對于書法的學習由晉到唐,特別是對于顢真唧書法的借鑒,完成了他書法風格的轉換與確立,蘇軾對于蔡襄的推崇暗含著他對“筆法”與“積學”的重視。在蘇軾對于“意”進行闡釋的語境中我們看出了他對待“意”與“法”的辯證統一思想,這有助于我們從“尚意”的偏狹中走出來看到蘇軾“尚法”的書學思想。蘇軾獨到的先真后行、草的書學理念也是“意”與“法”辯證統一思想的一種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