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新+劉登翰
文化詩學是近年學界關注的理論焦點之一。把文化詩學引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批評,是一些學者追求的目標;同樣,把文化詩學引入華文文學研究,也是我們的理論期待與批評嘗試。作為一種理論資源與方法學,文化詩學將在何種程度和哪些方面給予華文文學的詩學建構以啟發(fā)和豐富?這是我們所關切的。這里,我們嘗試提出“華人文化詩學”概念和初步構想,期待華文學界的批評。
突出華人性與批評重心的轉(zhuǎn)移
提升華文文學研究學術品質(zhì)的關鍵,在于加強華文文學的詩學研究,它包括形式詩學和文化詩學兩個層面。文化詩學是近年文學研究從形式分析向文化深入的一種新的范式轉(zhuǎn)移。雖然華文文學的形式分析遠未充分和成熟,但仍然無法回避文化詩學這一新的研究范式的誘惑。因為它是進入華文文學內(nèi)面世界的一個有效通道,是華文文學自洽性的理論需要。
“華人文化詩學”是由“文化詩學”延伸出來的概念。當我們嘗試以文化詩學的觀念和方法進入華人文學的批評實踐時,我們首先遇到兩個問題:一、華人文學何為?作為少數(shù)、弱勢的華人族群,為何執(zhí)著于自己母語或非母語的文學?二、華人文學書寫如何迥異于其他“散居族裔”文學的“華人性”問題。對這兩個問題答案的尋索,把我們導向華人文化詩學。在這個意義上,華人文化詩學不是論者隨意的附加,而是內(nèi)在于華人歷史變遷和華人文學的發(fā)生與發(fā)展之中的。
環(huán)顧當今世界,華人和黑人、猶太人,都是影響最大的“散居族裔”。戰(zhàn)后半個多世紀來,黑人學、猶太學和華人學的相繼興起,是后殖民時代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它們各有自己族裔形成的特定歷史和命運遭遇。在以白人為中心的權力話語結構中,后崛起的這些少數(shù)族裔,都以他們強烈的族性文化,為自己在這個多元和多極的世界中定位。因此,對他們歷史的研究,也是對他們文化和文化行為的研究。美國的非裔黑人文學研究者,曾經(jīng)引入懷特、詹姆遜、福科的理論,分析非裔美國黑人文學的敘述文本。在《藍調(diào)、意識形態(tài)和非裔美國文學》、《非裔美國文學》等著作中,成功地揭示出非裔美國文學中的“潛文本/潛文化”,從而以對“黑人性”和黑人文化行為的分析,把黑人文學批評提升到黑人文化詩學的境界。同樣,猶太文學以其享譽世界的崇高成就日益獲得學界的廣泛關注。研究者從猶太族裔流散的歷史、文化淵源、身份變移、母題轉(zhuǎn)換以及文化融合和文化超越等方面,來揭示猶太文學中的文化政治行為和族性表現(xiàn),從而走向猶太文化詩學。這些研究都啟示我們,作為少數(shù)族裔的文學書寫,不僅只是單純的審美活動,還包含著更復雜的文化政治意蘊。在研究華人族裔文學時,分析和認識其表現(xiàn)文化中的“華人性”和文化行為的政治意義以及“華人性”的詩學呈現(xiàn)方式,是華人文化詩學研究不可回避的題中之義。
“華人文化詩學”的提出首先意味著華文文學批評重心的轉(zhuǎn)移———從重視中國文化/文學對海外華文文學的影響研究到突出華人主體性、華文文學主體性的轉(zhuǎn)移,從中國視域為主導的批評范式轉(zhuǎn)向以華人為中心的“共同詩學”與“地方知識”雙重視域的整合。我們認為華文文學是華人性的一種表征方式,華文書寫是最為重要的華人表征文化實踐之一,對華文文學“華人性”的形成、變遷、結構形態(tài)及其美學呈現(xiàn)形式的研究構成“華人文化詩學”的核心命題。華人文化詩學是凸顯華人主體的詩學建構。華人在文學書寫中的主體性地位,構成“華人性”的首要涵義。華人散居世界的歷史波折、身份變移、文化遷易、生存吁求、沖突和融合等,形塑了華人文學的主要內(nèi)容。華人既是這一文學書寫的創(chuàng)造主體,又是這一文學的書寫的描繪客體。它從文學創(chuàng)造的精神層面和文學表現(xiàn)的對象層面共同構成了華人文學的主體性內(nèi)涵。其次,“華人性”是華人表現(xiàn)文化的一種族屬性表征。它是在華人從原鄉(xiāng)到異邦身份變移和文化遷易中形成的文化心理、性格和精神,以及表現(xiàn)文化和行為方式的特殊性之體現(xiàn),成為區(qū)隔不同族裔之間族屬性特征的標志。第三,“華人性”還是華人文學反映華人生命歷程和精神歷程的一系列特殊文學命題。諸如華人對文化原鄉(xiāng)(文化中國)的審美想象問題;華人文學現(xiàn)代化建構中的中華性、本土性和世界性關系問題;華人原鄉(xiāng)的文化傳統(tǒng)與文化資源的繼承、借用和轉(zhuǎn)化問題;華人文學母題中的漂泊/尋根與中華文學游子/鄉(xiāng)愁母題的聯(lián)系與變化問題;華人家族母題中父子符號的文化沖突象征與母子符號的文化融和象征問題;華人文學意象系統(tǒng)(如東南亞華人文學的熱帶草木意象和歐美華人文學的都市意象)與華人族群生存的文化地理詩學的關系問題,等等。這些特殊命題所呈現(xiàn)的“華人性”特征,為華人文化詩學拓展了廣闊的批評空間。對這些問題的充分詮釋,不是單純的審美分析所能完成,而必須打通文本內(nèi)外,將文本分析放諸具體歷史語境的權力話語結構之中,即通過文化詩學的路徑,才能抵達這些特殊命題詮釋的深層。
“華人文化詩學”強調(diào)“共同詩學”、“地方知識”以及“個人知識”的整合,既重視研究海外華文文學共同的詩學規(guī)律,從散居世界各地的華人華裔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抽象出海外華文文學共同的美學與普遍的特征,又關注不同地域、國別、不同階層、性別、個體的文化差異即特殊性。長期以來,華文文學研究一直偏重于對以抽象的“中華性”為中心的“共同詩學”的追尋,而多少忽視了對“地方知識”和“個人知識”的具體闡釋。在這種普遍主義文學觀念的影響下,我們對“華人性”的認識有可能產(chǎn)生同質(zhì)化和抽象化的弊端。在“華人文化詩學”的視域中,“華人性”則是一個普遍與特殊統(tǒng)一的概念,它既是結構性的,也是建構性的概念。一方面,“華人性”包含了普遍的“中華性”,也蘊涵著“本土性”、“個人性”等具體的特殊的內(nèi)涵;另一方面,“華人性”又是不斷建構的歷史性范疇。對“華人性”的認識與闡釋必須返回到海外華人生存的具體性之中,返回到華文文學所置身其中的文化政治場域之中。
華人敘事的文化政治詮釋
“文化詩學”強調(diào)重新認識文學的文化政治功能。文學是文化的構成要素與記憶方式之一。按照葛林伯雷的看法,在復雜的文化網(wǎng)絡中,通過作者的具體行為的體現(xiàn)、文學自身對于構成行為規(guī)范的密碼的表現(xiàn)以及文學對這些密碼的反省觀照,文學承擔著話語的流播、論辯與文化的塑造功能,這種塑造是雙向的政治性的活動。文學是一種建構活動即格林布拉特所謂的“自我塑造”,而自我的建構是主體與社會文化網(wǎng)絡之間的斗爭與協(xié)商。一方面,文化網(wǎng)絡以“一整套攝控機制”(control mechanisms)對個體進行攝控;另一方面,文學以一種特殊的感性形式瓦解或者鞏固文化系統(tǒng)的“攝控機制”。這就是文學話語的文化政治功能或意識形態(tài)性。
同樣的,“華人文化詩學”也把海外華人的華文書寫視為一種文化政治實踐,它尤其關注與“華人性”密切相關的華人身份政治命題,關注華人主體與其置身其中的復雜的社會文化網(wǎng)絡之間的斗爭與協(xié)商。
研究新敘事理論的英國學者馬克·柯里在《后現(xiàn)代敘事理論》中談到“身份的制造”這一隱含著文化政治的命題時,對于身份的建構持有兩個基本觀點:一、身份由差異造成、二、身份存在于敘事之中。“我們解釋自身的唯一方法,就是講述我們自己的故事”,或者“從外部、從別的故事,尤其是通過與別的人物融為一體的過程進行自我敘述。”([英]馬克·柯里:《后現(xiàn)代敘事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1頁)華人文學尤其是華裔美國英語文學中存在著大量的家族史和自傳書寫文本。這一現(xiàn)象說明,家族母題的選擇與偏愛有其內(nèi)在的文化動力———通過敘事闡釋華人華裔與其他族群共同創(chuàng)造的歷史,實現(xiàn)族群建構的自我認同。
按照馬克·柯里的理論,敘事建構身份,而身份由差異構成。在這個意義上,能夠建構身份的敘事,應是一種“差異敘事”。對于不同的族群,“差異敘事”是族性的表現(xiàn)。華人文學正是通過差異的族性敘事,呈現(xiàn)出華人族裔迥異于其他族裔的“華人性”特征。這里所謂的“華人性”,首先是一個文化的概念。它深深植根于中華民族漫長歷史的文化積淀之中,是溶解在民族共同生活、共同語言、信仰、習俗與行為之中的一種共同文化心理、文化性格與文化精神。同時,“華人性”又是華人離散的獨特命運和生存現(xiàn)實所釀造。華人的離散與聚合,導致華人文化的“散存結構”。分布于異邦文化夾縫之中的華人文化,必須通過對于自己族性文化的建構和播散,表現(xiàn)出強烈鮮明的“華人性”,才能在異邦文化的夾縫中建構自我和獲得存在的位置。華人文學作為散居華人播遷歷史和生存狀態(tài)的心靈記錄和精神依托,成為“華人性”最重要的文化載體之一。因此,“華人性”又不僅是單純的文化命題,而有了豐富的文化政治意蘊。
長期以來,對華文文學政治緯度的忽視,一直是這一領域研究的一大缺陷。成功的黑人文學和猶太文學批評,其重要的突破是打通形式詩學分析與意識形態(tài)批評的門閾,實現(xiàn)新批評的文本分析與社會學批評的對話,辯證和統(tǒng)合。這個被有些學者稱為“形式的意識形態(tài)批評”或“意識形態(tài)形式詩學”,成為文化詩學最基本的批評理論和方法。誠如美國著名的黑人文學研究者裴克所言:作為一種分析方法,福科的知識考古學認為,知識存在于話語之中。人們可以在這種形式本身中追尋其形式的譜系和發(fā)現(xiàn)其形式的規(guī)則。因此,對于裴克的研究來說,如果沒有形式主義和新批評的修練,就不可能精妙地分析黑人敘事文本中的內(nèi)面形式結構;如果沒有后結構主義的視域,也就難以穿透文本的盔甲,抵達幽暗的“政治無意識”。相同的道理,從華人文學的印象批評到華人美學的建構再到華人文化詩學的形塑,“形式的意識形態(tài)批評”無疑是必經(jīng)之路。它直接開啟了研究華人文學書寫與華人政治的關系之門,有助于我們理解“華人文學何為”這一關鍵性問題。
把華人文學書寫不僅視為海外華人的審美創(chuàng)作活動,而且看作是一種文化政治行為,有兩個方面的原因:其一,從記憶政治的層面看,華人文學作為一種少數(shù)族裔的話語,一種邊緣的聲音,其意義在于對抗沉默、遺忘、遮蔽與隱藏,爭取華族和華族文化的地位從臣屬進入正統(tǒng),使華人離散的經(jīng)驗,進入歷史的記憶。如果沒有“天使島詩歌”的銘刻與再現(xiàn),那么美國華人移民的一段悲慘歷史,將可能被遺忘或遮蔽。恰如單德興所言:“天使島及《埃侖詩集》一方面印記了‘當時典型的華裔美國經(jīng)驗,另一方面也成為‘記憶場域。”(何文敬、單德興:《再現(xiàn)政治與華裔美國文學》,臺北“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1996版第6頁)《埃侖詩集》整理、出版和寫入歷史無疑是美國華裔經(jīng)驗被歷史記載的標志。對于美國華人而言,天使島書寫顯然具有記憶政治的意義。其二,從認同政治的角度看,華人作為離散的族裔,面臨認同的重新建構,華人文學既作為華人歷史文化的產(chǎn)物,又參與了華人歷史/文化的建構,華人文學書寫便具有了認同政治和身份政治的意義。身份存在于敘事之中,“我們解釋自身的唯一方法,就是講述我們自己的故事”,或者“從外部,從別的故事,尤其是通過與別的人物融為一體的過程進行自我敘述。”([英]馬克·柯里:《后現(xiàn)代敘事理論》,寧一中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1頁)馬克·柯里的觀點或許有助于我們理解與認識“華文文學何為”這一關涉到華文文學批評命脈的根本問題。
我們提出“華人文化詩學”概念,意圖之一在于終結華文文學研究的純文學批評傳統(tǒng),終結文學性與非文學性的二元對立思維。與華文文學批評的“中國學派”相比,近年來海外尤其是馬來西亞華人的華文文學批評在這一問題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明顯的突破。陳鵬翔的《政治/他者的偷窺儀式》、何國忠的《馬華文學———政治和文化語境下的變奏》、黃錦樹的《中國性與表演性》、林建國的《方修論》、劉育龍的《詩與政治的辯證式對話》、安煥然的《馬華文學的背后》以及許文龍的《召喚民族文化與政治抵抗資本》等一系列文章的相繼出現(xiàn),表明馬華的馬華文學批評已經(jīng)大步走出傳統(tǒng)批評的格局。在華裔美國文學研究方面,這一轉(zhuǎn)向表現(xiàn)得同樣顯明。單德興的專著《銘刻與再現(xiàn)》以及與何文敬合編的《再現(xiàn)政治與華裔美國文學》都體現(xiàn)出對華人文化政治的高度關切。在這些研究中,華裔敘事成為再現(xiàn)華裔美國史、建構少數(shù)話語的一種重要方式,其文化政治意義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
的確,“政治的回歸”無疑是建構“華人文化詩學”的必經(jīng)之路。“華人文化詩學”主張從純審美研究視域轉(zhuǎn)向文化政治闡釋。很長一段時期,華文文學批評受到形式主義的純審美觀念的統(tǒng)治,偏向于以本質(zhì)主義的“文學性”觀念為依據(jù)評判華文文學,卻有意無意地忽視華人文本與政治的關聯(lián)。這無疑導致華文文學批評的貧血癥。其實所謂“純審美”只是一種虛構,正如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論的代表人物特里·伊格爾頓所指出:“審美只不過是政治之無意識的代名詞:它只不過是社會和諧在我們的感覺上記錄自己、在我們的情感里留下印記的方式而已,美只是憑借肉體實施的政治秩序。”([英]特里·伊格爾頓:《美學意識形態(tài)》,王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7頁)所以審美問題實際上是發(fā)生在感性領域的規(guī)訓與反規(guī)訓的文化政治問題。這里的“政治”顯然是一個廣義的概念,它是內(nèi)在于所有的生活領域并決定人們真正的存在論條件的一個維度,即包括階級(階層)、性別、族群、文化等等在內(nèi)的某種權力結構關系。這種權力結構關系是“華人文本”生產(chǎn)與傳播的存在論條件,而且內(nèi)在于華人文本的敘事結構、抒情形式、文類偏好、修辭風格乃至更加隱蔽的語言紋理之中。不同于傳統(tǒng)的華文文學批評,“華人文化詩學”致力于揭示這種隱蔽的權力結構關系,或力圖把華人文本的生產(chǎn)與傳播重新置于多元族群多元文化構成的充滿歷史張力的場域與脈絡中予以闡釋,并且把華文文學視為在復雜的權力結構網(wǎng)絡中華人表征實踐的文本化形式,視為意義生產(chǎn)與華人主體發(fā)明的重要場所。
華人文化詩學的闡釋策略
伊格爾頓和杰姆遜都用“形式的意識形態(tài)”這一概念來解釋文學與政治的關系:“生產(chǎn)藝術作品的物質(zhì)歷史幾乎就刻寫在作品的肌質(zhì)和結構、句子的樣式或敘事角度的作用、韻律的選擇或修辭手法里。”([英]特里·伊格爾頓:《美學意識形態(tài)》,王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14頁)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論重新建構了文學形式與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隱秘關聯(lián),打通了文學研究內(nèi)部與外部的關系。后結構主義則打破了結構主義和新批評那種穩(wěn)定而靜態(tài)的文本結構,瓦解了二元對立原則所構成的穩(wěn)定系統(tǒng),封閉的文本被文本間性和意義的播散所取代。在福科看來,在任何社會中,話語的生產(chǎn),都會按照一定的程序而被控制、選擇、組織和再傳播。其中隱藏著復雜的權力關系。因而,任何話語都是權力關系運作的產(chǎn)物,性話語、法律話語、歷史知識、文學乃至醫(yī)學和其他自然科學話語都是如此。“文化詩學”或新歷史主義批評事實上是后結構主義的遺產(chǎn),美國學者弗蘭克·林特利查曾經(jīng)直接把葛林伯雷的“文化詩學”稱為“福科的遺產(chǎn)”。因而,“形式的意識形態(tài)批評”構成了“文化詩學”批評的基本方法。
華人文學詩學提倡“形式的意識形態(tài)批評”,并非是倒退回舊歷史主義的闡釋框架中去,而是主張從文本到政治和從政治到文化的雙向互通:“形式的意識形態(tài)批評”無疑是以形式詩學為分析基礎的,但與傳統(tǒng)的形式詩學研究不同,“形式的意識形態(tài)批評”尋求如詹姆遜所說的“揭示文本內(nèi)部一些斷續(xù)的和異質(zhì)的形式的功能存在。”([美]詹姆遜:《政治無意識》,王逢振、陳永國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86頁)即華人文學在文類、美學修辭、形式結構、情節(jié)、意象、母題以及各種文化符碼的選擇模式中,隱含著的華族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無意識。美國華裔文學書寫中的雜粹文化符碼(雜粹食物、雜種人、雜粹語言、雜粹神話和傳說,等等),便隱含著建構華裔文化屬性,重寫美國歷史的華裔意識形態(tài)內(nèi)容。菲華文學中父與子的主題(典型如柯清淡的小說),呈現(xiàn)著菲華社會的文化沖突。而馬華文學中的漫游書寫(如李永平的小說)以及“失蹤與尋找”的情節(jié)模式(如黃錦樹的小說),所隱含的潛文本則是“離心與隱匿”的華人身份;馬華文學文本中大面積呈現(xiàn)的民族文化符碼,正如許文榮所分析的,具有抵抗官方同質(zhì)文化霸權的政治意味。而在泰華文學的大家族中,湄南河的書寫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位置,“湄南河形象”是泰華文學的一個典型的標識;它是泰華文學情感與想象的發(fā)源地,也是構成泰華文學寫實主義傳統(tǒng)的重要的歷史風俗畫的背景,更是形塑泰華文學獨特的地緣美學的人文地理要素,與潮汕文化共同構成泰華文學的精神原鄉(xiāng)。至于新加坡華人文學文本中常見的魚尾獅意象的文化政治意味,更是人所共知的了。形式本身所潛隱的意識形態(tài),使華人文學書寫同時具有著復雜的文化政治意味。
為此,華人文化詩學還應選擇自己詮釋的策略。格林布拉特指出:“辦法是不斷返回個別人的經(jīng)驗和特殊環(huán)境中去,回到當時的男女每天都要面對的物質(zhì)必需與社會壓力上去,以及沉降到一部分共鳴性的文本上。”([美]格林布拉特:《文藝復興的自我塑造》,社科院外文所編:《文藝學與新歷史主義》,社會科學文獻文版社1993年版,第81頁)這段話提出了文化詩學兩個互相關聯(lián)的闡釋策略:其一是歷史語境的重建;其二是文本互涉的闡釋方法,這也是華人文化詩學的基本方法。所謂“不斷地返回個別人的經(jīng)驗和特殊環(huán)境中去,回到當時的男女每天都要面對的物質(zhì)必需與社會壓力上去”,強調(diào)的是文本生產(chǎn)的歷史語境。這里,格林布拉特顯然吸取了克利福德·吉爾茲在《文化的闡釋》和《地方知識》中提出的文化人類學的闡釋策略,即以“文化特有者的內(nèi)部眼界”重建文本生產(chǎn)的歷史語境———在不同的研究個案中,使用原材料來創(chuàng)設一種與其文化特有者文化狀況相吻合的確切的詮釋是必須的,但不能完全沉緬于文化特有者的心境和理解,而是“文化特有者的內(nèi)部眼界”與批評闡釋語境的交疊、對話與論辯。的確,華人文化詩學對華文文學的闡釋,也需這種交疊語境的建構。一方面努力獲取各種社會歷史材料,不斷返回到文化生產(chǎn)的具體歷史語境之中;另一方面不斷反思闡釋者自身所處的現(xiàn)實語境,反省批評的位置。在中國從事華人文學研究,無疑具有基于自身歷史文化和學術背景而產(chǎn)生的獨特立場與視域,從而形成迥異于域外華人文學研究的中國學派。這樣的立場和視域,可能產(chǎn)生對華人文學深刻的洞見,也可能出現(xiàn)某種盲視。正如域外的華人文學研究學派所同樣也可能在優(yōu)勢與劣勢并具的情況下,產(chǎn)生洞見和存在盲視。反省批評因位置而產(chǎn)生的洞見與盲視對于華人文學研究是十分重要的。
所謂“沉降到一部分共鳴性文本上”指的是文本互涉的批評方法。這一互文性的分析,包括文學文本之間的文本間性的建立,也包括文學文本與其他非文學性的社會文本間關系的建立。將華人文學文本放置“/還原”到其生產(chǎn)與傳播的歷史場景之中,闡釋諸文本之間的相互對話、呼應、質(zhì)疑與解構關系,或許正是分析華人意識形態(tài)的形成與變遷以及“流動的華人性”的一個有效方法。以華裔美國文學為例,華美女作家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共鳴性文本”———如湯婷婷的《女勇士》、譚恩美的《喜福會》、伍慧明的《骨》以及任璧蓮的《夢娜在應許之鄉(xiāng)》等等———這些文本顯然構成某種呼應與對話關系:這一系列的以母與女之間的世代沖突與文化糾葛為核心的“家庭敘事”之間具有或顯或隱的“共鳴”關系,是可以彼此參讀的。“沉降到這些共鳴性的文本上”,是闡釋華美女性文學自我屬性建構和族裔屬性重建主題的一個有效方法。許多時候,闡釋諸文本之間的質(zhì)疑與解構關系更是饒有興味的———它更能凸顯不同世代、階層、性別乃至不同背景的個體對“華人性”的認知差異。趙健秀與湯婷婷之間的論爭以及文本中所顯示出的中國性想象的巨大差異已經(jīng)人所共知。在馬華文學史上,新世代尤其是上世紀90年代旅臺作家群的文本與溫瑞安、溫任平兄弟作品之間的質(zhì)疑與解構關系,以及以小黑為代表的馬來本土作家與旅臺文學的南洋歷史敘事之間的共鳴與分歧,或許可以成為我們認識當代馬華文學史的一條重要線索,而在新世代的文本中(如黃錦樹的小說與林幸謙的詩文之間)這種彼此質(zhì)疑的關系同樣存在。華人文本之間的相互質(zhì)疑與解構關系,表明“華人屬性”是多元復雜的沒有終點的歷史建構,它是流動的、復調(diào)的,我們不能把它理解成某種同質(zhì)化的靜態(tài)的一個概念。某種意義上說,“互文性”隱含著自我與它者的結構關系的密碼。因而“互文性”的闡釋可以提供我們真正進入華人文本及其生存狀態(tài)的有效路徑。
華文文學作為“散居”的世界華人播遷歷史和生存狀態(tài)的精神記錄和心靈化石,只有進入特定的歷史語境,才能有效地解讀。因此,把華文文學的文本歷史化和文化化,對文本進行互文性的雙重解讀,即透過文本進入特定的歷史/文化語境,從特定的歷史/文化語境再返回文本,這種互文性對于華文文學文本多重價值的充分揭示和發(fā)揮,有著根本的意義。這是文化詩學對華文文學理論建構最重要的啟示。
建構以“華人性”為研究核心,以“形式詩學”與“意識形態(tài)批評”統(tǒng)合為基本研究方法的“華人文化詩學”,在更加開放的社會科學視域中審視與詮釋華人文學書寫的族裔屬性建構意義及其美學呈現(xiàn)形式,應是我們拓展華文文學批評空間的一個有效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