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玉潔
我媽從不喊我回家吃飯
文|周玉潔

母親節前,收到一條微信,是祝福母親節快樂的,最后一句是“母親節,你媽喊你回家吃飯”。
我愣了好一會兒,閉上眼睛,琢磨著這句話中的幾個關鍵詞:母親節、媽、回家、吃飯。
神經質的毛病隨時會犯,我覺得憋屈、酸楚,腦海里浮現出一些問題、一些畫面。
如果在60年前,一個媽媽要喊一個小女孩回家吃飯,那小女孩回家得花上多少時間?
在遙遠的湘江邊的小村里,一個拄著拐棍、端著破碗的老奶奶,牽著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女孩兒,她們從鄉間的小路出發,先到一個距離最近的鎮子,然后一路要飯,去往長江邊……
我在網上搜了一下,顯示她們從家鄉出發,走到某個鎮上后,還要連續步行3天21小時才能走完421.8公里,來到長江邊的某個鎮子,找到她們的親人。到那時,小女孩才能回到家里,吃上媽媽做的飯。
我算的當然不準,因為那是在60年前,路還不是現在這樣的路。在今天,如果她們有車,只需要6個多小時,就能經滬昆高速、京港澳高速,輕松地回家吃飯。可是,當時她們身無分文,只有一身舊衣裳、一個討飯的破碗和一根拐杖。途中,小女孩的奶奶去世了。小女孩花了半年多的時間,才回到家,吃上媽媽做的飯。
在我的想象中,她們可能穿越了河谷平原,望見巍峨的雪山,然后穿越了湘江或漣水的一些支流。她們走呀走,走過一個鎮又一個鎮,一個村又一個村。我知道,那小女孩總是喜歡念叨一些名詞:燈芯糕、法餅、麻棗、酥糖、片糖和姜糖。她在那一路上經過了無數飯鋪和糕點攤子,每一次,她都貪婪地望著它們。那些散發出香氣的糕點和包子,讓她邁不開步子。每一次,她的奶奶都告訴她:“等找到你的姆媽,你姆媽會給你買一籮燈芯糕,還有一罐子澆了桂子油的檳榔……吃魚吃肉,吃大包子……”
于是,我可以解釋,60年后,當年的那個小女孩已經是老奶奶的模樣了,她為什么每次路過甜品店、面包房和包子鋪都邁不動步子,欣喜地要去買。即便她已經不能再吃甜食了,可是她依然對那些食品有著病態的熱愛。
她對吃飯的事情是那么認真,她總是說“雷公都不打吃飯的人”。
每到吃飯的時候,哪怕是桌上有人吵架摔碗,哪怕是有人掀翻了桌子,她都巋然不動,將一碗飯菜三口兩口扒完才起身。
每到吃飯的時候,她從不會像街上其他的母親那樣,喊她的孩子回家吃飯。她總是說:“連吃飯這樣大的事情都不曉得回來,那就只管吃自己的,不用喊她!”
她將幾乎全部的勞動所得投入到吃這件事上。新上市的杏子、鮮桃,要下市的梨子、葡萄,她都愛;雞鴨魚肉,哪怕是鱉、蛇、蟬、蛙,她都來者不拒……她總是提起麻雀很香,說:“好多年前,我奶奶在路上撿到一只麻雀,用樹葉一層層包了燒給我吃,很好吃啊。我們要不也燒只麻雀吃?”
有一回,她帶著我們在稻田邊抓螞蚱,她要喂養她的雞。她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壓著一只洗衣粉袋子,剩余的三根手指和右手上下翻飛,不一會兒就變戲法似的裝了滿袋子活蹦亂跳的螞蚱。那些螞蚱在袋子里撲騰著,她拿著戰利品,笑嘻嘻地問我:“要不,我們燒了吃?”
那真是嚇到我了。她不懼吃相難看,我一度以為任何一種事物來到她的面前,她可能都會先冒出一句“不曉得好不好吃它”。
我抗拒她,排斥她,不理解她。我認為青蛙是益蟲,蜘蛛是益蟲,我認為螞蚱、麻雀的生命和我們的生命是平等的,我們都是生靈,我們要保護大自然。我小學的時候拿著老師講的話和她對抗,堅決不吃蛙腿,鄙夷那些殺害青蛙的人。我們從未和解。無論我在飯桌上絕食還是咆哮,她都穩若磐石,端著一只大碗,伸長筷子,發出津津有味的咀嚼聲。
有一年,我要去旅行,去湘江邊。在我出發的前一夜,她忽然同我講起湘江邊的一個村莊,講起她記憶中的房子,講起片糖和燈芯糕,講起她和奶奶一路討飯,奶奶死在了路上,她經過很多磨難才到了武昌。她找到她的媽媽后,再也沒有回過那個曾和奶奶居住了好幾年的村莊。那里埋葬著她的童年,那里充滿了饑餓,那里的人在過年時才會做最好吃的烘糕。
旅途中,無論是在火車上,還是在汽車上,無論眼前看到的是江河還是高山,是高速公路還是羊腸小道,我都禁不住要想起她—她也從這里走過嗎?
無論年節還是假日,我喊她來吃飯,她總是要提一些禮物,廉價的,沒有品牌的,形形色色,比如路邊攤做出的花樣繁多、形色各異的糕點,或是買來的肉包子、豆腐包子、粉條包子……面對這些我既不愿意吃又不舍得扔掉的食品,我欲哭無淚。我無數次勸告她,不要帶這些東西來,你血糖高,不宜吃這些東西,而我不喜歡吃買來的面食。可是她仍舊迷戀那些食品,總認為那是送給我的最好的禮物。因為那些童年的饑餓記憶,她一次次被這些形似她童年要飯路上遇見的吃食慰藉,那永無止境的對饑餓的恐懼曾深深地傷害了她。它們都是她曾經夢寐以求的美食。
我以為自己理解她,其實從未真正理解過。
在我和她之間,永遠隔著一條鴻溝,那是我曾無數次想象過,卻未曾體驗過的饑餓感。她從沒有讓我那么餓過,所以我一直無法與那個靠討飯活著的小女孩對話,無法想象有人對她說“你媽喊你回家吃飯”時她會想些什么。
我媽從不喊我回家吃飯,以前是,現在是,將來還會如此。童年的我錯過了吃飯時間,回到家時,她總會揚起雞毛撣子,厲聲吼道:“你長嘴做啥?連吃飯都不曉得回來?!”
她是那么弱小,又是那么強悍。
親愛的媽媽,我在等你喊我回家吃飯,一等,就等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