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益
父親走了快三年了,按家鄉的習俗,三年忌日當天要舉行脫孝儀式,意味著守孝期滿,也意味著父親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父親不會遠離我們的,他一直活在我們心中,隨著時間推移,我們愈發地想念他……
父親去世后,他的手機和座機電話都停用了,可兩個號碼我一直存著,盡管后來換過兩次手機,我都沒有刪去。號碼肯定是撥不通了,但我不想刪去關于父親的任何記憶和信息。
父親出生于普通家庭,兄妹兩人,祖父是做面點的手藝人,祖母有一手漂亮的針線活,他們供我父親讀書到初小畢業。解放初期,為了生計舉家投親到上海。因為父親有文化,又是團員,便被選拔到街道居委會擔任主任。后來中蘇友好,上海建起了蘇聯成就展覽館,父親作為優秀青年被選調去工作。父親能說會寫,手腳勤快,加之長得一表人才,很得領導賞識。上海展覽結束后,蘇方負責人提出要父親繼續到廣州搞展覽。祖母知道后,怎么也舍不得她唯一的寶貝兒子離開身邊,不由分說舉家又離開上海,回到了家鄉。對于上海的這段經歷,父親每每提及總有些許遺憾。父親先后在家鄉的鎮上做過幾個單位的負責人,憑他的為人和能力完全可以做更大的事情,但由于母親出生地主家庭,在那個年代,父親是不可能有多大前途的。父親為人正直善良,熱情好客,是個很有骨氣的人,我一直很敬佩他,也總在有意無意中效仿他。父親最后的崗位是鎮建筑公司的書記,十多年時間,他管理著兩三千人的隊伍,由于經營有方,業務很紅火,在縣城蓋了許多大樓,是全縣的行業標兵,他在單位的威信一直很高。
父親不僅工作出色,家庭觀念也強,他和母親培養了我們兄妹四人。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隨著我們兄妹先后到了市區工作,電話便成了我們家庭聯系的主要方式。每逢周末或家中有事,父親都會挨個打電話給我們。九十年代,父親母親退休后也搬到了市區,和弟弟住在一起。那個時侯家里也都安裝了電話,聯系就更方便更頻繁了。父親在電話內提得最多的事情,是叫我們回家吃飯。每到周末,父親便一家家撥打電話,我們的好覺多是被這通電話打斷了,先是叫醒,過一陣再來催,直到聚齊為止。對于年輕的我們,叫醒的電話很是煩人,大家都提出過抗議,卻并不被他接受。父親年紀大了,覺頭短,醒得早,認為大家該起床了。再說他也有自己的辦事程序,一通電話后,他便和母親商量菜譜,擬訂菜單,然后趕早市買菜,回來便交由母親打理烹飪。美味的午餐后,便是父親的搓麻時間了。父親一生有兩大嗜好——香煙和麻將。因為煙抽得厲害,六十歲時查出肺氣腫便下決心戒了煙,以后就專攻麻將了。他打麻將如同工作一樣認真用心,癮大,技術也高,各種花式都會,在朋友、同事和親戚中帶出了一大幫徒弟。基本每天下午都在打,有時還持續到晚上。他的這一愛好和特長甚至成了個人的身份符號,家里家外都有人以此開他的玩笑,他也從不氣惱。女兒小時候曾在一篇作文中寫道:“爺爺最喜歡的事是抱孫子,但如果有麻將打,連孫子都可以不要了。”雖說夸張了點,但也十分貼切。
后來手機普及了,妹夫特意為他辦了個老人專用機,從此,他座機、手機雙管齊下。電話為父親的熱情好客大開了方便之門,讓他的興趣愛好如虎添翼,聯系麻友成了他打電話的主要事項,叫上張三叫李四,約了今天約明天,樂此不疲。
父親打電話的聲音總是很洪亮,爽朗干脆。唯一的例外是2003年春節后的一個凌晨,我家里的電話突然響起,拿起電話就聽到父親在里面泣不成聲,我嚇得不行,忙問怎么了,原來是我祖母剛剛去世。祖母一直跟我父母生活,七十多歲時眼睛患了白內障,手術后幾次復發,逐漸失去了視力。父親是個大孝子,和母親一道照顧著祖母的飲食起居,端茶端飯,倒屎倒尿,為此他們也很少出遠門,我們兒孫耳濡目染,深受教育。祖母活到九十六歲,無疾而終。
送走祖母后,父親母親總算有時間外出跑跑了,偶爾也和我們一大家子出去旅游。父親和母親相廝相守五十多年,一個主外一個主內,勤勞節儉,呵護大家庭,給了我們很多幸福和溫暖的時光。
母親比父親早走了四年,打那以后,父親雖說仍與弟弟住在一道,但明顯孤單了。沒了母親的陪伴,早早晚晚打給我們的電話更多了,聊我們各個小家庭的大事小事。打電話成了父親生活的重要內容。弟弟開玩笑時說過,父親居然好幾次用手機撥打自家的座機。他辯稱是摁錯了號碼。其實我們知道他是太寂寞了。只要得空,我們也會時不時打給他,聊上幾句。不久,侄兒上高中,學習緊張起來,父親也跟著忙開了。弟弟弟媳工作繁忙,他要安排好孫兒的一日三餐,先是排出一周的菜單,然后每天采買,再協助保姆依孫兒的口味一一燒好。這期間,父親的肺氣腫日益加重了,稍微動動就喘得不行,天一冷就更加難受。醫生講他肺氣腫引起的肺纖維化已很嚴重,最終可能因心肺功能衰竭而不治。侄兒高考完,也迎來了父親的八十大壽。生日那天氣氛很熱鬧,父親也很開心,我們和他拍了很多合影。十多天后,父親便因呼吸困難住進了醫院。入院初期,病情控制住了,家人都在他身邊照顧。我因在外地工作,平時只能與他保持電話聯系。那些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撥電話,詢問他睡得如何,味口和精神怎樣,中午和晚上再各打一次,這成了約定,到時間他就會手握電話等著我。每逢周末我就趕回去,守在他的病房。父親和我們一樣都期望著病情穩定早點回家,但久病沉疴,各種治療都不再見效了,父親日見衰竭,開始靠鼻飼維持生命了,我與他的每日通話已不能繼續。為方便照顧父親,我們全家建了個微信群,名曰“報健康”,隨時交流父親的病情、治療和精神狀態,安排照護事宜。
父親的頭腦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時除了拼命掙脫鼻腔和身上的各種插管,就是查找手機,然后將手機緊緊攥在手心,這是他無助和無奈的表達,攥著的仿如是生命的信號、活著的證明和全家人的紐帶,他怎么也舍不得與自己的兒孫們陰陽分隔。
三個多月后,父親還是走了。辦完喪事,我們整理他的遺物,父親留下了兩頁紙的遺囑,說自己的晚年過得很幸福,兒女的照顧令他滿足,說他和母親一輩子的積蓄原本都留給我們作為心意的,卻由于他這幾年生病治療動用了點而心生歉意。父親最后囑咐我們要不忘祖先,團結友愛,使大家庭更加興旺。聽大哥念遺囑,我們都哭成了淚人,傷痛,感激,還有深深的歉疚!我們把父親的手機,我們視為最重要的遺物,鄭重地交給了他唯一的孫子,囑托他要作為傳家寶珍藏好。我將父親的遺書拍照存入手機,雖一直不忍翻開,但都在照他的囑咐做著。父親的遺像也一直存在我的手機里,那是他去世前一年我們陪他去海南旅游時我給他拍的。本來是風景照,拍得很真切,后來我請搞攝影的朋友把背景處理了一下,成了白底的標準照,父親很滿意,臨終前一直放在身邊。我時常打開它,端詳、凝視、回憶……
隨著年齡增長,我愈發覺得余光中先生的《鄉愁》寫得實在是好,過去念起會涌過一陣傷感,現在又多了一份寄托和聯想,這許是失去父母的人才有的感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