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明
中華傳統優秀文化的守望者
——寫在《陳初生書法集》出版之際
王少明

當德國哲學家尼采高呼“上帝死了”后,人們開始從彼岸世界向此岸世界回眸,力求在此岸世界重建安身立命之根基,重拾精神家園之信仰。而真正能置于這一根基、托舉這一信仰者當屬藝術。因為相對中國當代知識分子而言,正像美學家宗白華所說:唯有藝術才能“回歸內在性,維護一切生存意趣的此岸性,日常生活的藝術化(詩意化)”。尤其是中國藝術,可以將宇宙的和諧、生命的律動和心靈的節奏有機地結合在一起。
在中國所有傳統藝術中,音樂具有先在性的早熟,且在上古執一切藝術之牛耳,后因諸多因素走向衰落且被書法代之。作為中國文化本質的禮樂精神均在書法中得到最高標舉。三代以降,每一朝代都有它的“書體”,表現那個朝代的精神狀貌和思想風神。而之于書法家個體而言,他的每個字已不是一種概念性的表達或符碼,而是一個生命呈現的單位,或許就是一段生命的故事。
清代學者龔自珍曾依據不同文化底蘊和人生境界,把書法家分為三等:上等者,通人之書,即把自己生活的意趣、生命的愛愿、靈魂的古拙傾注在書法中,即讓學問之光、書卷之味郁于胸中,躍然紙上;中等者,為書家之書,即備有古今書法之法度者;下等者,為當世館閣之書,即只獻媚于官場與世俗之書。
陳初生教授無疑當屬上等。如果說當代美學家如宗白華、李澤厚、劉剛紀等是從哲學本體論高度和整個中國古代思想結構出發去探尋書法文化的特質,那么,陳教授則從藝術實踐的角度去體證和探索書法之于人生的意義與意味。書法之于陳教授,只是他的一個雅好,是他獲得生命自由的一種游戲形式。有人鑒于他在書法上的突出成就,評價他的書法“諸體皆能,尤擅篆隸,書風典雅淳厚,饒有金石氣、書卷氣,是一位學者型書法家”。這種評價固然不錯,但遠不囿于此。筆者以為,他的書法“本之性情,稽以度數”,一是體現了中國一種大美精神,盡管無色,卻具有繪畫的燦爛,盡管無聲,卻有音樂節奏與旋律的諧和;一是藉以書法這種“有意味的形式”,活出他生命的灑脫、意趣與空靈。
在古代,對書法藝術均有不同品級的劃分。如唐代張懷瓘在《書斷》中把書法藝術分為三品即:神品、妙品、能品。按宋代朱長文在《續書斷》中的解讀:“杰立特出,可謂之神;運用精美,可謂之妙;離俗不謬,可謂之能。”按古人之言,書品反映人品和人格。在我的心目中,陳教授是一位“末法時代”傳統優秀書法藝術的守望者,其書品、人品在書界有口皆碑。他獨善其身,不為名利所謀。依他在書法藝術上的知名度,完全可以以尺論價或待價而沽地出售自己的作品,以獲取不菲的財富。但他以出離之心,淡然于這一切外在的索取。
我與陳教授是在十多年前一次古琴雅集上認識并成為朋友的,對他在音樂上的修為亦有所了解。晚年的他視琴如命,經常參加古琴的一些雅集或演出活動。如果說音樂歷史上不乏圣賢、文人墨客拜師的經典故事,陳教授拜師故事亦不失為當代經典。他作為著名教授和古文字學家兼書法家,還以花甲之年去拜僅僅長他幾歲的國家級嶺南古琴代表性傳承人、著名古琴家謝導秀先生為師,并行傳統的跪拜禮。這段軼聞在嶺南古琴界被傳為佳話。
陳先生小時候習過二胡,并能很熟練地演奏一些曲子。他盡管認為二胡作為古老的樂器代表著一種陰陽五行的文化含蘊,但相對來說,他對古琴更是情有獨鐘。因為琴樂作為文人音樂,歷來所演繹的是中華元典精神和傳統文人人格。他癡琴逾半生,撫琴過十載。與一般琴人不同,他能站在文化的高度,深諳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能把飛翔的琴樂和格律的詩歌與跳動的書法相映成趣的結合起來,讓書法、詩歌音樂化,讓音樂、書法、詩歌一體化。他作為收藏家,古琴早已超越了樂器及收藏的范疇,用他的話說:“古琴是詩書篆刻的文化載體,是一個人文學者最徹底的心志。”抱著這種心志,他不僅收藏古琴50多張、整理古琴文獻多部,更為重要的是他把詩、書、篆刻熔鑄在古琴樂器中,制作琴銘,讓古琴更加彰顯出它古老而彌新的魅力。這種魅力盡顯于2016年9月在廣州舉辦的《文心雕琴——陳初生琴銘藝術展》中。本次展覽既介紹了嶺南歷史上的名琴和琴人,尤其展示陳教授典藏的50多張古琴。與一般收藏家所收藏的古琴不同,陳教授每一把古琴背后都有他所制作的琴銘。像這種頗具特色的藝術展在全國尚為少見,在廣東更是鮮有其匹。他以文心雕琴,素心作文,使文辭致以雅贍,書體卓立特行,文質沉思翰藻。在展期的45天內,觀眾云集,文人為甚,成為廣州一道亮麗的文化風景。
哲學家海德格爾喜歡引用德國詩人荷爾德林的詩句,認為人要“詩意地棲居”。他是針對當時人們普遍的棲居是為住房短缺所困撓,因勞作而備受折磨,因趨功逐利而不得安寧,因娛樂和消遣活動而迷茫等所主張的。陳教授作為具有詩人氣質的書法家,他身上充滿了詩意,既朗映在每一種“書體”甚至“字的個體”之中,又對象化地在格律詩體中呈現出來。他把古人隱藏在古文字、古書法、古音樂和古詩詞等古藝術中高古的智慧,看作是自己詩意棲居的家園,然后又在這一家園中撒播新的種子。他屬于這一時代真正的詩意棲居者!
陳教授首先作為學者,在古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語法學和書法學等方面均有較深的造詣。他很早出版的《金文常用字典》、《商周古文字讀本》(合作),至今仍影響著古文字學界和書法界。作為書法家,他初以篆隸為主,若甲骨文、金文、石鼓文、小篆及秦隸皆有所涉。先后出版有《陳初生書法選》、《陳初生作品集》、《陳初生臨石鼓文》、《三余齋詩詞聯語》、《三余齋琴銘》及《中山王器銘文集聯》(合著)和《夢里家山——陳初生書法藝術回鄉展》作品集等。1992年他被評為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專家,復在2002年被中國書法家協會授予“德藝雙馨會員”稱號。最值得驕傲者當屬2012年他受命為人民大會堂全國人大常委會會議廳“人民萬歲鼎”書寫鼎銘,并創作《國鼎歌》以作紀念,這讓他更是名聲大振。但他從不以此自居,而是低調地保持一顆平常心。
收入廣東省文史館館員藝庫叢書的《陳初生書法集》,是繼他2014年出版的《夢里家山——陳初生書法藝術回鄉展作品集》后的又一藝術精品。在這一精品中,不同的書體,即甲骨文、金文、小篆、行書等,精彩紛呈,相互映現,融為一體。所書內容大都為陳教授自己所創作的詩詞及楹聯等。每一副作品都充滿著一種象征意味,象征著生命進退流動、生成衍變,也象征著對自如、自由、完形、完美、無待和無限的追求。
我不善書法,卻認為書法家是人類光明的燃起者,是中華文明的傳播和引導者。因為按美學家的說法,書法是一種“靜照”的藝術。“靜照”的起點在于空諸一切,心無掛礙,和世俗暫時絕緣。人們從陳教授的書法中感受到這種“靜照”的魅力:它不再是“物形”的機械模擬,而是“人文”的生命律動;不再是自然物體的外在形態,而是天道天命的內在精神;不再是形而下“形質”的塑形,而是形而上“神韻”的捕獵;不再是字形結構的精致構造,而是情感意志的自由宣泄。
《陳初生書法集》的出版,是陳教授即將點燃的又一道藝術薪火,這道薪火將以“靜照”之光,在燭照自己生命的同時,也能把每一位書法家和書法愛好者的心靈照亮!

(作者單位:星海音樂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