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人民 厚植 “官德”
——著名學者、人民日報社原副總編輯梁衡訪談錄

◎文／本刊記者 李增福 牛澤群

情系人民 厚植 “官德”
——著名學者、人民日報社原副總編輯梁衡訪談錄

◎文／本刊記者 李增福 牛澤群

人物簡介：

梁衡，著名學者、新聞理論家、作家。1946年出生，山西霍州人，1968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歷任光明日報社記者、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副署長、人民日報社副總編輯、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等職，曾獲青年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全國優秀科普作品獎、魯迅雜文獎和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多個獎項，是入選教材作品最多的作家。作品有科學史章回小說《數理化通俗演義》，新聞集《沒有新聞的角落》《新聞綠葉的脈絡》《新聞原理的思考》，散文集《覓渡》《洗塵》《把欄桿拍遍》等，著有《梁衡文集》九卷。長期以來，他對《共產黨員》及遼寧系列黨刊給予了熱情的關注和支持。

“無論談歷史、談現實，最后都離不開對國家、民族的憂心。”“在并世散文家中，能追求、肯追求這樣一種境界的人，除梁衡以外，尚無第二人。”這是著名學者季羨林先生對梁衡的高度評價。多年來，梁衡在繁忙的新聞工作和行政工作之余筆耕不輟，寫大事、抒大情、講大理，將憂國憂民的情懷寄寓于靈動飛揚的文字，筆端洋溢著對生活的熱愛和對人民群眾的深情，充滿著對人生價值和歷史規律的深入思考。近日，梁衡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專訪，就黨員干部堅定理想信念，不忘初心、情系人民，培育高尚“官德”等問題談了很多犀利而深刻的觀點。

記者：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從嚴治黨，從嚴治吏，贏得了黨心民心和國內外輿論的高度評價。一些地區和黨的組織也暴露出政治生態出現的問題，有的領導干部喪失“官德”，違紀違法，走向黨和人民的反面。我們應該怎樣深層次地認識這些問題，引以為戒，增強自覺？

梁衡：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們揭露了很多問題，大家感到很震驚。總體上來說，群眾很擁護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感覺抓到大家心坎里去了。同時群眾也有疑問，為什么共產黨這么優秀的一個黨，會出現這么多問題？貪官從國家級到省部級，到下邊就更多了。

我最有感觸的就是習總書記所講的“不忘初心”。但我覺得，我們現在宣傳不忘初心，很多時候是把角度放在個人上，你作為一名共產黨員，不要忘記當初是怎么向黨宣誓、向黨表態的。但這不是最根本的“初心”。最根本的是什么？就是每一名共產黨員，都不要忘記黨的宗旨，不要忘記在你宣誓以前，為什么歷史上會出現這么一個黨？一代又一代共產黨人為什么會拋頭顱、灑熱血，前仆后繼，不怕犧牲？

去年是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我為了寫《方志敏最后的七個月》這篇文章，把《方志敏全集》重讀了一遍。里面有個細節，說當時共產黨組織農民暴動，時間總是選在年關。因為老百姓根本過不了年，常主動找地下黨，要求暴動。這從一個角度說明，共產黨是代表著人民利益的，黨的初心就是毛澤東同志所說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在戰爭時期，帶領人民求解放；在和平時期，帶領人民謀幸福。黨的初心，就是這么簡單。我們現在為什么出現這么多貪官，出現這么多腐敗問題，就是把這個初心忘了。

大家都知道黃炎培先生與毛澤東同志在延安的“窯洞對”。黃炎培說，共產黨能不能跳出“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歷史周期律？毛澤東同志是這么回答的：“我們已經找到新路，我們能跳出這周期律。這條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讓人民來監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說老實話，“窯洞對”過去這么多年了，1949年后我們自己也成為掌權者了，在這個方面執行得很不好。

所以就是這么簡單的道理：最大的考驗就是掌權，最大的危險就是脫離群眾。現在回過頭來看黨史，我們黨面臨過這么幾個大問題：第一個，初心是什么，實際上就是宗旨問題；第二個是掌權以后怎么不忘初心，怎么適應從革命黨轉換成執政黨后的新形勢；第三個是執政理念和執政制度問題。這三個問題解決不好，必然會出現貪腐。

翻閱黨史就可以發現，延安時期到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們黨的政治生態、文化生態，是多么的健康活潑！毛澤東同志建議處決劉青山、張子善，態度是何其堅決！當時劉青山剛帶團去歐洲參加了世界青年和平友好聯誼會，回來后一下火車就被逮捕了。有的同志說，劉青山剛在國際場合一露面，回來就殺了，在國際上會不好，能不能在宣布時，給劉青山的“青”字加個三點水，對國外遮掩一下。毛澤東態度很堅決，他說，反貪是一點水也不能摻的！這足以說明，當時的共產黨是多么清醒啊！

眾所周知，毛澤東同志在晚年犯了很大錯誤，那個時期黨的政治生態也嚴重惡化。但是我要指出的是，在戰火中淬煉出的黨的領袖、黨的領導班子，無論怎么犯錯誤，主觀上為人民這一點沒有變。為什么直到現在，很多人對毛澤東感情還是那么深？因為他從沒有追求個人利益。他為了革命，把全家六口人的生命都獻出來了。在韶山紀念館里，陳列著他穿過的衣服、記過的賬本。他的一件白色睡衣，穿了20年，打了73個補丁。他的賬本是一個薄薄的小本，記得很詳細，今天買什么花了幾分錢，明天又花了幾分錢。他的初心從來沒變，各種決策絕對是出于公心的，他是晚年在革命策略上犯了錯誤，導致了天下大亂。

習近平總書記號召“不忘初心”，是因為有相當一部分黨員干部丟掉了中國共產黨的初心。我一直強調，不是工人、農民變心了，老百姓變心了，是一些掌權者、執政者變心了。從社會階層來看，黨風、政風乃至民風不好，主要責任是在上層，這個不容回避。我認為我們現在抓對群眾的教育，應該有兩個基本點：一是抓上面，以上率下；二是抓根本的政策、制度。這就是我的觀點，一定要抓上面，一定要抓根本，抓好帶頭和示范，抓住“關鍵少數”。

記者：領導干部要掌好權、用好權，就要加強自身修養，常修為政之德，從根本上構筑起“不想腐”的思想堤壩。您認為，領導干部應怎樣培育優良的“官德”，走好從政之路？

梁衡：恩格斯講，人類源于動物界這一事實已經決定人永遠不能完全擺脫獸性，所以問題永遠只能在于擺脫得多些或少些，在于獸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異。馬克思講，人類有了私有制以后，有了分工才有了道德。道德是維系社會運轉的一個紐帶。

縱覽古今中外，社會要前進，就要淘汰腐朽的舊道德標準，培養發展新的優秀的道德。共產黨的文化基礎至少由三個方面組成。一是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包括傳統道德里的精華，比如仁義禮智信、忠誠與正義。二是西方的科學和民主，也就是五四運動時提出的“德先生”與“賽先生”。三是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這是最先進的文化。世界上再沒有一個政黨，能同時擁有這三個方面的思想內涵。我們強調共產黨員的道德修養，應該強調兩個方面：一個是作為人的底線的基本道德修養，一個是黨章要求的作為黨員更高的修養。

每個人都要講道德，為什么又要特別要求黨員干部提升道德修養？因為干部具有示范作用。古人講：“以吏為師。”一個時期以來，官場道德之風不正，主要表現是五個問題：私、貪、假、墮、媚。懲治其害，重新整風，我開出的“藥方”，就是要培育為公、為民、誠實、敬業、廉潔、獨立、堅定、謙虛、坦蕩、淡泊十個方面的“官德”。

現在共產黨員的文化程度普遍提高。所以共產黨員的修養，必須有人文素養。文化有六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信息；第二個層次是知識，我們現在為什么實行九年制義務教育，就是讓孩子有起碼的知識能在社會上立足；第三個層次是思想，“思想是鑰匙”；第四個層次是道德；第五個層次是審美；最后一個層次是政治，也就是制度，最大的制度就是憲法。憑借制度、法律，將信息、知識、思想、道德、審美都固定下來，凝成一個文化的殼。現在黨員中的本科畢業生已經很普遍了，那么對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共產黨員來講，提高修養主要是后三個層次。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讀書。

讀什么書？首先要讀經典，把老祖宗最基本的東西理解透，這是最重要的。“常念為經，常讀為典。”就像搞體育運動，田徑是基礎，一個球員如果連跑步都跑不快，怎么可能搶到球？此外，要讀業務書籍，干一行、熟悉一行、專一行，工作就不會浮漂；還要進行時事政治學習，包括學習習近平總書記系列重要講話精神，閱讀大量的報刊，等等。

學習是很重要的。你得承認，毛澤東時代，在制度上管理得很嚴，對黨員的學習抓得也很緊。我1963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入學那年學雷鋒，1965年學焦裕祿。1968年我大學畢業，被分配到內蒙古的一片沙漠里。因為行李盡量要輕裝嘛，我就帶了一套《毛選》四卷本的合訂本，帶了一本關于焦裕祿的書。為什么帶關于焦裕祿的書呢？因為我要去的地方是一片沙漠，我想學焦裕祿治沙。那時候不光我一個人這樣，所有人都這樣。一個人、一個組織能被訓練到這個程度，就會少犯錯誤。

記者：對廣大黨員干部加強教育，促使其提升素養，培育良好的“官德”，是我們黨的優良傳統。您認為，當前形勢下，應該怎樣加強和改進教育工作，使廣大干部真正做到忠誠、干凈、擔當，形成干事創業的濃厚氛圍？

梁衡：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領導全黨強力反貪反腐，用實際行動對全黨進行了一次最成功的教育。敢于直面自己的問題，勇于揭露問題，善于解決問題，這是政德教育首先要做好的。第二，開展政德教育一定要善于樹立正面形象。這其實是我們黨過去很成功的一個做法，應該說，現在我們把這個看家本領用得遠遠不夠。當然，過去樹的一些典型，讓人們感到有些虛假，招致一些反感，但不能說這種方法就是失敗的，只能說是技術上有問題。我們要堅定不移地樹形象，樹英雄，樹勞模。

正反兩面典型都要轉化為生動鮮活的教材。現在對貪腐分子的揭露方面做得很充分，但也有一些問題。據我了解，我們抓一個貪官，一般是宣判一下，然后報一個結果，比如周永康、白恩培、蘇榮貪污了多少錢，受賄了多少錢，判了多少年，報完就完了。而港澳的做法是把詳細的內容，貪腐的過程、細節，講得都很清楚，對社會有個教育作用。比如對香港前特首曾蔭權案的披露，有兩個細節很讓我觸動。一個是他離任前夕在深圳租了一套房子，而房東在香港有投資。盡管房東在香港的投資也是按規定環節一關一關審批的，但法院認為曾蔭權對這種犯嫌疑的事情沒有主動報告，程序上有問題，就應該受到法律處置。還有個更小的事情，就是信用卡積分。按說他的積分并沒有占公家便宜，只是從航空公司得到了優惠，但也被判定違法。對于解剖那些反面典型，我們目前是做得不到位的。這里還有個隱藏的問題：貪官有兩種，一種是不干活只貪腐的，還有一種是做了一些好事、立了一些功勞的。反面典型怎么利用，這個值得研究。

一些文學作品，在教育上起的作用也不容忽視。諸葛亮的《出師表》，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對今天的干部仍然有教育意義。我這五年來在干一個事情，寫人文古樹，在全國各地到處找有歷史價值的樹木，承載歷史里程碑式意義的樹木，到現在已經寫了20多棵了。這20多棵樹，20多篇文章，有寫歷史、寫文化的，也有寫黨風、寫政德的。比如《一棵懷抱炸彈的老樟樹》，寫的是江西瑞金葉坪村的一棵老樟樹，敵人飛機投下的那顆啞彈，至今還卡在樹縫里。毛澤東當年就住在旁邊的小樓里，從飛機呼嘯而來到投彈離去，窗外亂成一團，他卻始終鎮定自若，待在樓上寫文章。還有《周總理手植臘梅賦》，寫的是周恩來少年時親手栽下的一株臘梅；《帶傷的重陽木》，寫的是“大躍進”時期彭德懷從農民斧頭下挽救的一棵古樹。一些黨員干部讀者告訴我，這些文章他們很愛讀，而且感覺很受教育。

記者：學風連著文風，文風反映作風。以您長期的研究和思考，黨員干部應該怎樣認識學風和文風的重要性，怎樣帶出好學風、好文風？

梁衡：實事求是是馬克思主義的精髓。反映在學風和文風上，就是學風要濃，文風要實。我在人民日報社工作時，碰到有問題的稿件，能擋住的就一定擋住。我們曾經收到一篇某市市委書記的稿子，不到1000字的文章，里面有13個“要”。當時我堅決把這篇文章撤下來，并寫了一篇嚴厲的評語《“要”字牌言論》（見《總編手記》）。我在評語中說：“這種言論，幾乎是把文件拆分成段，要這，要那，要讀者去照辦執行……一些官員，壞在一個‘權’字。平時‘硬實力’用慣了，行政思維，言出成令，現在把千百萬讀者也當成了他的下屬。”

言不及義、賣弄文采的壞文風屢禁不絕。山西某個區的人大常委會主任，居然用五言詩來作工作報告。首先，工作報告不是展示個人才華的舞臺；此外，還存在形式與內容矛盾的問題。軍隊下命令，有用詩歌下的嗎？簽訂商業合同，有用詩歌簽的嗎？為什么這個干部就敢用詩歌去作工作報告呢？說明他不把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使命當公事兒，在玩私活！今年又出奇葩了，云南某市市長用駢體文發表就職演說。這種文風，影響是很壞的。

不光是在黨員干部中，是在社會上，存在一個突出的問題，那就是注意力放在文化泡沫上。應該說，人們的閱讀、學習缺乏更有效的引導。近幾年有個“草根”出身的演員很火，賺了很多，這是個人問題，但讓我非常憤怒的是，他宣布離婚那天，正趕上日本投降紀念日，同時還是中國女排在奧運會上奪冠，三個時間點碰到一起，許多媒體都忙著炒作他離婚那點事兒，把那么重要的事情都給沖淡了。最可氣的是這一天，中央電視臺經濟頻道請了兩個專家，討論這個演員離婚后的家產應該怎么分。電視臺是沒有熱線，要是有我非打進去痛罵一頓不可！你經濟頻道非要談這個嗎？中國有多少英雄、勞模在默默奉獻！比如在南極洲進行科學考察的“海洋六號”科考人員，今年首次開展了大范圍、立體式的海底地形探測，你怎么不談？

同時我還要指出，當前我們處于信息時代，不要把一些新工具、新平臺與文化泡沫之間簡單地畫等號，關鍵要看你怎么用它。比如微信，很多老年人說微信沒用、沒意思，但微信在我手里就很有用。這幾年我寫“人文古樹”，我的粉絲在微信上組建了三個群，到處幫我找樹、查資料，成了我的“秘書班子”。陜西有個府谷縣，產煤，在經濟上是全國百強縣，但在文化上很落后。這個府谷縣的縣長對文化很熱心，向我推薦了他們縣境內的一棵樹，樹冠很奇特，極像中國地圖。當年康熙皇帝平定準噶爾部叛亂時，還曾經從這棵樹下走過。我說這算是棵有故事的樹，但歷史價值還不夠。我的粉絲群就行動起來，查到了歐陽修、范仲淹與這棵樹相關的故事。我據此寫了一篇文章《中華版圖柏》，發表在《人民日報》上。現在這棵樹很有影響，當地政府以它為核心建成了人文森林公園，開始賣票，附近的老百姓也富了。你能說手機、微信、網絡沒有作用嗎？

記者：關于辦報辦刊，您提出一個鮮明的觀點：“用文學翻譯政治。”《共產黨員》雜志也在這方面進行了積極探索，收到了良好效果。在媒體快速融合發展的今天，黨刊應如何搞好“翻譯”和“轉換”，辦得可讀、可親、可信，達到更理想的宣傳、引導效果？

梁衡：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說，從投資到回收利潤是驚險的一躍。同樣，把政治理念以文學形式表達出來，也是驚險的一躍，需要黨刊人殫精竭慮，在政治內容與文學形式之間找到最佳的結合點。

我們看小說、看戲劇，看的是里面的矛盾沖突。把平鋪直敘乃至“打官腔”的敘述結構，轉換成發現矛盾、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過程，老百姓就愛看。用文學翻譯政治，訣竅就是發現矛盾、解決矛盾。這樣去寫，讀者才會認賬，老是“要……要……要……”的，誰也不愛看。文章的價值就在于回答問題。

另外，就像我此前提到的，黨刊要勇于并善于樹立典型。我過去當記者時立了個工作目標，就是“為隱者傳名，為無名者立傳”。我經常跟宣傳部門的同志交流，認為我們現在對英雄、對典型宣傳得不夠。要堅持并持續地抓典型、抓正面典型、抓英雄的宣傳。實踐證明，英雄在社會進步中發揮了巨大的推動作用。比如海底隧道，是誰在干？那是一線的工人在干，英雄們在干，可是許多人都不知道。我們為什么不多多去宣傳他們呢？

辦好黨刊，有政治和組織的優勢。黨刊辦不好，即使已經擁有的陣地，也會慢慢丟失。《共產黨員》雜志以及遼寧黨刊集團的其他幾本雜志，在全國廣大讀者中的影響力很大。我在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工作時就了解。現在你們還在不斷發展、創新，希望你們繼續以對黨的事業和廣大讀者負責的態度辦好黨刊，努力做到發行數量和辦刊質量“雙一流”，鞏固已有的陣地和地位，更大地發揮好黨刊品牌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