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韻嫻
被遺忘的大海先生
文|馮韻嫻

吉哈德說,他前半生的輝煌是馬兒給的,現在,該為它們做點兒什么了。
第一次看見大海先生,是在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的一處軍馬場。
因為戰亂,兩年多來,馬場鮮有訪客。難得有外國人到訪,馴馬師吉哈德請出了大海先生陪我跑圈。大海先生非常紳士地馱著我,不疾不徐地在馬場里遛了兩圈。阿拉伯馬性子烈是出了名的,不僅如此,它們還很聰明。它們常常搖頭晃腦地試探你,一旦叫它們發現你是新手就調皮搗蛋,不是使喚不動,就是撒歡拼命加速奔跑。要是它們喜歡你,也就搗搗蛋;要是碰巧不喜歡你,那么,你可真要當心了。所以一直以來,馴服阿拉伯馬都是令中東男人為之著迷的事情。
大海先生的可靠遠超出我的預期。在敘利亞斷斷續續的兩年時間里,大海先生沒有耍過任何小脾氣,我輕輕一點韁繩,它就能明白我的意圖,以至于我一度以為自己的馬術精進了不少,直到回到迪拜,在沙漠里野騎的時候被一匹小駒子折騰下來,才越發感念大海先生的素養。
于是,看望大海先生,成了我在敘利亞工作之余不多的樂趣。
大海先生毛色發亮,身形矯健,奔跑起來如離弦的箭一般迅猛,速度“秒殺”馬場里的大多數馬;而當我趴在它身上,摟住它的脖子休息的時候,它又會變得特別溫和,大氣都不喘地慢慢溜達。大海先生年輕的時候可是獲得過無數冠軍的,只可惜現在敘利亞打仗,它沒有了用武之地。讓一匹冠軍馬陪我練習,這恐怕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是不會享有的待遇了吧。投桃報李,每次去馬場,我都會帶兩個蘋果,掰成小塊喂它。
阿拉伯馬在敘利亞的地位并不亞于擁有數千年歷史的文物古跡,在巴爾米拉慘遭極端武裝炸毀的同時,被譽為“活化石”的阿拉伯馬的生存也受到了極大的威脅。
吉哈德原先在離巴希爾馬場不遠的山頭上有一片自己的馬場,養著近百匹血統純正的阿拉伯馬。4年前,那個地方被反對派武裝占領,大多數馬匹被賣到了別國或者被殺。他冒死跑回去搶了十多匹馬,轉運到了巴希爾軍馬場。
吉哈德說,戰前記錄在冊的阿拉伯馬大概有15000匹,現在剩下的不到十分之一。它們有的被殺,有的被偷走,運到國外賣錢,土耳其、約旦、伊拉克……正值戰亂的敘利亞對此幾乎無能為力。
阿拉伯馬有著世界上最優雅的體態和最強大的基因,全世界超過95%的純種馬的父線都是源自達利阿拉伯(敘利亞出生的阿拉伯馬)的血統,賽馬史上有名的大種馬日蝕就是達利阿拉伯的玄孫。戰爭不僅毀掉了千千萬萬敘利亞家庭,也毀掉了屬于這個國家的文化、歷史和驕傲。
敘利亞人對馬有著特殊的感情。“我們都把馬看成自己的孩子,過去人們都把馬養在家里。”吉哈德一邊牽著馬兒,一邊興致勃勃地向我比畫,“如果我的臥室在這邊的話,馬的房間就在隔壁,它有什么響動我都能聽得見,它就是家庭的一員。”
巴希爾軍馬場現在接納了三四百匹阿拉伯馬,馬兒雖然到了相對安全的地方,但是飼養它們并不容易。“馬飼料的價格翻了20倍。”吉哈德抱怨道,“農田大多在大馬士革郊區,被反對派武裝占領,基本停止了生產,所以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到合適的馬飼料。”更糟糕的是,軍馬場位于近郊,時不時就能聽到炮火的聲音,懷孕的馬匹也出現了各種戰前沒有過的狀況,胎兒畸形、流產時有發生。

“現在敘利亞的情況那么差,你為什么不去別的地方繼續自己的事業呢?”我有點兒擔心吉哈德的未來。吉哈德拍了拍大海先生的脖子,說:“我年輕的時候,大海先生陪我拿了一個又一個冠軍,去了一個又一個地方,我周游世界的經歷幾乎都與馬有關。現在,該是我回報它們的時候了吧。”吉哈德望著我,抬了抬眉毛,“你不知道,每次看到大海撲閃著眼睛望著我,我就走不動了。”
沒有了掌聲和關注的日子,大海先生倒也逍遙自在。吉哈德說馬一輩子能記住400多個人的面孔,不知道多年以后,它還能不能記得我這個曾在戰爭年代給它洗澡、喂蘋果的中國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