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鐸金聲故人來

○賈維秀

木鐸金聲故人來

○賈維秀

看到了民國時期的老課本。

一眼，只是一眼，便已是心動情牽。

書皮是那種仿舊的暗黃，封面上豎式的標(biāo)題高高瘦瘦，夾在其中的繁體字透著一身的學(xué)究氣。捧一冊在手，如同捧起了埋在塵埃中的一沓陳舊歲月。

仔細翻看，便有清氣撲面。《米》：“農(nóng)夫種稻，手足動勞，歷春夏秋三季，始得粟。又用礱去殼，用臼去糠，始成白米。然后炊之釜中，或為飯，或為粥，食者當(dāng)知其不易也。”

多么純凈簡潔的文字。不修飾，不渲染，將每句話都說得實實在在，明明白白。即想，倘若一幼童，在人生啟蒙之初，得以此文，以黃口童音，將一粒米的辛苦跋涉、脫胎歷練之狀一而再，再而三地朗朗誦讀，然后熟記于心，何愁不懂得珍惜天物？

如何對待一粒米，說到底是一種人生的態(tài)度。君不見那些刻薄之人連買菜都要把農(nóng)民筐子里的菜的外層一層一層褪個盡光；那些貌似富足的觀光之客在吃飽喝足之后將剩下的食物扔得一片狼藉；更不要說何處何地大事小事公事私事究竟有多么鋪張，單是某個人嘴巴一動，就可以讓一棟棟新樓頃刻間化為廢墟，然后讓廢墟再長出一棟棟新樓來……

選編的人說得好：“一粒米，走過季節(jié)，成為糧食，濟養(yǎng)眾生。那是造物主的設(shè)計，農(nóng)夫在執(zhí)行。風(fēng)霜雨雪烈日，每一粒米和種米的人相依為命，完成土地的契約。”

誰憐相依，誰敬重契，誰能品出其中滋味？

選編的人又說：教育的最大功能是使生命產(chǎn)生敏感。這便是他編書的原因。

選編的人叫鄧康，是一個真正的讀書人。幾年前他客居云南，有一天，他在一個邊遠偏僻的老市場閑逛，也是有緣，偶然淘到了一本民國小學(xué)教材，翻開來看，如遇知音，剎那間，便覺紙上風(fēng)動，滋生了“莫放春秋值日去，最難風(fēng)雨故人來”的情思，以后每到一處，都會到舊市場尋覓，然后，選編了這本書，叫做《老課本，新閱讀》。

這本書，散發(fā)著一個個相關(guān)者對身邊人、眼下事、常人心的所有溫情，傳遞著他們對仁愛、禮義、誠信，情趣、方法、邏輯的至高敬意。在我的感覺里，老課本就像一張張來自民間的風(fēng)俗倫理畫，新閱讀則是善解人意的豪華邊框；老課本就像一株株蘊藏著地氣的生命母本，新閱讀則是母本上滋出的輕盈飛花……

《職業(yè)》：貓捕鼠，犬守門，各司其事。人無職業(yè)，不如貓犬。

《愛同類》：一犬傷之，臥于地上。一犬見之，守其旁不去。

《勿貪多》：瓶中有果，兒伸手入瓶。取之滿握，拳不能出。手痛心急。大哭。母曰：“汝勿貪多，則拳可出矣。”

別說孩子，就是我們這些成人，難道不該從這些微小的事物中悟出為業(yè)、為事、為人之真諦嗎？

一塵一沙一世界，小事物如同空氣中的塵埃，瑣碎事，家常事，眼前事，事事都是這個世界里的大事，這個淺顯的道理，如今又有多少人肯去慢慢想明白呢？

感動著書中的一幅畫面，《母羊求救》：畫面上，青草淺淺，水波瀲滟，一小羊落入池中。一個幼童抓著它的犄角往上拉，岸邊的母羊靜靜垂立。從羊的表情中，我讀出了生命間那種深深的依偎……頓然間，蒼穹無言，一切紛繁仿佛匆匆后退，只留下這羊，這童子，還有天地間這一道愛的盛宴。

旁邊是一段文字：“童子出游。有母羊向之悲鳴。既前走，又屢顧。童子怪之，隨其后。至一池旁。見小羊墜水中，哀號方急。童子乃握其角，提置岸上。母羊偕小羊歡躍而去。”

常想著扉頁上的一段話：民國年間，縱是兵荒馬亂，卻有人心淡定。上有信念，下有常識，小學(xué)課本集二者于一身。我在故紙堆里，成了民國的孩子。恍惚間，便覺一位夾著老課本的短發(fā)女子，下著黑裙，上著月白色的寬袖衫，正從古槐銅鐘下款款走來……

我愿那女子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