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 穎
人生第一次受騙
文|曾 穎

我6歲以前的記憶,幾乎就是一團糨糊,但有一件事讓我記憶深刻,每每想起,都像剛發生一樣。我甚至能回憶起那個燥熱下午的每一個細節。這件事的主角是我童年時代噩夢一樣的存在—媽媽所在的街道卷煙廠負責人劉胖子。
作為一個管理著百十號婦女的企業負責人,劉胖子在我和小伙伴心目中是個了不起的大首長。這個印象首先來自于我們的媽媽—這些在我們面前強硬兇悍的女人,說起劉胖子時都敬畏有加。她們的生計,完全取決于劉胖子的一句話,開除誰不開除誰,誰做輕活誰做重活,全憑她的心情。因為有這樣的權力,劉胖子變得兇悍跋扈,時常像周星馳電影中的包租婆那樣無事生非。
那個時候,卷煙廠辦了一所幼兒園。所謂的幼兒園,只不過是找了一間閑置的庫房,擺了幾張桌子,找了兩個不太做得動活兒的老阿姨,把平時跟媽媽來上班的孩子們歸置到一起,以免影響生產。在那個沒什么玩具也沒什么書的幼兒園里,我最喜歡干的事就是掃地,因為每次掃完地,老阿姨就會把印著“值日生”三個字的紅袖箍戴到我的手臂上,像榮譽獎章一樣,而且允許帶回家一個晚上。我戴著紅袖箍,像穿了新衣一樣高興,恨不能將它頂在頭上,讓所有人都看到。這小小的榮譽感,讓我從小養成了熱愛勞動的習慣。一直到初中,每學期結束,老師寫總結,實在想不出我有什么優點時,總能靈光一現地想到:熱愛勞動!
時間很快就來到記憶中那個燥熱的下午,我和小伙伴們正在桌子上爬上爬下,兩位老阿姨捏著蒲扇睡得口水直流。只要我們沒有弄破自己或別人的腦袋,她們通常不會醒。這時,劉胖子來了,眉眼彎彎的,帶著一臉罕有的笑容。她舉手示意大家別吵。事實上,這個動作純屬多余,因為她一來,就像玩“木頭人”游戲一樣,所有人都定在那兒了。

劉胖子對自己在我們面前的威嚴很滿意,得意地向我們宣布,在廠子后院,拖拉機拉來了幾車磚,這些磚是用來修幼兒園的,所以小朋友們也要出點兒力,去把磚搬回來。這是個光榮的任務,大家一定要認真完成。
我們一個個像電影里的戰士一般向她敬軍禮,大的五六歲,小的三四歲,花花綠綠地來到后院山一樣的灰磚前。多年后我才知道,劉胖子之所以起用我們這幫小小搬運工,是因為廠區門太小,拖拉機進不來,對方要加搬運費,劉胖子不干;如果讓我們的媽媽來搬,又會耽誤工期。正發愁時,幼兒園里喧天的吵鬧聲吸引她看到了永動機一樣的我們。當時,她腦中肯定有小鈴鐺一響,想起了螞蟻搬大象的故事。這幾十個精力過剩的小家伙,威力肯定比螞蟻大??!
那些磚頭對我們來說是沉重的,但一想到不用再在那沒有窗的“教室”里待著,我們就異常興奮。我想起我和媽媽無數次用羨慕的眼神看過的機關幼兒園,窗明幾凈的教室,漂亮的老師和同學,有書和玩具,甚至還有木馬和滑梯。我們沒進去過,但遠遠望去,宛若天堂和美夢。
現在,我們就要擁有那樣的幼兒園了,我們手上的每一塊磚,都是它的一部分,那樣的幸福感與成就感,是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我用實際行動來表達對幸福的渴望,別人每次搬一塊或兩塊,而我搬四塊。我總覺得,搬得快一點兒,新幼兒園就離我更近一點兒,為此,肚子和手被磨破皮,下巴和頭發上都沾滿灰也在所不惜。大多數小伙伴跟我一樣,有的甚至被磚夾了手。劉胖子在一旁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和“輕傷不下火線”的口號鼓勵我們,我們連眼淚都沒好意思掉,擦擦手,又重新投入到搬磚的“戰斗”中。
我們雖然個頭小,但戰斗力驚人,不出3個小時,一大堆磚就被成功地平移了300米。大家的臉曬得紅紅的,上面掛著灰塵和汗水,但內心充滿了喜悅。
過了幾天,施工隊進駐,我和小伙伴們看著那一堆磚在泥瓦匠叔叔們的手中飛舞著,掛上砂灰砌在一起變成墻和梁柱,又看著木頭房梁吊裝上去,檁和瓦安上去,高大又漂亮。
枯燥的建筑活兒,因為有了關于新幼兒園的念想,變得像一出趣味盎然的戲劇。我們常常在不遠的沙堆上看工匠們勞動,那個建筑工地成為我們去得最多的地方,它有一個大家默認的名字:我們的幼兒園。
經過兩個多月的盼望和等待,工程終于結束了,一座補輪胎的橡膠車間傲慢地聳立在我們面前。工人們來安裝機器時,我們還以為那是什么新型玩具,直至它冒著黑煙、散著臭味、發出可怕的噪音,我們才確定上當了。大家都憤怒地瞪著劉胖子,但劉胖子忙著接待來剪彩的領導,沒空理我們。她已經忘了這群孩子曾經搬過磚,更不要說那句隨口吐出的謊言。
這個謊言可能是劉胖子說過的無數謊言中極小的一個,卻是那時的我遭遇的最大的一個。因為這是在利用我的夢想撒謊,而我竟傻乎乎地深信不疑,并無限神往。
這是我童年記憶深刻的事,它讓我過早地懂得,說得好聽與做得實在之間必須要有聯系,否則就是赤裸裸的騙局。而那些天天拿美好的藍圖忽悠你,卻在暗地里讓你吃虧的人,是應該警惕和遠離的。
圖 | 小黑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