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銓拍《山中傳奇》逸事

鐘玲

一、仙氣

《山中傳奇》有一個鏡頭是書生何云青（石雋飾）在山中行旅至西北邊關去抄經的路上，他在小溪邊見到溪對面一位著白衣的麗人吹笛。這個鏡頭美極了，直到今天，我還用這個鏡頭做我電腦的襯底畫面。拍攝這個鏡頭是在1978年，當時我在現場。那只是在韓國山中一條非常平凡的小溪，寬不過是十多公尺，水很淺，露出一些石塊，溪邊是草地，草地外是樹林，如此而已。但胡金銓的開麥拉眼睛卻能預見這一個平凡的場景可以化為仙境。

胡導演選擇了用逆光來拍，視點是隔溪望過去，是由書生何云青的視點來拍。女鬼依云（張艾嘉飾）穿著輕飄飄的古裝白衣，立在對岸。胡導演要制造白煙騰騰的效果。煙要放在林子里，煙當然不能放在女鬼的周圍，也不能放在溪面上，否則逆光的光影效果就出不來。放煙后，拍出來的畫畫美到不能用言語來形容。女鬼依云背后的樹林，大半掩映在云霧中，樹影依稀，還有陽光穿霧造成的藍色斜線。溪中的石頭因為逆光，一塊塊黑白分明，每一塊都堅實而有個性，溪水是透藍色。水邊女鬼穿的白絲袍透著光，衣袂飄然，水中還有她朦朧的倒影。這個畫面所達到的境界是把中國水墨山水畫與古代女性美二者的極致結合起來，成為一體。在古典文學中達到類似境界的是《詩經·秦風》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另一個文學作品達到類似境界的是曹植的《洛神賦》：“發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胡金銓這一個畫面背后的文化意義非常深厚，還有，呼之欲出的是一千多年來文學中描繪的文人在山中與道家仙女之間的浪漫愛情故事，即遇仙的文學傳統。因此，依云明明是女鬼，因為依云代表的是善良的人性，她比仙女還要有仙氣，整個畫面也化為仙境，這是胡金銓中國文化底蘊的一次完美呈現。

二、克難加想象力

1978年胡金銓拍《空山靈雨》與《山中傳奇》的時候，條件遠沒有今天好，預算沒這么多，科技也沒這么進步。就拿上一段文字中水邊麗人吹笛的鏡頭來說，拍得出那種境界的一大關鍵是放煙。當然用的不是現在舞臺上用的干冰。不說也知道，根本不可能把干冰運到韓國深山里去。他們當時用的是噴農藥用的機器，那種手提的，一個人可以操作的機器。當然他們噴的不是農藥，而是燒柴油噴出白煙。還好是在空曠的山林，否則吸多了身體也吃不消。

胡金銓指揮兩個劇務去站在放煙的位置，地點要在鏡頭畫面之外，還要在上風的位置，那樣風才會把白煙吹到鏡頭里的樹林中。但是風是不接通告，也不聽導演指揮的，因此拍這個鏡頭，因為風的緣故，NG了好幾次，現場拍攝的時候，胡金銓大叫，“噴煙機！”兩部噴煙機馬達發動了，轟轟有如飛機場飛機起飛，跟著胡導演對著攝影師Henry Chan大叫“Camera！”就開動攝影機。但忽然風向變了，白煙飄到鏡頭外面去了，胡導演大叫“Cut！ Cut！Cut！”于是就由這一場沒有戲的一位演員和翻譯充當劇務，跑去通知放煙的劇務停止放煙。現場一片隆隆聲和嘈雜聲，與畫面中看到的寧靜山水，聽到的是悠揚的笛聲，完全相反。

《山中傳奇》中結尾的時候，眼看惡鬼樂娘（徐楓飾）奪到佛經了，書生何云青把鎮魔的水晶念珠一扔，群鬼都被轟，包括依云、文士崔鴻至（佟林飾）、發了瘋的軍官（田豐飾）、王婆（徐彩紅飾），全都化為灰燼或水沫，只有樂娘還留了一個頭，橫在亭子外墻角的地面上。那個人頭的長發披散一地，鼻子眼睛還真的很像徐楓。這是有一次和胡金銓在漢城逛發型屋器材店時買的。胡金銓再指點我們的化妝時替這個人頭模型化妝。如果是今天，根本不需要這么原始，用動畫技術，徐楓的頭會更加栩栩如生。

三、選角

胡金銓選角有他很特別的角度。意想不到的選角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俠女》中的高僧慧圓大師不是我們想象中一位仙風道骨的老和尚，而是由喬宏飾演，個子高壯，濃眉大眼，還有黑胡黑須，給人陽剛大漢的感覺。但他的體魄有震攝性的效果。他捉拿到后許鎮撫司（韓英杰飾），不僅不殺他，還向他說法，又釋放了他，因為慧圓大師并非慈眉善目，反差大，因此能襯出他特別慈悲。正因為他體魄大，他在山頭的涅槃坐化的剪影也比較有氣勢。

《山中傳奇》之中的選角有意料之中的，也有意料之外的。兩個女主角，一正一邪，徐楓演魔女式的冷峻女鬼，張艾嘉演天使一樣的女鬼，切合她們過去演出常見的造型，石雋演他一貫形象的古代書生，是當然之選。然而大法師喇嘛由吳明才演，就比較怪異了。他個子不高，偏胖，比較像大法師的徒弟。我問胡金銓為什么，他說這樣才有效果。我想在中國傳統民間故事中，大法師、高僧都樣貌威嚴。胡金銓故意顛覆這個傳統，這樣才能顯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其效果是徐楓演的樂娘能威鎮全場，石雋演出的書生也必須靠自己的努力與勇氣去對抗她。還有一個選角選得好的是徐彩虹飾演的王婆，因為徐彩虹京劇的造詣很深，是胡金銓多年的朋友，她演得非常稱職，但配音的時候，胡金銓叫男配音員來配她的話。我問胡金銓為什么，他沒有答我。出來的效果是，大家都注意到王婆的聲音是男人的，我想這是胡金銓增加此鬼片怪異之處的手法之一。還有，胡金銓這樣配音，對男女性別也有打破顛覆之意。所以，胡金銓有傳統的一面，也有顛覆傳統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