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崇明,涂剛鵬
(1.海南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海南 ???570028;2.海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海南 ???570028)
職業激勵、制度環境與官員的腐敗容忍度
——基于E廳官員的結構性訪談
鄭崇明1,涂剛鵬2
(1.海南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海南 ???570028;2.海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海南 海口 570028)
通過對E廳官員的結構性訪談,發現官員有著較高的腐敗容忍度。經驗資料表明,職業激勵和制度環境與官員的腐敗容忍度密切相關。其中,職業激勵是官員較高腐敗容忍度的主觀誘因,而制度環境則構成了官員較高腐敗容忍度的外部壓力。職業激勵與制度環境共同強化了官員的腐敗容忍度,加劇了官員的腐敗行為。這一研究發現為防治官員腐敗提供了新的思路,即不僅要從正式結構的層面做好官員的職業激勵制度安排,更要從制度環境層面凈化組織生態,強化對官員腐敗的零容忍。
政府官員;制度環境;職業激勵;腐敗容忍度
反腐倡廉的前提是準確把脈腐敗產生的根源。腐敗的存在需要三種因素共存:第一是必須有能為腐敗當事人所用的權力,這種權力包括設計規則和執行規則的權威;第二是必須存在與權力聯系在一起的經濟租金;第三是社會的法律或司法系統對腐敗的容忍,即發現和懲罰腐敗的可能性足夠低。這里提到的對腐敗的容忍就是腐敗的容忍度。腐敗容忍度是指人們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接受貪污腐敗。確切的說,它更多的是指社會公眾在面對腐敗行為時所做出的接受與否的判斷,對腐敗行為傾向于接受的表明其容忍度高,傾向于拒絕或反對的表明其容忍度低[1]。近年來,隨著實踐層面反腐敗的推進,人們對腐敗容忍度的研究日漸深入。
一般來說,一個國家的腐敗容忍度與該國的腐敗程度緊密相關。換言之,腐敗容忍度越高,也能刺激官員的貪腐行為,反過來,官員越腐敗,也越可能導致社會較高的腐敗容忍文化。腐敗容忍度與腐敗程度之間的關系實際上為我們提供了兩個研究方向,即作為自變量的腐敗容忍度研究與作為因變量的腐敗容忍度研究。前者認為,既然腐敗容忍度是腐敗形成的重要原因,那么,實現對腐敗分子的零容忍就是反腐倡廉的重要利器。當前黨和國家強調對腐敗的零容忍就是將其作為腐敗的因變量來考慮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政府官員的廉潔程度不僅需要政府持續高壓的反腐態勢,更為重要的是其整個社會已經形成了對于腐敗零容忍的廉政文化[2]。后者強調的是腐敗容忍度的高低受哪些因素的影響,其基本思路是試圖通過實證研究厘清腐敗容忍度的影響因素,并提供針對性的政策建議來降低社會公眾對腐敗的容忍度,進而達到通過社會公眾反腐倡廉的效果。目前關于腐敗容忍度的研究主要是將其作為因變量開展的。新近的研究表明:個體信仰、價值觀、社會身份、收入水平、地方經濟發展、腐敗氛圍感知、反腐工作滿意度、腐敗概念認知、腐敗接觸經歷、政治信任等因素與公眾的腐敗容忍度密切相關[1,3-6]。這些實證研究大大拓展了廉政研究的廣度和深度,并且有效地回應了實踐層面的需求。
已有的關于腐敗容忍度的研究仍然存在著需要進一步探討的空間。首先,從研究對象來看,缺乏分層分類的研究,尤其缺乏對正式官員的研究?;谘芯窟M入的便利性,人們大多更多的是選擇高校在職的MPA學員[3]和大學生為調查對象[7]。事實上,由于信息不對稱等方面的原因,政府運行過程及其官員行為對社會公眾來說更多的是一個黑箱,這就可能導致研究對象對腐敗行為的認知偏差,進而測不準公眾的腐敗容忍度。而對置身其中的官員的腐敗容忍度究竟如何,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相關的研究。因此,將官員作為腐敗容忍度研究對象加以探討非常必要,且意義重大,官員腐敗容忍度的高低直接決定了其在執行公務過程中的貪腐程度的大小。其次,從研究方法上看,還缺乏有深度的定性研究。最近的研究主要采取定量的研究方法來討論腐敗容忍度及其影響因素,但因其不同的數據來源,研究結論也各不相同甚至相互矛盾。從數據來源看,有的采用2014年發布的世界價值觀調查的跨國數據[4],有的采用具體省份的數據[1],這些冷冰冰的數字背后,意味著對腐敗容忍度的研究缺乏情景化的深描和探索。事實上,在新制度主義看來,官員的腐敗容忍度受到具體情境的影響,那些非正式的規則甚至比正式制度更能影響官員的腐敗容忍度。第三、腐敗容忍度的影響因素還需要進一步拓展,不同群體的腐敗容忍度影響因素可能存著差異,官員也不例外。如上所述,已有的研究更多的是從人口特征、經濟發展、社會認知、政治信任等方面討論腐敗容忍度的影響因素。
基于上述文獻回顧與評估,本文將官員這一特殊群體作為研究對象,通過對E廳官員關于Y廳集體腐敗案件的結構式訪談,進一步拓展腐敗容忍度的影響因素,并為廉政治理提供政策建議。
為有效開展研究,研究者在一年的時間里,通過對E廳官員關于Y廳集體腐敗案件的結構性的訪談,開展官員的腐敗容忍度研究,研究設計如下:
1.研究問題:政府官員對腐敗容忍度的感知如何?有哪些因素在影響官員的腐敗容忍度?
2.研究對象:E廳共有在編在崗官員107人,筆者主要通過工作關系接觸訪談了32人,其中男性官員占81%,官員具有中共黨員身份的官員占97%,碩士以上學歷官員占60%,主任科員官員占47%,外地官員占72%。選擇官員為研究對象區別于以往的研究將研究對象鎖定在政府組織之外的群體。相對于“他者”的民眾而言,官員置身官場,深諳政府運行過程與制度規制。訪談官員的基本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受訪官員基本情況
3.概念及其操作化:本研究涉及到的核心概念是腐敗容忍度。界定腐敗容忍度的前提是如何定義腐敗。定義腐敗是一個比研究腐敗更為困難的事情,至今也未形成一個有效的概念。為了便于研究,本文采用了最為簡單的概念,即濫用委托權力以獲取私人利益。從這個意義上講,腐敗容忍度可以界定為人們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接受通過委托權力獲得非正當的私人利益。如上所述,與以往的研究將公眾作為研究對象不同,本研究將官員作為研究對象,這實際上是討論官員腐敗容忍度的自我感知。為此,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本文將官員的腐敗容忍度從行為上操作化為:(1)接受他人物品;(2)利用職務便利幫人辦事;(3)習得腐?。唬?)任人唯親;(5)舉報同僚或上級貪腐行為五個方面。
4.研究方法與資料來源:研究者以Y廳典型腐敗案件為引子,采取結構式訪談的方式,詢問E廳官員對上述五個問題的基本態度以及對腐敗容忍的原因,以此獲得經驗資料,經歸納整理形成探索性的研究結論與政策建議。
5.訪談情景案例:以Y廳“塌方式腐敗”為訪談背景,詢問訪問對象上述概念操作化的5個問題。E廳與Y廳同為N省下屬廳級單位,并同在N省政府大樓辦公。Y廳前任廳長的貪腐案引出了N省行業系統的“塌方式腐敗”,先后有48名干部因腐敗問題被立案調查,其中廳級干部6人,廳機關及直屬單位16人。在N省行業系統涉案人員中,擔任過領導職務的有42人,占涉案人數的87.5%。其中,22名涉案人員案發時正是或曾經是所在單位的領導班子成員,占涉案人數的46%。經查,該“塌方式腐敗”主要涉及以下方面問題:(1)利用職務便利受賄,Y廳前任廳長利用職務便利為他人違規審批海域使用權,受賄1000多萬元;該行業系統違紀違法案件以受賄案件為主,占案發總數的72.9%,涉案主體利用手中的權力,在行政審批、海洋執法和工程項目等方面為他人提供幫助,收受好處費和感謝費。(2)買官賣官,該行業系統內少數廳局級領導和部分正處級干部,買官賣官,進行利益交換,在廳級干部貪腐案件中,均存在買官賣官的行為。(3)任人唯親,個別廳處級領導利用“一把手”權威,違規提拔親信,安插親屬。
通過對E廳官員關于Y廳貪腐案件認知的結構性訪談發現,官員對腐敗的容忍度較高,其中價值觀念、社會身份、經濟收入等因素與官員的腐敗容忍度密切相關,由此驗證了已有的相關研究假設。為了全面地呈現研究結果,下面從官員腐敗容忍度的總體分布與具體情形兩個方面加以闡述。
表2呈現了受訪官員關于上述五個問題回答的累積百分比分布情況。采用李克特量表的方式,分別從非常愿意、比較愿意、愿意、不愿意、非常不愿意進行測量,發現69%的受訪官員傾向于接受他人的物品,63%的受訪官員認為利用職務便利為他人辦事是可以接受的,78%的受訪官員認為環境壓力使得他們不得不接受甚至模仿日常生活中的腐敗行為,88%的受訪官員認為任人唯親是組織的基本生態,而78%的受訪官員不愿意舉報或揭發貪腐行為,沒有人非常愿意舉報腐敗??偟膩砜?,受訪官員的腐敗容忍度處于較高水平。

表2 受訪官員的腐敗容忍度分布
接受他人物品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考察,一是平日里的禮尚往來,關于這一點,幾乎沒有官員認為這是跟腐敗有半點關系,也就不存在腐敗容忍度的問題?!爸袊膫鹘y嘛,逢年過節的問候是應該的,禮尚往來的,要不然就沒得人情味了,這是老百姓都知道的道理”(資料編碼:20160213)。這類行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白色腐敗。白色腐敗雖然被視為腐敗行為,但沒有人認為當事人應該受到懲罰。人們對白色腐敗的容忍度相對較高,曾明、杜媛媛的研究印證了這一結論,即逢年過節的請客吃飯是很正常的[6]。二是替他人辦事收受的物品,“人家求你辦事,肯定是要送禮的,不比平時那樣表達個心意。幫人辦事,誰都不會說出來,但是在會上的發言聽得出來”(資料編碼:20150927)?!笆樟巳思业臇|西,就要把事辦成,辦不成就要退,這是規矩”(資料編碼:20151206)。可見,對于接受他人物品,不管是否涉腐敗,大多官員認為都是可以接受的,其直接的原因是約定俗成的慣例和利益交換。辦事要送禮,受理要辦事是社會慣常的社會交往方式,人們對某些腐敗行為見怪不怪,從心理上對一些腐敗行為默認和容忍[8]。可見,官員對慣例接受度越高,其腐敗容忍度也越高。
利用職務便利幫人辦事也可以從兩個方面來闡述。一是主觀上的利用職務便利幫人辦事,二是客觀上的利用職務便利幫人辦事。前者是在官員清晰識別是否違紀違法的情況下的主動行為,“在不違反根本原則的前提下,幫人忙是正常的,誰還沒有個困難,能幫的就幫”(資料編碼:20160312)。同在一個系統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相互關照是應該的,能夠關照的一般都沒啥問題,只要不出格”(資料編碼:20150125)。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官員的服務對象處于同等條件但又處于競爭情況下,官員一般都傾向于幫助跟自己在人際關系距離更近的人?!巴惹闆r下優先考慮,又不違法”(資料編碼:20150321);后者是因為官員所在的崗位,尤其是領導崗位導致的利用職務便利幫人辦事,“可能就是無意識的一句話,就幫了人家的忙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領導的話,大家都拉長了耳朵聽”(資料編碼:20160518)。由此可知,利用職務便利越能帶來收益,官員的腐敗容忍度越高。
習得腐敗是指官員在工作過程中認知和模仿他人的腐敗行為,并在類似的情境下采取腐敗行動?!皩嶋H上很多事情究竟算不算腐敗,有沒有公私不分,公權私用,自己心里是最清楚的。剛開始的時候就算有點私心,貪點小便宜都不敢越雷池半步。但是人家都這樣做了,而且領導也默認了,下次遇到同樣的事情,就知道怎么辦了”(資料編碼:20160615)。大家都認可和接受腐敗行為,被視為一種共享的利益和文化。實際上,“公務員有公務員圈子的規則,可以說都是一種不成文的規定,大家都要按照這樣那樣的方式去做事。如果你不接受,那就只有出局,以后有什么好事人家不會再找你。久而久之,就被疏遠了,好事沒有你,提拔更沒有你。沒辦法,環境就這樣,但是還是要把握好分寸”(資料編碼:20160411)??梢?,制度環境與官員的腐敗容忍度密切相關,官員對潛規則的認同度越高,其腐敗容忍度也越高。
如上所述,官員的職業激勵包括工作安全與職務晉升。一般而言,工作安全是指公務員擁有相對穩定的工作及其相應的薪酬保障體系,但在實踐層面,工作安全更多的表現為心理安全與對官員的容錯機制。心理安全指是官員的行為能夠得到上級的認可從而帶來的心理穩定,容錯則是指官員在出現工作失誤甚至違法亂紀行為時所能得到的保護。經驗資料表明,公務員職業并不安全?!按蠹叶颊J為公務員是個穩定有保障的職業,實際上并不是那么回事,相反,公務員是一個風險非常高的職業。為什么這么講呢?原因很簡單,進了政府必須站隊。站錯了隊,跟錯了人,瞎忙活。所以只能跟領導拉近關系,拉關系你懂的,多走動走動。萬一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要是沒人幫你說話,那就黃了”(資料編碼:20151013)?!皩ι霞壺撠熓腔镜脑瓌t,領導交辦的事情,得想方設法做好,不論公事私事。有些事情是領導要做但又不好自己去做的,那就只有自己靈活點,幫領導把活干了”(資料編碼:20151225)?!耙腩I導了解你,認可你,那就得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在領導面前掙表現,當然,表現是遠遠不夠的,逢年過節都得問候”(資料編碼:20151230)?!捌鋵嵞阍诖髮W好,當個教授,自由自在。我是回不去了,也沒想到廳里來工作,誰知道明天會咋樣,要是混不下去了就辭職創業”(資料編碼:20160607)。很多被查處的官員將原因歸結于運氣不好,上面沒有人罩著,沒有靠山[9]。因此,官員對職業安全越敏感,其對腐敗的容忍度也越高。
晉升無疑是官員最大的激勵之一。官員晉升究竟靠什么?“錦標賽”還是“資格賽”方面的研究都對其做了較為深入的分析。然而,通過對E廳官員的訪談,幾乎所有的官員都認為關系比政績更重要,政績不過是用來吸引上級眼球,進一步拉近關系謀求晉升的工具。因此,官員晉升最終要的并不是工作績效,而是關系。“誰上誰下,就看上面有沒有人。大家都有人,那就看哪個的關系硬”(資料編碼:20160416)。“我是外地人,女朋友在這邊工作,所以就考了這邊的公務員,最初是在W廳,領導還比較關照,后來工作調動來了E廳,工作七八年了,領導都換了幾波了。現在基本就是混,要說進步(指晉升)基本不大可能,明擺著的,不跑不送,原定不動。說實話,我是從農村里走出來的,萬一出了問題,得不償失,人家送,也是有門路的”(資料編碼:20160123)。涉及到領導的用人問題,“不是說領導用人用身邊的人有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經常在領導面前,才更了解,其他的都不清楚人品啊,辦事能力啊,你說咋個用,我們也有苦衷啊”(資料編碼:20160708)?!罢娟犑潜仨毜?,辦公室一位老大哥,干了好多年了,兢兢業業,為人正直,也有點能力,但他從來都是對事不對人,大家都清楚他是不站隊不排隊的,每次提拔都沒他機會,現在他倒好了,辭職去企業了,據說年薪三十萬”(資料編碼:20160926)。由此可見,越是渴望晉升的官員,其腐敗容忍度越高。
而對于對同僚或上級貪腐行為的舉報行為,則很少在機關中發生。“誰能說自己是干凈的,在機關一丁點兒事很快就傳開了,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沒有根本的沖突,一般是不會舉報的”(資料編碼:20150802)。“職位只有一個,組織考察程序是必須走的,沒想到公示期間有人舉報了,還是實名舉報。一般來說,匿名舉報,基本都沒人管,但實名舉報肯定要查的。一般的經濟問題,沒人去管,沒啥好舉報的,舉報一般都是跟提拔有關”(資料編碼:20151216)。一般而言,直接參與腐敗并且獲益的人,越不愿意揭露腐敗。更何況,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形成有效的舉報人保護制度,更不用說對舉報人的激勵了[9]。因此,官員相互舉報的頻率越低,其腐敗容忍度越高。
上述實地訪談在一定程度上驗證了已有研究的相關假設。同時還發現,職業激勵與制度環境構成了官員腐敗容忍度的重要變量。換言之,官員為了獲得工作安全與職務晉升,在組織內外部環境的壓力下具有較高的腐敗容忍度。從職業激勵方面來看,中國官僚制度的核心是由上下級間的忠誠、信任、庇護關系交織而成的向上負責制。在這一體制中,官員沒有規則條文保護,行為評判沒有客觀可測的標準,他們只能在上司鼻息下小心翼翼,因為是上司的主觀好惡而不是客觀規則決定他們的職業生涯[10]。因此,官員趨于規避風險成為其首選。在直接向上負責制中,上級主觀判斷評價非常重要,小心翼翼、避免出錯成為官員的行為準則。其次,官員的注意力集中于投資于人際關系,特別是強化上下級間私人關系以降低風險,在出現問題時可以得到庇護。換言之,官員的依附性、環境的不確定性使得他們不得不花大氣力來經營非正式關系,或以圖進取,或以求保護[10]。因此,從職業安全的角度來看,官員的首要目的在于取悅領導。官員晉升同樣遵循這一邏輯。官僚表現、賞罰、任命、晉升在很大程度上依賴其上司的主觀評判[10]。因此,從職業激勵的角度來看,官員擁有較高的腐敗容忍度是自洽的。因此,科層理性不足是官員職業激勵造成的較高腐敗容忍度的重要原因。
過去十多年來,受西方公共行政學研究的影響,國內學界一度出現了關于中國科層制是否過時的爭論。事實上,中國的科層制從來不是嚴格按照韋伯式的理性科層制來設計的。理性科層制下的官員是對制度負責,而不是對個人負責。然而,中國的科層制并非嚴格照章辦事,而是嵌入了非正式的運行機制。非正式機制強化了官員之間的依附關系,形成了官員在職業激勵方面更多地尋求上級保護和提拔的路徑依賴。官員為尋求職業保護與職務晉升,在社會資本與社會網絡方面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而其間的潤滑劑則是官員較高的腐敗容忍度甚至貪腐行為。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科層制的制度供給不足為官員較高的腐敗容忍度提供了可能。因此,建立健全官員基于崗位制度保護的職業激勵制度安排對于降低官員的腐敗容忍度具有重大的意義。
此外,由于官員的腐敗容忍度是一種自我感知,因此,制度設計不僅僅要從其職業激勵方面做出安排,更要從外部約束方面強化對官員的監督。習近平同志在十八屆中央紀委三次全會上的重要講話中指出,反腐敗高壓態勢必須繼續保持,堅持以零容忍態度懲治腐敗。這充分表明了中央在反腐敗問題上的堅強意志和堅定決心,也說明了零容忍態度是防治腐敗的必要條件。
制度環境對官員腐敗容忍度的影響體現為腐敗的制度化。當腐敗被制度化或者社會化的時候,官員的腐敗容忍度就會增大,反腐敗的難度也會增加[11-12]。換言之,制度環境形塑的社會價值觀使得官員更加傾向于認為腐敗行為是合理的,同時也是可以接受的。在新制度主義學派看來,合法性是制度環境影響組織行為的重要機制。合法性是一個社會認同基礎上的權威關系,它強調的是誘使或強迫組織采納外部環境中具有合法性的組織結構或做法的一種制度力量。換言之,各種組織都要受制度環境的約束,追求社會承認、采納合乎情理的行為。組織的合法性誘使組織趨同,并形成了組織趨同的三個機制,即強制機制、模仿機制和規范機制[13]。就個體而言,同樣也存在著一個合法性的問題,即觀念、制度與行為的制度化深刻地影響著個體行為。個體如果拒絕制度環境中的合法性認同機制將被排除在外。反過來,個體也在制度環境中受制于強制機制、模仿機制和規范機制,不斷地接受合法性的觀念與規則,并改變自身的行為。官員默認、順從潛規則的背后隱藏著基于合法性的認同機制。這也是為何官員腐敗容忍度較高的制度根源,并且因其浸淫的時間越長,其對腐敗容忍度越高。從這個意義上講,盡管制度化的環境迫使個體接受合法性的認同,并且在個體看來也是約束條件下的理性選擇,但卻并不意味著正義的價值導向。制度化的理性實際上是相對而言的,制度化并非始終基于組織目標的理想過程,官員晉升過程中的“逆淘汰機制”凸顯的是個體或小集團的理性,但其代價是社會成本的劇增[14]。在一個非正義的制度環境里,基于生存和發展的認同,客觀上助長了官員較高的腐敗容忍度。腐敗的當事人可能是在無意而為、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卷入到腐敗過程的[15]。因此,降低官員的腐敗容忍度,需要凈化政治生態,再造制度環境。政治生態惡化,必然助長官場陋習,滋生腐敗毒瘤,敗壞社會風氣;政治生態良好,則有利于形成清正廉潔、克己奉公、勤政為民的從政氛圍。
論文以E廳官員為研究對象,通過對其腐敗容忍度的結構性訪談發現職業激勵與制度環境構成了官員較高腐敗容忍度的主客觀原因。換言之,職業激勵的制度漏洞為官員較高的腐敗容忍度提供了一個可預期的窗口,而組織內部的制度環境則進一步強化了官員較高的腐敗容忍度,二者共同形塑了官員集體化、組織化的腐敗行為。官員較高的腐敗容忍度反映了官員在生存與發展中的理性選擇。論文通過經驗資料進一步檢驗了腐敗容忍度的相關假設,更重要的是,針對官員這一特定群體,提出了職業激勵與制度環境兩個關鍵變量。在很大程度上,官員的腐敗容忍度越高,越能刺激官員的貪腐行為。官員較高的腐敗容忍度表明,科層制度還不完善,沒有形成對官員的職業激勵的保護機制,同時,長期以來制度化的觀念和行為規則客觀上強化了官員較高的腐敗容忍度。因此,需要從制度建設與組織生態兩個方面來降低官員的腐敗容忍度。當然,官員較高的腐敗容忍度更多是在職業激勵與制度環境的交互作用下形成的。從這個意義上講,反腐敗需要進一步健全科層制度,再造組織政治生態,同時加大對腐敗的懲戒力度。
為凈化政治生態,加大反腐力度,根據上述研究結論,官僚機構需要在官員的職業激勵和制度環境兩個方面做出制度安排,降低官員對自身的腐敗容忍度,從而實現組織內部對腐敗的零容忍度。從職業激勵方面看,要確實做到官員對崗位負責而非對上級負責,強化官員崗位制度對官員的職業保護和晉升機制,切斷官員上下級之間的依附關系而形成了利益輸送紐帶,降低官員的腐敗容忍度。從制度環境方面來看,要加大政府內部政治生態建設,通過制度化的環境營造風清氣正的組織文化。
本文是以特定的官員為研究對象,通過訪談資料所提煉的結論更多是探索性的。因此,在官員的職業激勵與制度環境方面需要更多的來自大樣本的統計檢驗。官員職業激勵與制度環境還需要進一步操作化來討論官員的腐敗容忍度,尤其在官員晉升方面,官員對腐敗的容忍度如何還需要進一步測量。此外,不同層級、不同職別、不同領域的官員在不同的情景下對腐敗容忍度也可能存在差異,這也為進一步研究官員的腐敗容忍度提供了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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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 王學青
Career Stimulation,Institutional Environment and the Corruption Tolerance——a Study Based on the Structural Interview of Officials in Department E
ZHENG Chongming1,TU Gangpeng2(1.School of Politics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Hainan University,Haikou 570028,Hainan,China;2.School of Marxist Studies,Hainan University,Haikou 570028,Hainan,China)
A structured interview with officials about a typical corruption case revealed the fact that they have a high degree of tolerance of corruption.Empirical data show that career stimulation and institutional environment are both closely related to?officials’tolerance of corruption,out of which career stimulation is the subjective incentive for the high tolerance of corruption,while institutional environment contributes to it as outer pressures.These two together strengthen the tolerance of corruption among officials,enlarging the number of corrupt behaviors.This discovery provides new methods for preventing official corruption.Things must be done with stimulation arrangement for officials from formal structures,and a clean organizational eco system constructed from the layer of institutional environment must be founded as well.This will establish the zero tolerance of official corruption.
government officials;institutional environment;career stimulation;corruption tolerance
D630.9
:A
:1674-9170(2017)03-0059-07
2017-03-29
鄭崇明(1978-),男,四川隆昌人,海南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涂剛鵬(1978-),男,湖北孝感人,海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海南省哲學社會科學2015年規劃項目(HNSK(ZC)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