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佐
1996年元月,我出差到濟南,臨近返回時,想起妻子曾說過,她母親有副佩戴多年的銀手鐲丟了,曾為此痛惜不已。于是,我就到省華聯給她買了一副。回到家,當我把手鐲給岳母戴到手腕上時,這位淳樸的農村老太太的手顫抖了,顯得非常激動。她握著我的手深情地說:“培佐,我不會說話,就祝你思想愉快吧!”
聞聽此言,精神為之一振,岳母平時連10元錢都不認識,談不上有多少文化,從她口中說出來的“思想愉快”,也許只是激動之余的隨口偶成,她也可能理解不了“思想愉快”的深刻內涵,但卻引發了我的深入思考。
時光荏苒,悠悠20年,這件小事一直刻在心上,如何實現“思想愉快”,也成了我不斷思索的人生課題。
2016年11月17日,是岳母大人的90歲生目,謹以此文表達對她老人家的深深敬意和真誠祝福:岳母大人,祝您思想愉快,健康長壽!
也借此機會,談談我對“思想愉快”的粗淺理解。
思想愉快,就是人們滿足于精神乃至更高層面需要的一種快樂。這種快樂,與因物質的滿足或一時際遇帶來的心情之樂,有著本質的區別,它不會因周遭一切的改變而改變,也不會因時代的更替而喪失,它與生命相伴,與日月同輝。正如帕斯卡爾所說:“我們的全部尊嚴就在于思想。”
自古以來,先賢圣人有關人生快樂的論述很多。老子認為,“知足之足,恒足矣”,淡泊名利、順性無為才是人生快樂的最高境界;孔子認為,“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孟子認為,快樂的真諦在“人生三樂”:“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在他們看來,一個人認清與把握好了“欲”與“無欲”,“多欲”與“少欲”,順暢與圓滿了倫理關系,就不會沉溺于單純的物質享受,而會自覺修身行道。但我卻認為,這還只是一般意義上的人生之樂,一個人即使實現了這種快樂,也難以保其思想愉快、精神高貴。
先看近年來查處的一些貪官,他們雖然進過高等學府,受過高等教育,國家給予了高官厚祿,但卻身居高位不務正事,心靈蒙塵、思想齷齪;他們家中堆滿了金銀珠寶、古玩字畫,依然不收手、不滿足,終被繩之以法。試想,他們的思想能愉快嗎?還有許許多多的黨員干部,他們的職務在不斷提升,待遇也在水漲船高,但他們未曾停止過埋怨與牢騷,他們也許有過短暫的心理滿足,但思想無時無刻不在糾結著,總想得到更多,爬得更高,又何談思想愉快呢!
再看近年來媒體報道的那些富二代和三棲明星吸毒的丑聞,令瘋狂膜拜的“粉絲”們吃驚不已,也讓一直為生計奔波的人們十分疑惑。其實,這是物質需求滿足后,精神空虛帶來的結果。“口袋鼓鼓,六神無主;身體棒棒,東張西望”,便是這些人的生動寫照。
生活的啟示一再告訴我們,一個人是否思想愉快,不在于經歷過什么、擁有多少財富,而在于在乎什么,追求什么,向往什么,并不斷地通過價值實現來滿足。馬克思一生生活窘迫,甚至要靠恩格斯和親人接濟來維持度日,但他所寫下的《共產黨宣言》堪稱全世界無產階級的“圣經”;西漢著名史學家司馬遷受宮刑,仍然著述《史記》,成千古佳話;孔子周游列國傳播儒家思想,簡衣素食、顛沛流離,不改其志,終成影響華夏子孫的大思想家、教育家。他們的經歷無一不與苦難結緣,或貧窮、或恥辱、或漂泊,但他們是思想愉快的真正享受者。
哲學家把人的生活分成三個層次:物質生活、精神生活和靈魂生活,馬斯洛有個著名的“五層次需求”理論。就是說,人在滿足一定層次的需求之后,必將追求更高層次的滿足,包括心理上的、精神上的和思想上的。不可回避的是,當下隨著后物欲時代的來臨,物質生產的日益豐富,消費欲望的無限膨脹,讓浮躁之氣迷失了人們的內心追求和品位修養,氣定神閑、安之若素者越來越少,患得患失、坐立不安者越來越多,精神虛無已成普遍之勢,許多人已經說不清自己這一生到底要什么,自己信仰什么了。有錢人靜不下來,過不了心靈生活,普通百姓也是一樣。
拿近些年人們熱衷的旅游來說,游客暴漲背后反映了一些人怎樣的內心世界?數據顯示,2015年我國全年僅出境游數量達1.2億人次,2016年上半年比去年同期增長4.3%。這里并不排除其中有的人在觀賞美景、踏訪勝地、拜祭先賢中得到了心靈慰藉與快樂,但從交流與調查的情況看,大部分人選擇旅游不過是出于一時的好奇和滿足,抑或是宣泄和釋放內心的焦慮和壓力。這種迷茫和浮躁本身就是一種心靈的危機,不僅實現不了思想愉快,反而還會加重內心的空虛和身體與物質的負擔。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大學》有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我覺得對年輕人來說,只有對歷史、人文與社情有了真正的了解和認識,也就是目標清晰了,才能在旅游中獲得思想認知與升華。攝影家紀錄片導演左力,用374天時間徒步12100公里,重走紅軍長征路,刷新了他對紅軍苦難的認識。他覺得當年的紅軍,不一定像我們想象的那樣苦難,為什么?因為他們有個堅定的目標在遠方。相反,今天的一些人,漫無目的地東游西逛,“萬里路”又有什么意義呢?
那么,一個人如何實現思想愉快呢?著名軍旅作家王樹增在一次演講中談到為什么寫《長征》。他說,2000年世紀之交時,美國《時代》周刊出版了一本書叫作《人類一千年》,評選人類1000年以來發生的最重要的100件事情。中國入選了三件事。第一件是火藥武器的使用,第二件是成吉思汗的鐵騎征服半個歐洲,第三件就是長征。為什么長征能夠入選?王樹增說,難道是專家們對中共黨史感興趣?顯然不是。他說:“我想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長征這個事件在精神層面上深刻影響了人類進程。”王樹增所指的“精神層面”是什么?我理解,就是信仰。
《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大英百科全書》將“信仰”解釋為:“在沒有充分的理智認識足以保證一個命題為真實的情況下,就對它予以接受同意的一種心理狀態。”換一句話說就是,信仰是某樣東西,不需要考慮其事情的真偽與對錯就能夠接收,這樣的接收怎能不愉快呢?只有真正擁有信仰的人思想才愉快。一個人選擇了崇高的信仰,才能擺脫物質的誘惑、世俗的干擾,而歸于思想的豁達、心靈的安靜。
小說《紅巖》里有一個人物原型,叫劉國鋕。1949年11月27日,山城重慶之外已是炮聲隆隆,解放的曙光即將沖破黎明前的黑暗。原本是大資本家少爺、西南聯大經濟系高才生的中共重慶地下黨學運特支書記劉國鋕,三拒家人營救,面帶微笑走向刑場,用鮮血和生命守護自己的信仰,英勇就義。革命烈士方志敏就義前堅定說道:“敵人只能砍下我們的頭顱,決不能動搖我們的信仰。因為我們信仰的主義,乃是宇宙的真理!”李大釗、瞿秋白、方志敏、趙一曼、劉國鋕……這些共產黨人個個都是堅貞不屈、從容赴死。被周恩來總理譽為“中國共產黨的百科全書”的黃慕蘭,2016年已經110歲高齡,她在自傳中提到長壽秘訣:“我生性好強,對中央的信賴從未動搖,一貫迎著困難而上,從不消極頹喪,處逆境而能堅持革命樂觀主義的人生觀。這是我一生的長處,也是我得以健康長壽的唯一保健秘訣。”
有一次,我到南京出差,閑暇時間結伴到頤和路公館區走走,當看到當年民國黨政要員住的一棟棟別墅時,我頓時就明白了為什么國民黨必敗,而共產黨必勝。國民黨軍的高級將領住的是別墅,家里藏著金銀珠寶,養著嬌妻美妾,有了這些名利和享受,誰還想打仗送死呢?而紅軍的將領,大都是“凈身出戶”,他們沒有財富的牽掛,就是一心一意干革命,他們除了革命的理想和信仰幾乎別無所有,哪有不勝的道理!綁著黃金的翅膀飛不高,有了功名利祿的羈絆走不遠。這就是歷史讓我們讀懂的深刻道理。
曾子說:“吾目三省吾身。”習近平總書記在建黨95周年上反復告誡全黨同志“不忘初心,繼續前行”。我理解這個“初心”就是全黨同志共同的信仰,每日“三省吾身”就是要除塵去垢、純潔內心,讓信仰的翅膀擺脫功名利祿的羈絆而振翅高飛,去追求思想愉快的天空。“沒有信仰,就沒有名副其實的品行和生命。”崇高的信仰,是初心之源、精神之鈣,是人生的底火、奮進的動力,也是思想愉快的根本支柱。快樂的人,必定是胸裝信仰的人,選定了信仰,就選定了人生的坐標,尋到了人生的意義,知道自己為什么站立、朝什么方向前行,內心也由此充實、明亮、快活。
為什么當下社會越發展,物質越豐盈,反而一些人的內心越空虛,情感越冷漠,思想越郁悶?癥結在于精神虛無和信仰迷失。怎么辦?我認為,作為執政黨,要深入思考滿足基本物質需求后,該怎樣提升全黨的精神品位和理想追求,這方面,長征是最好的教科書。作為社會,一個是加快法制社會建設步伐,培養全社會的法律信仰,再一個是加強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培育,聚焦全社會的思想信念。作為個人,要認識人生之樂的真諦是追求思想上的愉快。就像當年紅軍長征那樣,縱有千難萬險,自覺為之奉獻犧牲,面對無數人生路口,從不四處張望,矢志不移“跟著走”。
誠哉斯言,信仰如山,高山仰止;物欲如壑,欲壑難填。古人說,“物物而不物于物”。成為“人物”,是人們的共同追求,但要始終清醒,人是萬物的主宰,“人”和“物”的次序不能顛倒,我們追求幸福的物質生活,但不能在物欲橫流中迷失自己,那樣,不僅成不了“人物”,反而會“誤人”,成為“物”的隨葬品。正如莊子指出的:幸福并非享樂的感覺,而是心靈的頓悟與超越。今天我們面對喧囂的物質世界,只有不忘初心,鑄牢信仰的燈塔,不斷錘煉心性,提升心靈品級,才會真正獲得思想的愉悅與內心的安寧,永遠保持做人的尊嚴與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