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絲綢之路上的阿拉善右旗

薛正昌

沿途見聞

第一次穿越河西走廊，是近乎20年前的事，寫過一篇游記《穿越河西走廊》，記憶猶新。只是當時沒有考察目的，隨性而游，多觀覽景區文物遺存而已。之后，還有過幾次途經河西走廊的經歷，但仍為松散的游覽。2017年6月初，赴內蒙古阿拉善右旗考察卻不一樣，這是一次有目的性的考察，視野里是歷史和文化。

清晨從甘肅蘭州出發，進入永登地界，有一段路伴隨著莊浪河而行。歷史上的莊浪河地理位置重要，影響較大。莊浪河以及與其齊名的令居，都是漢代的歷史文化符號。漢武帝時期，這里已經移民筑城，實行屯田。兩山夾著河谷，中間為平川，水草相擁，在漢代應該是屯田與畜牧的好地方。武勝驛是河西走廊上的屏障，有點像寧夏固原東南的三關口，但它不像三關口那樣奇險。

打柴溝的名字不知起于何時，它是翻越烏鞘嶺的必經之地，地理環境十分空曠，不是一個“溝”所能涵蓋的。在這里，我們登高遠眺，依山而筑的漢代長城穿越莊浪河向東蜿蜒而來，古人在烏鞘嶺上挑挖的壕塹依舊清晰，對面的馬牙雪山積雪皚皚。雨后的夏日，藍天白云，烏鞘嶺氣清神靜，與長城、壕塹、羊群、高速公路融在一起，人與景觀相映，始能古今對話，歷史生輝。

于武威北下高速，又進入武（威）金（昌）高速。祁連山的雪水，涵養了河西走廊的糧倉，金昌平緩的川地，同樣是望不到盡頭的碧綠良田。民勤，是一個南北走向的長帶子，往北就進入了戈壁之地，偶爾會看到年頭久遠的古樹聳立在路邊，陪伴著與戈壁灘一樣顏色的低矮平房，讓人感覺古道遙遙，生命滄桑。

九棵樹，已成了生命力的象征。頭天晚上，在蘭州與朋友相聚時，就有人提到九棵樹，說它是戈壁灘上的標記。對于我，就成為一種期待，覺得神奇。我們真的在九棵樹這個地方停下來，阿右旗文聯的石巖先生一行人在這里迎候。說是九棵樹，其實已經沒有九棵，只剩兩三棵已枯去的光禿禿的樹干。看來，九棵樹已成為歷史，“九棵”只是一種傳承，但它彰顯著昔日的生命，為過往的行人展示著生命的堅韌和絲路古道的永恒。

九棵樹的名字，如同古代長亭。在遠行人眼中，九棵樹成為地名文化的遺跡，也象征著古道。既便是過客，這戈壁灘上蘊藏著生命力的名字，同樣會深深地留在記憶里。

雅布賴鹽湖

進入阿右旗，考察第一站是雅布賴鹽湖。

中國的產鹽地主要有四大類：池鹽、湖鹽、海鹽、井鹽，雅布賴的鹽是湖鹽。雅布賴鹽湖處在盆地的位置，北面是雅布賴山，它如同一道屏障擋住身后的巴丹吉林沙漠，漫漫黃沙不得南侵，保護著戈壁灘上的雅布賴鹽湖?！把挪假嚒笔敲晒耪Z，石先生說了幾種帶有詮釋的內容，但我還是覺得“感恩山”“母親山”的釋義中肯。食鹽，是人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雅布賴鹽湖，更是上蒼賜予的一塊寶地，也是草原游牧民族賴以生存的奇缺資源。雅布賴山護佑了雅布賴鹽湖，就是母親山，傳承感恩是有多重意義的。由雅布賴山，我想到了銀川平原黃河農業灌溉，如果不是高聳的賀蘭山擋住了騰格里沙漠，黃沙同樣會吞噬“天下黃河富寧夏”的寧夏平原。

鹽湖負責人為我們講述鹽湖的歷史，70年前，雅布賴鹽湖已由政府開采，但在明清時期就已經是有名的鹽湖，其歷史或者更早。這里地處戈壁深處，沒有污染，鹽質純度高，比海鹽要好。緣此，食鹽已有出口。雖然量不是很大，但在倡導并推進綠色環保的今天，它的無污染性與高純度的鹽質，還是有市場競爭力的。

鹽湖場地很大，腳下的路是由鹽鋪就的，食鹽堆積成山。有青鹽，也有白鹽。白鹽多于青鹽，遠遠望過去，大地如同冬雪覆蓋一樣。青鹽顆粒大，晶瑩透亮，下意識地撿了幾塊，還嘗了它的咸味。不去鹽湖，就見不到這塊狀的青鹽，它可是鹽根??！不由想起小時候母親腌制咸菜時所用的青鹽塊，幾十年過去了，那情景如在眼前。雅布賴鹽湖較遠的歷史，主人沒有追述。古代鹽的開采，都供奉著鹽神，是非常神圣的事情；古代鹽的開采，也伴隨著沖突和掠奪，甚至戰爭。雅布賴鹽湖，應該也是有很多故事的。

清末民初以來，雅布賴鹽湖得到各方的高度關注。鹽的運銷，主要銷往甘肅武威、靖遠、平涼及寧夏固原等地。運輸工具主要是駱駝。主人說，現在阿拉善盟尚有10萬峰駱駝，右旗約有5萬峰，清代、民國時期更多。駱駝的運輸能力極強，如果是三四天的運程，每峰駱駝馱的重量為五六百斤；如果是長途運輸，每峰駱駝負重也有三四百斤。通常，一鏈由10峰駝組成；10鏈為一個駝隊，一個駝隊要馱數萬斤的貨物。在雅布賴鎮的大漠人家博物館里，展出一個駝鈴，長尺余，重達數十斤。它的功用，是由一個駝隊的最后一峰駱駝載著，目的是斷后，成為趕駝人的耳朵。如果駝鈴一直叮叮當當地響著，就說明沒有掉隊的駱駝，駝隊的行進是安全的。

雅布賴鎮的人，有一部分是甘肅民勤的移民，能追憶者達三四代人。移民這里，應該與雅布賴鹽湖有關。移民前，他們主要往返于雅布賴鹽湖與民勤之間，以背鹽為營生。280里的路程，往返三天，晝夜兼程。雖然背鹽的經歷十分辛苦，但經濟利益支撐著背鹽人的精神。當嘗到販鹽的甜頭之后，他們就陸續移民至雅布賴并融入這里的人群，融入這個地域環境，只是語言尚未完全擺脫民勤地方方音。

草原絲綢之路

草原絲綢之路始于公元前1000年左右，衰微于公元1世紀，但草原絲綢之路仍是重要的通道，只是走向發生了改變，也更加適應于絲綢之路網狀布局的發展。由地理位置看，漢代修筑的光祿塞城障向西延伸，與居延澤城障連接形成了通道。由居延海往西域可走河西走廊，也可轉入阿爾泰山南麓西行，抵達伊州（今新疆哈密）、高昌（今新疆吐魯番），這是草原絲綢之路的通道之一。歷史上的綠洲絲綢之路是干道，中原安定時，走長安—涼州道，有戰亂或絲路受阻時，才繞道走草原絲路?！缎绿茣だ畹略鳌防镉涊d：“承平時向西，路自河西，隴右出玉門關……自艱難已后，河隴盡陷吐蕃，若通安西、北庭須取回鶻路去?！蓖罗紦]右、河西走廊后，通往西域的綠洲絲綢之路就改道，走草原回鶻路。

長安—靈州道，連接著草原絲綢之路，是一條重要通道。唐代以后，緣于一些重大歷史事件而史書記載較多。貞觀十七年（643），唐太宗詔征薛延陀汗會盟于靈州（今寧夏靈武市），三年后的貞觀二十年（646），太宗至靈州，招撫漠北諸部內附，被各少數民族首領推尊為“天可汗”。“安史之亂”后，吐蕃內侵，穿越河西走廊的絲綢之路受阻，西域、漠北與中原各地往來之使節、貿易都由長安—靈州道來承擔。由“安史之亂”平息到回鶻汗國崩潰的前后約80年時間，絹馬貿易、朝貢歲賜等繁盛。五代后晉天福三年（938），高居誨出使于闐，宋太平興國六年（981），王延德出使西州回鶻等都要經過靈州這個中轉站。緣此，靈州成為唐末五代及宋初重要的國際貿易城市。

通常意義上的靈州道，即指晚唐、五代、宋初這一歷史時段，以靈州為中心，連接西域與中原的主要朝貢、貿易往來通道。長安—靈州道，是唐代中后期對長安—涼州北道（固原）的取代，也是對長安—涼州北道的延伸，依舊是絲綢貿易之路。盡管其走向發生了變化，但絲綢之路本身所承載的歷史使命沒有變，仍是新的歷史的延續。尤其是“安史之亂”后，唐肅宗在靈州即位，特殊時期的靈州大督都府與絲綢之路靈州道的開通更是意義重大。“唐末五代，由于民族戰爭和政治形勢的變化，從靈州經回鶻境而入西域的路線便起著勾通東西的作用?！边@一時期，絲路靈州道的歷史意義已經得到了顯現?；丶v汗國長期與唐朝維持著友好關系，歷代可汗均由唐朝冊封?！鞍彩分畞y”中，唐朝軍隊潰不成軍，被迫借回紇兵才收復長安、洛陽兩京。至德三年（758），唐肅宗把幼女寧國公主下嫁給領兵進入中原作戰的葛勒可汗。此后，唐代宗、唐德宗、唐穆宗都先后將女兒或妹妹下嫁給回鶻可汗，不但政治聯姻持續，而且草原絲綢之路暢通。

因與唐朝的特殊關系，回紇人開辟了草原絲綢之路的黃金時代。從公元8世紀末到9世紀中葉，操縱草原絲綢之路達百年之久。這期間，由于吐蕃民族一度占據了塔里木盆地、帕米爾高原、費爾干納，塔里木盆地南、北兩道的絲綢之路均被切斷，回紇人與中亞粟特商人聯手，經營著從漠北經北庭都護府（今吉木薩爾）、伊犁、碎葉通向河中的草原絲綢之路大道。這是其特殊背景下的草原絲綢之路。

賀蘭山，將蒙古高原與寧夏平原隔開。賀蘭山后的阿拉善盟地域，東西跨度很大，騰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貫穿全境。其中，阿右旗的面積便大于整個寧夏。從地理位置看，阿右旗地處草原絲綢之路前沿，與綠洲絲綢之路相接。長安—靈州道在寧夏靈武渡過黃河，或在中衛翻越賀蘭山南麓，穿越騰格里沙漠直入河西走廊；或翻越賀蘭山北麓，進入甘肅民勤石羊河，再進入河西走廊；或沿賀蘭山北麓進入阿拉善左旗、右旗，沿雅布賴山西行至額濟納旗，向北沿阿爾泰山南麓進入伊犁河谷；或出寧夏進入中受降城（今內蒙古包頭），進入草原絲綢之路。無論長安—涼州道，還是長安—靈州道，它們的走向都與草原絲綢之路對接。

雅布賴鎮的大漠人家博物館里，雖然文物不多，但很有特點，尤其與駝隊相關的遺物，如馱物用的鞍子、駝鈴和馱水用的各類材質的扁水壺等，還包括馬鞍子、馬鐙這些與運輸有關的配件等。它們的存在，顯示了草原絲綢之路在這個地域的經歷。雅布賴山東西縱橫，在遮蔽巴丹吉林沙漠的同時，沿山體內里就是一條絲路通道，東連阿拉善左旗，西連額濟納旗，南與甘肅民勤連接，進入河西走廊，走向是非常清晰的，它是草原絲綢之路的一部分。再加上雅布賴鹽湖的存在，使這里的交通道路意義更為重大。

巴丹吉林沙漠

巴丹吉林沙漠位于雅布賴山的背后，面積4.92萬平方公里，是世界第三、我國第二大沙漠。從轄境看，大多在阿拉善右旗境內，占3.5萬平方公里。這里是全球唯一的以沙漠地質遺跡為主題的世界地質公園。

巴丹吉林沙漠山體高，造型奇特，很多海子（即湖泊）點綴在幾萬平方公里的沙海中。清澈淡藍的海子，靜靜地躺在沙山間，有的在高處，有的海拔較低，應了“山高水高”的俗語。水與沙相融，會生出高峽出平湖的視角美感，周圍伴以碧綠的蘆葦，如同沙漠的眼睛，是沙海中生命力極為旺盛的景觀。風力的擺布，成就了各種造型樣式的山峰，如曲線一樣柔軟的山脊，好似鋒利的刀刃雕刻而成，如同一件件造型獨特的工藝品。

“沙漠沖浪”是在巴丹吉林沙漠的獨特享受。山高坡陡，峰巒起伏，山體高處可以把你送上峰巔，坡地陡峭處可以把你送入谷底。這一瞬間的感覺，使人不自覺地發出喊叫聲。進入沙漠深處，如同置身世外，沒有任何分心的雜音，你可以與亙古對話，可以與沙漠唱和。偶爾，白刺與梭梭會瞬間而過，留下綠色的印記。

巴丹吉林沙漠也是駱駝游走的地方。駱駝，是阿拉善右旗的象征，也是巴丹吉林沙漠的守護者。它可以月余不進食，也可以月余不飲水。這種生物就生存在沙海中，幾千年來為人類默默奉獻。它的生存，神奇得如同沙漠里白刺根下生長的蓯蓉、梭梭根下生長的鎖陽。一方地域，生長著一方靈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