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桃花源”典故原本表達的是對怡然自得的隱居樂土之向往,但在歷代用典實際中,因為情節要素的某些相似性,自唐以后與劉阮典故合典。隨之而來的是在唐代的仙化現象和宋代的俗化現象,代表了“桃花源”典義的兩個新走向。時代文化的渲染和桃文化、劉阮故事的仙俗兩面性,構成典義仙化和俗化的原因。在仙化和俗化的同時,“桃花源”典故仍然保有傳統典義,典義只是得到豐富而不是更替。
關鍵詞:桃花源 典義 合典 仙化 俗化
“桃花源”典故源于東晉陶淵明的名作《桃花源記》,是一個武陵漁人誤入世外桃源的故事,所描述的世外桃源深深地吸引著歷代文人而被頻繁引用。如蕭統《十二月啟·夾鐘二月》:“走野馬于桃源,……尋五柳之先生,琴尊雅興。”駱賓王《疇昔篇》:“時有桃源客,來訪竹林人。”然而在大量的用典實踐中,“桃花源”典故經歷了合典、仙化、俗化三次質變,典義(典故在引用中所蘊含的意義)得到豐富,成為典故語詞、典故文化中的一個特別現象。
一.合典
所謂合典,即兩個(甚至三個)典故合用的現象,“其外在形式是一個相對凝固的簡潔的詞語,而其典源卻是兩個。與一個典故只有一個典源的單典相比,它無疑是一種復雜的典故形式。”[1]論及“桃花源”的合典現象,首先要提到另一個典故。《古代詩詞典故辭典》“劉阮入天臺”條:
典源出處《太平御覽》卷四十一引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漢明帝永平五年,剡縣劉晨、阮肇共入天臺山取谷皮,迷不得返。……遙望山上有一桃樹,……度山出一大溪,溪邊有二女子,姿質妙絕。……問來何晚耶?因要還家……酒酣作樂,……至暮,令各就一帳宿,女往就之,言聲清婉,令人忘憂。……既出,親舊……無復相識,問得七世孫,傳聞上世入山,迷不得歸。”
釋義用法 ……后以此典指男女間愛戀情事;或以“劉郎、阮郎”等指女子的心上人;或以“仙源”、“胡麻飯”等形容仙家生活。[2]
該典多表示愛情或仙境,與武陵桃源雞犬人家的怡然自樂之境本不相干。然自唐始,武陵桃源的“武陵、雞犬、陶潛”等要素和劉阮典故的“天臺、仙、阮郎”等要素并現,二典雜用、滲透,其結果是情節和意義都混淆竄用,形成合典。
劉禹錫《桃源行》:“漁舟何招招,浮在武陵水。……俗人毛骨驚仙子,爭來致詞何至此。”
牟融《天臺》:“碧溪流水泛桃花,樹繞天臺迥不賒。洞里無塵通客境,人間有路入仙家。雞鳴犬吠三山近,草靜云和一徑斜。”
黃庭堅《飲城南即事》:“劉郎曾眠武陵源,好在桃花迷虎所。”
張孝祥《鷓鴣天》:“東籬分付武陵香。尊前醉眼空相顧,錯認陶潛是阮郎。”
溯其合典之源,首先是劉阮典故出現“桃源”典形(即典故在引用時的語詞外殼)。“縱觀古代吟詠天臺的詩作,梁李巨仁《登天臺篇》最先以‘桃源比天臺,其后,唐李嶠《送司馬先生》相繼沿襲之。而曹唐《劉晨阮肇游天臺》有‘不知此地居何處,須就桃源問主人詩句,則進一步將‘桃源與劉、阮故事牽合在一起。”[3](筆者按,《登天臺篇》:“避世桃源士,忘情漆園吏。”《送司馬先生》:“蓬閣桃源兩處分,人間海上不相聞。”)
究其合典之因,系因二者有相似的故事要素:桃樹,溪流,凡人誤入異境之奇遇,有別于現實世界的忘憂之地。在文學創作中,二典易于混淆或引發聯想,經常“同臺演出”或“替班演出”,終于合典。
二.仙化
“桃花源”原與仙無關,然而唐代以降大量作品將其用于詠仙、慕道主題,“唐人筆下的桃源世界已具有明顯的仙化傾向”,我們把它稱作“仙化現象”。[4]
孟浩然《武陵泛舟》:“武陵川路狹,前棹入花林。莫測幽源里,仙家信幾深。”
呂巖《桃花溪》:“從此漁郎得消息,溯流直到是仙家。”
究其仙化之因,大致有四個方面:
1.中國文化中桃與仙鬼的關系
桃素有仙木、仙果之別名。“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引《典術》:‘桃者五行之精,厭伏邪氣,制百鬼也。”[5]關于桃的詞也常與仙鬼之術有關,如“桃人、桃符、桃偶、桃印”等。桃的仙木身份成為該典仙化的誘導因素。
2.漁人形象與情節的非凡因素
漁人在中國文化里是一個具有非凡氣質的形象。如傳說中屈子沉江前出現的漁人,幫伍子胥渡江而自沉的漁人,都帶有不俗的智慧和氣節。文學作品里漁父、漁翁、漁舟之類意象也常表現出一種超凡脫俗的味道。如柳宗元《漁翁》: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另外,“桃花源”故事情節本身也充滿非凡的意味。漁人入洞,偶至隔絕之境,已是奇幻。漁人明明沿路作記,仍“不復得路”,更顯撲朔迷離。這種故事氛圍增強了奇異特質,更易與仙產生聯想。
3.唐代道教文化的興盛
該典仙化與唐代道教的興盛也有很大關系,清·鄭文焯謂:“且陶公是記,得之武陵漁者所說,亦未嘗一字著神仙家言。特唐人慕道,故附會其事,奚以辯為?”[6]道教追求修道成仙,不少文人在這種氣氛下追崇羽化超塵之境地。“因為道教的影響,……陶淵明筆下的絕妙的‘桃花源在這一時代也自然會披上一層宗教外衣,化作仙府洞天,成為眾多文人歌詠的對象。”[7]
4.劉阮典故促進仙化
劉阮典故與“桃花源”典故合典,二典在大量詠仙慕道之作中不分彼此,促進了“桃花源”典故的仙化,如:
武元衡《同苗郎中送嚴侍御赴黔中因訪仙源之事》:“武陵源在朗江東,流水飛花仙洞中。莫問阮郎千古事,綠楊深處翠霞空。”
三.俗化現象
俗化和仙化完全相反,而“桃花源”典故恰是經歷了這兩次蛻變。宋元以降,“桃花源”典故也從唐代的仙境走出,沾染了閨閣脂粉,沉浮于風花雪月之時,煙花柳巷地,我們把這稱作“俗化現象”。
仇遠《金縷曲》:“錦瑟謾彈斑竹恨,難寫湘妃怨語。悵誰與、孤芳為主。流水無聲云不動,向漁郎、欲覓桃源路。”
隋樹森《全元散曲·無名氏〈[商調]集賢賓·彩云收鳳臺〉》:“呀,想著俺多嬌情重,……路迢迢霧鎖桃源洞,團圓夢總成空,楚陽臺云雨無蹤。”
這些用典盡述男歡女愛,全無“桃花源”本來的清凈、幽隱韻味。這顯示了市民文化強大的勢力,借雅語言俗事并終于化雅語為俗語。究其俗化之因,大致也有三個方面:
1.中國文化中桃與情愛的關系
在中國文化中,桃不只與仙鬼有關,還兼與世俗情愛有關。《詩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代表了桃象征婚嫁愛情的傳統;唐代崔護的桃花人面之詩(《題都城南莊》)流傳甚廣,可稱桃與愛情之詩的典型;現代語詞如“桃花運、桃色新聞”,亦是該文化的繼承。
2.宋元世俗文化的繁盛
宋代城市經濟繁榮,市民文化興盛,瓦舍勾欄、詞曲話本,市民階層的世俗文化消費需求旺盛,一些文人也轉變思想,提倡以俗為雅,俗文化得到空前的發展。[8]在俗文化的浸染下,落英繽紛的桃花源成了文化消費品中的愛情勝境。
3.劉阮典故促進俗化
劉阮典故講的是遇仙結良緣的故事,透著凡夫俗子的世俗欲望,本來就是一個極易俗化的典故,它與“桃花源”典故合典,更加快后者的俗化進程,如:
白樸《裴少俊墻頭馬上·第一折·[仙呂]后庭花》:“只疑身在武陵游,流水桃花隔岸羞。咫尺劉郎腸已斷,為誰含笑倚墻頭。”
仙化與俗化看似兩極不相容,其實可通。像神仙道教作為一種溝通仙凡的本土宗教,也有俗世之方術,更有道士向帝王貢獻春宮之法。可能仙家生活與煙花歲月皆快樂無憂,脂粉紅顏在文人筆下如仙似幻,故仙俗本有共通之處。只是用典可以因時代文化而轉,或仙為主流,或俗為主流,或兩者兼之,都不矛盾。
當然,俗化的發展并不等于仙化終止,仙化也不代表傳統典義的消亡,“桃花源”典故在俗化后,還有仙化的繼續,如:
元·傅若金《桃源圖》:“聞說避秦地,花間忘歲年。……丘壑渾疑幻,林廬或近仙。”
也還有傳統世外桃源的保持,如:
元·任昱《[越調]小桃紅》:“漁樵近鄰,田園隨分,甘作武陵人。”
新不驅舊,這正是使典義日趨豐富的發展規則,因為典故文化是一種積累文化,而不是一種新陳代謝文化。
參考文獻
[1]李景新.談兩種特殊的合典[J].古漢語研究,2004(3):109.
[2]陸尊梧,李志江,白維國.古代詩詞典故辭典[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277.
[3]施玨,陳浩洤.“武陵”用事辨析[J].鐵道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1(1):45.
[4]李紅霞.論唐代桃源意象的新變[J].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1):121.
[5]孫書安.中國博物別名大辭典[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543.
[6]北京大學中文系.陶淵明詩文匯評[M].北京:中華書局,1961:361.
[7]郭鵬.“桃花流出武陵洞,夢想仙家云樹春”——道教影響下的唐代桃源詩 [J].集寧師專學報,2009(1):21.
[8]馮勤.北宋市民文化的勃興及其與士大夫審美趨向的轉化[J].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12):69-71.
(作者介紹:劉江濤,銅仁職業技術學院國際教育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漢語詞匯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