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實務中,合同的條款附條件,或曰合同項下的一項義務或幾項義務的履行附條件,遠遠多于合同附條件。合同的條款附條件與合同附條件既存在差異,也有共同點,適用法律時對二者均應關注,不可偏廢。合同的條款附條件仍然屬于附條件,而非附期限,因為它完全符合附條件的規格要求,卻與附期限相去甚遠。判斷合同的條款附條件有效或無效所依據的法律原則,不宜是誠信原則、公平原則,而應為公序良俗原則。誠信原則、公平原則用于調整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及其責任分配。
關鍵詞:合同條款;合同義務;附條件;附期限;有效
中圖分類號:D923.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7)07-0044-08
深圳紅瑞資本管理企業(有限合伙)作為轉讓方,與作為受讓方的北京福閱投資有限公司于2014年10月28日簽訂了《股權轉讓協議》。該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約定:“目標公司擬在香港發行30億元人民幣債券。在轉讓方和受讓方全部交接結束、股權轉讓變更登記完成,受讓方接管目標公司后與各中介機構簽署最終協議確定發債日期、正式發債之前,受讓方向轉讓方支付第二筆股權轉讓款叁仟萬圓(轉讓方賬戶信息如前述)。”該協議第1條第3款第3項約定:“目標公司30億元人民幣債券募集完成后15個工作日內,受讓方向轉讓方支付第三筆股權轉讓款肆仟貳佰伍拾萬圓,如目標公司未能成功發行30億元人民幣債券,且轉讓方有充分證據證明發行失敗是由受讓方造成的,則受讓方仍需向轉讓方支付股權轉讓款中的第三筆股權轉讓款肆仟貳佰伍拾萬圓。”在合同履行過程中,股權轉讓方請求受讓方支付第二筆、第三筆股權轉讓款,受讓方以該兩筆股權轉讓款的支付附有履行條件且該條件尚未成就為由對抗轉讓方的請求,雙方由此發生爭議并訴諸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
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3民初27號民事判決書認為,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約定的第二筆股權轉讓款、第3項約定的第三筆股權轉讓款的支付附有約款,但該約款并非我國現行法設置的附條件,而是附期限。如此認定的理由有三:一是所附條件為不確定發生的事實,但系爭《股權轉讓協議》關于轉讓款的支付義務的約定是確定的,并未對付款義務的生效與否作出特別約定;二是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約定的股權轉讓款為人民幣30750萬元,該數額具有確定性、恒定性、包容性;三是在訴訟中,雙方當事人均表示股權轉讓款的數額是確定的,受讓方還表示將在發債成功后按約定支付股權轉讓款。下文結合合同法理及我國現行法律規定,對此理由進行詳細評釋。
一、合同附條件與合同條款附條件的一般理論
系爭案件的焦點之一是,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第3項的約定是否屬于合同
收稿日期:2017-06-12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國民事指導性案例理論研究”(12AZD122);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法學方法論與中國民商法研究”(13AZD065);清華大學自主科研計劃課題“中國民法典編纂重大理論問題研究”(2015THZWJC01)。
作者簡介:崔建遠,男,中國法學會民法學研究會副會長,暨南大學法學院/知識產權學院周枏講席教授(廣州510632)。
條款附條件?為了敘述和闡釋的方便、清楚起見,筆者先介紹和闡釋合同附條件與合同條款附條件的一般理論。
《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第45條規定了合同附條件。實務中不但有合同附條件,而且存在合同條款附條件的情形,對賭協議中某個或某些條款附條件是常有之事。所謂合同條款附條件,是指整個合同已經生效,所附條件僅限制合同項下的某項義務或某幾項義務的履行效力。換言之,合同項下的某項義務或某幾項義務的履行效力附加了條件,從意思表示的層面看,就是合同的某個或某些條款附條件。①當然,合同附條件與合同條款附條件存在差別,可比較如下。
(1)在合同附條件的場合,如果所附條件為停止條件(或曰生效條件)且尚未成就,那么,整個合同項下的義務均未屆期,因而當債權人請求債務人履行債務時,債務人都能夠就合同項下的義務對抗債權人的履行請求。與此不同,在某項或某幾項義務的履行效力附條件(或曰合同條款附條件)的情況下,如果所附條件為停止條件(或曰生效條件)且尚未成就,那么,除了附停止條件(或曰生效條件)的某項或某幾項義務,合同項下的其他義務應已屆期,債權人可以就這些義務請求債務人清償。②
(2)在合同附條件的場合,如果所附條件為停止條件(或曰生效條件)且尚未成就,債務人撕毀合同,那么,按照通說,債權人可以基于期待權而請求債務人承擔侵權責任。該種責任的賠償范圍是信賴利益的損失。與此不同,在某項或某幾項義務的履行效力附條件的情況下,如果所附條件為停止條件(或曰生效條件)且尚未成就,債務人撕毀合同,那么,債權人有權請求債務人承擔債務不履行的責任。該種責任的賠償范圍可以甚至應當是期待利益(或曰預期利益/履行利益)的損失,也可以是信賴利益的損失。究竟為何者,取決于是否存在相應的市場及其價格,以及債權人的選擇。③
(3)在合同附條件的場合,如果所附條件為停止條件(或曰生效條件)且已經成就,那么,整個合同生效且為履行的效力發生,絕大多數情況都是“一刀切”地發生履行的效力,債權人有權請求債務人履行整個合同項下的義務,僅有極個別情況屬于有些義務已屆履行期而另外一些義務尚未屆期。與此不同,在合同條款附條件的情況下,所附條件為停止條件(或曰生效條件)且已經成就,該條款項下的義務發生履行的效力。至于合同項下的其他義務是否屆期,取決于其他因素,需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由此差異決定:在這里,值得重視且需要討論的是,在債務人違反已經生效的義務的場合,債權人可否就附停止條件的合同條款項下的義務不可能被履行而有權請求債務人承擔賠償責任?筆者認為,如果合同的全部條款之間密不可分,則應將全部合同條款予以整體考量,計算違約所致損失時統一考慮違反全部條款項下的義務所造成的損失,債權人可以就該損失請求違約方承擔賠償責任。如此,至少在有些場合,債權人可以就附停止條件的合同條款項下的義務不可能被履行而請求債務人承擔賠償責任。反之,如果附停止條件的條款與其他合同條款可以區隔開來,則由于債務人違反的僅僅是已經生效的義務,因停止條件尚未成就而尚未生效的條款項下的義務未被違反,所以不宜賦權債權人就該條款部分請求債務人負責賠償。此其一。較為復雜且難以處理的是,整個交易的安排有賴于全部條款均已生效,才會實現各方利益的平衡,達到各方的合同目的。于此場合,是否放任此種條款附停止條件,不許誠實信用原則發揮調整作用,這值得重視并反思。此其二。
(4)在合同附條件的場合,如果所附條件為解除條件且已經成就,則該合同失去效力,基于該合同產生的權利義務關系也歸于消滅。與此有別,在某項或某幾項義務的履行效力附條件的情況下,如果所附條件為解除條件且已經成就,那么,只是這個或這些義務歸于消滅,而合同繼續有效,該行為項下的其他義務也繼續存在,除非所附條件的某項或某幾項義務與未附條件的義務之間密不可分,同命運、共進退。④
(5)在合同附條件的場合,如果所附條件為純粹隨意條件且系于債務人一方意思,那么,在該條件為停止條件時,合同整體無效。⑤與此不同,在某項或某幾項義務的履行效力附純粹隨意條件的情況下,如果該純粹隨意條件系于債務人一方意思且為停止條件,則只是相應的條款無效,其他條款的效力不受影響,除非各個條款密切結合、不可分離。⑥
毋庸諱言,承認合同條款附條件面臨這樣的質問:如此設計會違反附條件即為合同的附款這種本質屬性。對此,筆者認為,所謂附款,無非是一種條款,屬于意思表示的范疇。既然附款就是一種條款、一種意思表示,或曰意思表示的組成部分,那么,它可以與整個合同組合成一體,成為合同的一部分,也可以與作為合同組成部分的條款組合成一體。換句話說,合同的整體與合同的組成部分(條款)在本質上都不排斥附款。因此,筆者堅持合同的條款可以附條件。
承認合同條款附條件不同于合同附條件,還有一個意義,那就是阻止有些人誤解或曲解合同條款附條件。經檢索,一些判決拒絕承認合同條款附條件為附條件,或者認為附條件的條款為單方允諾而對相對人無拘束力,或者無視附條件的條款而徑直依據公平原則確定結果;⑦另一些判決則將合同條款附條件認定為法律行為附期限。⑧正因為一些判決誤將合同條款附條件認定為合同附期限,故有本評釋的必要。
一方面,合同附條件與合同條款附條件之間存在差異,如前文所述。另一方面,二者也有不少共性:其一,合同屬于意思表示,合同條款也屬于意思表示,故無論是合同附條件還是合同條款附條件,都是意思表示附條件。在合同項下的一項或幾項義務的履行附條件的情況下,不是義務本身附條件,而是義務的履行附條件。從意思表示的角度看,就是合同條款附條件。其二,二者都是通過當事人的約定對整個合同的效力或合同條款附加條件,而非法律直接規定的生效條件,亦非把法律的規定照抄到合同中來。其三,二者附加的條件都符合法律及法理認可的規格(標準),如所附條件必須是客觀的事實、將來的事實、發生與否不確定的事實、合法的事實,都由當事人約定。既然如此,合同附條件與合同條款附條件具有類似性,可以適用類推適用的規則和方法,即合同條款附條件的情形可以比照《合同法》第45條的規定予以處理。
從比較法的角度講,日本的實務和民法理論較早承認了合同條款可以附條件⑨,德國民法在個別情況下也不否認合同條款附條件,如允許分期付款買賣合同中標的物所有權移轉附條件。⑩當下對賭協議在不少國家和地區盛行,法律對此大多予以承認,而對賭協議恰恰是合同條款附條件。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法國第2016131號修改合同法、債法總則和債之證據的法令于2016年10月1日生效,如今的《法國民法典》第4編“債法總則”第1章“債的形態”第1節較為詳細地規定了附條件之債。其中,第1304條第1款規定:“當債務的存在取決于將來的不確定的事由時,該債務是附條件的。”筆者將此解讀為:盡管“債務的存在”與“債務的履行”“合同條款”不盡相同,“債務的存在”附條件不同于“債務的履行”附條件,亦即不同于“合同條款”附條件,但同時,債務附條件亦即“債務的存在”附條件也不同于合同附條件。在雙務合同場合更是如此。因為雙務合同所生兩個狹義之債,其中一個未附停止條件,合同生效之日即該狹義之債產生之時,另一狹義之債卻附停止條件。一句話,債務附條件不同于合同附條件。此其一。“債務的存在”附條件不同于“債務的履行”附條件,亦即不同于“合同條款”附條件,這種差異相對于合同附條件而言不是本質性的,只是視角不同、階段有異。在討論“合同條款”附條件與合同附條件之間的關系時,可以認為債務附條件更接近于“債務的履行”附條件或曰“合同條款”附條件,而與合同附條件相距較遠。此其二。特別是《法國民法典》第13046條第2款關于“雙方當事人也可以約定條件的生效溯及于合同訂立之日”的規定,更加清楚地反映出債務附條件不同于合同附條件,不然,就不會出現債務附條件可經當事人的約定使得合同訂立之時就是該合同項下的債務生效之日。進而,在有些場合,《法國民法典》第13046條第2款的規定會使個案成為合同附條件。
由以上分析可見,我國法律承認債務的履行附條件或曰合同條款附條件,有著比較法上的支持。
二、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的有關約定
屬于合同條款附條件1.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的有關約定及其在本文中的表達
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約定:“目標公司擬在香港發行30億元人民幣債券。在轉讓方和受讓方全部交接結束、股權轉讓變更登記完成,受讓方接管目標公司后與各中介機構簽署最終協議確定發債日期、正式發債之前,受讓方向轉讓方支付第二筆股權轉讓款叁仟萬圓(轉讓方賬戶信息如前述)。”該協議第1條第3款第3項約定:“目標公司30億元人民幣債券募集完成后15個工作日內,受讓方向轉讓方支付第三筆股權轉讓款肆仟貳佰伍拾萬圓,如目標公司未能成功發行30億元人民幣債券,且轉讓方有充分證據證明發行失敗是由受讓方造成的,則受讓方仍需向轉讓方支付股權轉讓款中的第三筆股權轉讓款肆仟貳佰伍拾萬圓。”這里的轉讓方,是指深圳紅瑞資本管理企業(有限合伙),可簡稱深圳紅瑞企業;受讓方,是指北京福閱投資有限公司,可簡稱北京福閱公司;目標公司,是指深圳前海中小企業金融服務有限公司,可簡稱前海金融公司。
這樣,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的約定就變成如下表述:“前海金融公司擬在香港發行30億元人民幣債券。在深圳紅瑞企業和北京福閱公司全部交接結束、股權轉讓變更登記完成,北京福閱公司接管前海金融公司后與各中介機構簽署最終協議確定發債日期、正式發債之前,北京福閱公司向深圳紅瑞企業支付第二筆股權轉讓款叁仟萬圓(轉讓方賬戶信息如前述)。”該協議第1條第3款第3項的約定就變成如下表述:“前海金融公司30億元人民幣債券募集完成后15個工作日內,北京福閱公司向深圳紅瑞企業支付第三筆股權轉讓款肆仟貳佰伍拾萬圓,如前海金融公司未能成功發行30億元人民幣債券,且深圳紅瑞企業有充分證據證明發行失敗是由北京福閱公司造成的,則北京福閱公司仍需向深圳紅瑞企業支付股權轉讓款中的第三筆股權轉讓款肆仟貳佰伍拾萬圓。”
2.判決否認系爭合同條款附條件的第一點理由及其評釋
對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第3項的約定,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3民初27號民事判決書認為其非為附條件,而是附期限。其理由有三,其中之一是:所附條件“為不確定發生之事實”,“但本案中的股權轉讓合同,對于轉讓款的支付義務的約定是確定的,協議中并未對付款義務的生效與否作出特別約定”。筆者認為,這混淆了所附條件與附條件合同、附條件條款,把它們混為一談了,也是張冠李戴了。
作為構成附條件要素之一的“為不確定發生之事實”,在本案中肯定不是“轉讓款的支付義務”,也肯定不是“轉讓款的支付義務的約定”(的全部),而是“前海金融公司擬在香港發行30億元人民幣債券。在深圳紅瑞企業和北京福閱公司全部交接結束、股權轉讓變更登記完成,北京福閱公司接管前海金融公司后與各中介機構簽署最終協議確定發債日期、正式發債之前”(第二筆股權轉讓款的支付義務的履行條件),“前海金融公司30億元人民幣債券募集完成后15個工作日內”(第三筆股權轉讓款的支付義務的履行條件之一),以及“前海金融公司未能成功發行30億元人民幣債券,且深圳紅瑞企業有充分證據證明發行失敗是由北京福閱公司造成的”(第三筆股權轉讓款的支付義務的履行條件之二)。“前海金融公司擬在香港發行30億元人民幣債券。在深圳紅瑞企業和北京福閱公司全部交接結束、股權轉讓變更登記完成,北京福閱公司接管前海金融公司后與各中介機構簽署最終協議確定發債日期、正式發債之前”,“前海金融公司30億元人民幣債券募集完成后15個工作日內”,“前海金融公司未能成功發行30億元人民幣債券,且深圳紅瑞企業有充分證據證明發行失敗是由北京福閱公司造成的”,這些才是發生與否不確定的事實,才符合附條件的規格。
“轉讓款的支付義務”是義務本身,不是義務的履行所附條件。即使按照《合同法》第45條規定的合同附條件來衡量,“轉讓款的支付義務”也屬于合同生效之后的內容,屬于合同效力的范疇,絕非合同生效所附條件。“轉讓款的支付義務”在任何國家和地區的民法上都不是附條件,在中國也不例外。
“轉讓款的支付義務的約定”包含“轉讓款的支付義務”,也包含“轉讓款的支付義務”的履行條件。“轉讓款的支付義務”肯定不屬于附條件的范疇,這已如前述,無須贅言。至于“轉讓款的支付義務”的履行條件,有的屬于附條件,有的則不屬于。例如,法律規定的轉讓款的支付義務的條件,就不屬于附條件的系列。系爭案件中第二筆、第三筆股權轉讓款的支付義務的履行條件,是由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第3項約定的,而非由法律直接規定的,故為“轉讓款的支付義務”的履行附條件,可以比照《合同法》第45條的規定予以處理,而不得適用《合同法》第44條第2款的規定。
3.判決否認系爭合同條款附條件的第二點理由及其評釋
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3民初27號民事判決書認為,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第3項非為約定了股權轉讓款的支付義務附履行條件。其第二點理由是:“協議中約定的股權轉讓款為人民幣30750萬元,該數額具有確定性、恒定性、包容性,其中的第二筆與第三筆款項均應支付,福閱公司的付款數額不受發債情況的影響。”在筆者看來,這種認定的錯誤至少有以下三點。
(1)以“協議中約定的股權轉讓款為人民幣30750萬元,該數額具有確定性、恒定性”,來對照所附條件應“為不確定發生之事實”的規格,顯示出二者的不一致,進而得出這不是所附條件的結論。筆者認為,這是錯位了,同樣是張冠李戴。其實,筆者也不認為“協議中約定的股權轉讓款為人民幣30750萬元”屬于所附條件,而認為“協議中約定的股權轉讓款為人民幣30750萬元”是所附條件限制的義務。“協議中約定的股權轉讓款為人民幣30750萬元”屬于合同生效之后的內容,屬于合同效力的范疇,在任何國家和地區的民法上都不是所附條件,在中國也不例外。在系爭案件中,真正屬于所附條件的是:“前海金融公司擬在香港發行30億元人民幣債券。在深圳紅瑞企業和北京福閱公司全部交接結束、股權轉讓變更登記完成,北京福閱公司接管前海金融公司后與各中介機構簽署最終協議確定發債日期、正式發債之前。”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3民初27號民事判決書不論證“前海金融公司擬在香港發行30億元人民幣債券。在深圳紅瑞企業和北京福閱公司全部交接結束、股權轉讓變更登記完成,北京福閱公司接管前海金融公司后與各中介機構簽署最終協議確定發債日期、正式發債之前”不符合所附條件“為不確定發生之事實”的規格,而是論證本不屬于所附條件的“協議中約定的股權轉讓款為人民幣30750萬元”不符合所附條件“為不確定發生之事實”的規格,其論證路徑和方法都錯了。
(2)以“協議中約定的股權轉讓款為人民幣30750萬元”,該數額具有包容性為由,認定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第3項非為約定了股權轉讓款的支付義務附履行條件。這令人匪夷所思,因為合同義務是否具有“包容性”,與合同附條件或合同條款附條件不相關,在認定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第3項是否屬于約定了股權轉讓款的支付義務附履行條件的問題上,談論“包容性”確實離題了。
(3)認為“第二筆與第三筆款項均應支付,福閱公司的付款數額不受發債情況的影響”,并以此否定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第3項屬于約定了股權轉讓款的支付義務附履行條件。筆者對此不予贊同。因為一個公司的股權價格受該公司的資產是否優良,該公司有無好的商機、好的項目,該公司發展前景好壞等因素影響,甚至由這些因素決定。資產優良、商機無限、項目合適、發展前景良好的公司,其股權價格就高;否則,股權價格就低。具體到系爭案件中的前海金融公司,它除了允許其在香港發行債券的一紙批文,再無其他責任財產。發行債券與否,何時發行債券,這些直接決定案涉股權的價格。前海金融公司不發行債券、不適時發行債券,其股權價格肯定非常低。當被允許發行債券的批文過期失效時,該公司若仍未發行債券,便幾乎無責任財產可言,案涉股權于此時恐怕不值分文。這表明,案涉股權轉讓款的數額在客觀上“并非確定”。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3民初27號民事判決書所謂“協議中約定的股權轉讓款為人民幣30750萬元,該數額具有確定性”,“第二筆與第三筆款項均應支付”,這些都是“斷章取義”的,只看到了表面現象,而忽略了該約定產生的背景,未看到北京福閱公司實際支付該30750萬元股權轉讓款是附條件的。換句話說,案涉股權轉讓款“第二筆與第三筆款項”亦非“均應支付”,其究竟為何,取決于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第3項約定的條件是否成就。因此,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3民初27號民事判決書關于“第二筆與第三筆款項均應支付,福閱公司的付款數額不受發債情況的影響”的斷語是不成立的。
4.判決否認系爭合同條款附條件的第三點理由及其評釋
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3民初27號民事判決書認為,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第3項非為約定了股權轉讓款的支付義務附履行條件。其第三點理由是:“訴訟中,雙方當事人均表示股權轉讓款是確定的,福閱公司亦表示將在發債成功后按約定支付轉讓款。”
其實,所謂“訴訟中,雙方當事人均表示股權轉讓款是確定的”,這是在特定情景中的言論。至少在北京福閱公司一方的表達中,案涉“股權轉讓款是確定的”是附帶條件的,該條件就是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第3項約定的情形。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3民初27號民事判決書忽視這個事實,是不應該的。所謂“福閱公司亦表示將在發債成功后按約定支付轉讓款”,正表明了北京福閱公司重申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第3項屬于約定了股權轉讓款的支付義務附履行條件,其“將在發債成功后按約定支付轉讓款”,發債成功之前不支付該股權轉讓款。這不是對其堅持的附條件說的否定,而是再次申明。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3民初27號民事判決書以“福閱公司亦表示將在發債成功后按約定支付轉讓款”為由,認定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第3項未約定附條件,這是不合邏輯的。
三、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的有關約定
根本不屬于合同條款附期限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3民初27號民事判決書認為,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第3項的約定“應為對被告福閱公司具體付款義務項下的付款期限的具體約定”。這種認定是難以成立的,也是非常有害的。合同或其條款附條件與合同或其條款附期限之間的差異是根本性的、實質性的。連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3民初27號民事判決書自己都認為附條件與附期限非常不同:“前者為不確定發生之事實,后者為確定發生之事實。”
不難理解,按照當事人的本意處理,合同條款附條件,因條件成就與否不確定,故合同條款項下的義務可能因所附條件未成就而不予履行(附停止條件場合)或歸于消滅(附解除條件場合),從而使當事人之間的利益關系呈現一種有利于充滿智慧而締約一方的狀態。然而,將合同條款附條件認定為合同條款附期限則不同:期限必定到來,在將合同條款附條件認定為合同條款附始期時,該合同條款項下的義務必定得履行;在將合同條款附條件認定為合同條款附終期時,該合同條款項下的義務必定消失。如此認定的結果極有可能背離承擔該項義務的締約者的本意,不符合意思自治原則,也給該當事人帶來意想不到的損害——本來可控的風險變成了砸落在自己頭上的石頭。
具體到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第3項的約定,它們到底是附條件還是附期限?筆者認為,在明確當事人身份的前提下,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的約定應為:“前海金融公司擬在香港發行30億元人民幣債券。在深圳紅瑞企業和北京福閱公司全部交接結束、股權轉讓變更登記完成,北京福閱公司接管前海金融公司后與各中介機構簽署最終協議確定發債日期、正式發債之前,北京福閱公司向深圳紅瑞企業支付第二筆股權轉讓款叁仟萬圓(轉讓方賬戶信息如前述)。”“前海金融公司擬在香港發行30億元人民幣債券。在深圳紅瑞企業和北京福閱公司全部交接結束、股權轉讓變更登記完成,北京福閱公司接管前海金融公司后與各中介機構簽署最終協議確定發債日期、正式發債之前”,所述事實的不確定性不言自明。“前海金融公司在香港發行30億元人民幣債券”能否變成現實,不確定;“北京福閱公司接管前海金融公司后與各中介機構簽署最終協議確定發債日期、正式發債”能否變成現實,不確定。一句話,這些與附期限“為確定發生之事實”格格不入。
再看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3項的約定:“前海金融公司30億元人民幣債券募集完成后15個工作日內,北京福閱公司向深圳紅瑞企業支付第三筆股權轉讓款肆仟貳佰伍拾萬圓,如前海金融公司未能成功發行30億元人民幣債券,且深圳紅瑞企業有充分證據證明發行失敗是由北京福閱公司造成的,則北京福閱公司仍需向深圳紅瑞企業支付股權轉讓款中的第三筆股權轉讓款肆仟貳佰伍拾萬圓。”“前海金融公司30億元人民幣債券募集完成”與否,不確定;“前海金融公司未能成功發行30億元人民幣債券”,不好說;“深圳紅瑞企業有充分證據證明發行失敗是由北京福閱公司造成的”,這至少在約定時是不確定的。一句話,這些與附期限“為確定發生之事實”同樣格格不入。
四、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的有關約定應為有效
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3民初27號民事判決書認為,“協議對于第三筆股權轉讓款支付時間的約定如繼續沿用,有違公平與誠信原則,在民法中,如行為所附的為條件,則有條件擬制成就之適用。在本案爭議之付款時間的約定,則應依合同法所規定的公平原則、誠實信用原則予以否定”,“本案之情形應為失效,即由于被告福閱公司的消極懈怠損害深圳紅瑞正常的期待利益,有違公平與誠信原則而失效”。筆者認為,這是誤解了公平原則、誠信原則與公序良俗原則的地位及其功能。在合同法上,公序良俗原則是確定合同法律效力的,違背公序良俗原則的合同無效;但公平原則、誠信原則不確定合同的有效或無效,而是衡平當事人各方的利益,調整各方的權利義務。這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以下簡稱《民法總則》)中(第6—8條、第148—151條、第153條)反映得更加明顯。《合同法》第52條、第53條規定的無效原因包括損害社會公共利益,事關公序良俗原則,卻不涉及公平原則、誠信原則。《合同法》第54條規定的可變更、可撤銷事由,事關公平原則;第43條規定的合同不成立的情形,事關誠信原則。因此,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3民初27號民事判決書認為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3項約定的第三筆股權轉讓款的支付條件“有違公平與誠信原則而失效”,是誤解了公平原則、誠信原則的地位及其功能,屬于適用法律錯誤。正確的解釋和法律適用應當是,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3項關于第二筆、第三筆股權轉讓款的約定不具備無效、失效的原因。
此外,有一種觀點認為,在訴訟中,深圳紅瑞企業主張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第3項約定的支付股權轉讓款所附條件無效,法律依據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以下簡稱《關于民法通則的解釋》)第75條關于“附條件的民事行為,如果所附的條件是違背法律規定或者不可能發生的,應當認定該民事行為無效”的規定。筆者認為,適用該司法解釋來認定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第3項約定的支付股權轉讓款所附條件無效,必須尋覓出該約定違犯了《合同法》第52條、第53條規定的無效原因,必須證明該約定所附條件不可能發生。筆者未發現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第3項的約定存在《合同法》第52條、第53條規定的無效原因。因此,依據《關于民法通則的解釋》第75條關于“所附的條件是違背法律規定”的“民事行為無效”的規定,認定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第3項的約定無效,這是不成立的。
況且,《關于民法通則的解釋》第75條關于所附條件違背法律規定時整個法律行為歸于無效的理念及規則,在法理上存在瑕疵,與《合同法》第56條后段關于“合同部分無效,不影響其他部分效力的,其他部分仍然有效”的規定、《民法總則》第156條關于“民事法律行為部分無效,不影響其他部分效力的,其他部分仍然有效”的規定不盡一致。在所附條件果真違犯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時,如果剔除該條件部分,合同的其他部分便不存在《合同法》第52條、第53條規定的無效原因,沒有背離法律制度的根本目的,那么,合同的其他部分應當有效。因此,應當認為所附條件無效時附條件合同變成未附條件的合同,而不宜全部否定合同關系。在這里,也應盡可能體現鼓勵交易原則。另外,《合同法》和《民法總則》的位階高于《關于民法通則的解釋》,按照下位階規范不得抵觸上位階規范的原則,《關于民法通則的解釋》第75條的規定也不得再適用。退一步說,即使按照某些人關于司法解釋的位階與其解釋的法律的位階相同的見解,也有新法優先于舊法的規則阻擋著《關于民法通則的解釋》第75條的規定適用于個案。即便考慮到《民法總則》2017年10月1日起實施的因素,因《合同法》一直在有效實施,故《關于民法通則的解釋》第75條關于所附條件違法時整個合同無效的規定也應棄之不用。
其實,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的有關約定及其履行事實,也不符合《關于民法通則的解釋》第75條關于所附條件是不可能發生的、民事行為無效的規定。其原因在于,前海金融公司正式發債不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與各中介機構簽署最終協議確定發債日期、正式發債之前”是所附條件,而該條件成就以前海金融公司“與券商簽訂承銷協議,確定正式發行”為標志,直到今天,這也當然是“可能發生的情況”。有關卷宗材料顯示,前海金融公司一直在進行發債工作的準備。如果這符合事實,則前海金融公司正式發債是“可能發生”的。一句話,深圳紅瑞企業關于系爭《股權轉讓協議》第1條第3款第2項、第3項的約定無效的主張缺乏法律依據。
注釋
①②③④⑥參見崔建遠:《論法律行為或其條款附條件》,《法商研究》2015年第4期。⑤參見王澤鑒:《民法總則》,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99—400頁。⑦如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5)一中民(商)終字第4734號民事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2012)民一終字第10號民事判決書。⑧如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5)高民(商)申字第04278號民事裁定書,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3民初27號民事判決書。⑨參見[日]近江幸治:《民法講義Ⅰ民法總則》(第6版補訂),渠濤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98頁。⑩參見[德]維爾納·弗盧梅:《法律行為論》,遲穎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第865頁;[德]迪特爾·梅迪庫斯:《德國民法總論》,邵建東譯,法律出版社,2000年,第636—637頁。在這里,有個觀察事物的視角和方法的問題。如果站在分期付款買賣合同的立場,標的物所有權移轉的約定為合同條款,則標的物所有權移轉以買受人付清全部價款為條件,屬于合同條款附條件。但是,如果站在物權行為與債權行為相區分的立場,將分期付款買賣中標的物所有權移轉作為物權行為,那么,基于分期付款買賣合同所約定的付清全部價款時標的物所有權才移轉給買受人,仍可認定物權行為這個法律行為附條件。參見[德]維爾納·弗盧梅:《法律行為論》,遲穎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第809頁。參見耿林:《強制性規范與合同效力》,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9年,第111、114—115頁。有學說認為,社會公共利益的概念兼有“公序”和“良俗”的性格。參見梁慧星:《民法總論》,法律出版社,2001年,第52—53頁;周林彬主編:《比較合同法》,蘭州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418頁;耿林:《強制性規范與合同效力》,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9年,第107頁。參見[德]維爾納·弗盧梅:《法律行為論》,遲穎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第682頁以下。
責任編輯:鄧林
Contract Terms Subject to Certain Conditions is not Contract Subject to Time Period
Cui Jianyuan
Abstract:Relative to the effectiveness of a contract subject to certain conditions, the performance of the obligations subject to certain conditions is more common in practice. It is worthy to notice that the clause in a contract subject to certain conditions is different from a contract subject to certain conditions, although there still has something in common. Conditional terms of contract are still belonging to subject to certain conditions, but not subject to time period, as it is in full compliance with the specifications of the conditions. The principle of judging whether the clause of a contract subject to certain conditions is valid or void could be the principle of public order and good social customs, but not the principle of good faith and fairness. The latter could be applicable to adjust the rights, obligations and associated legal liabilities between the parties.
Key words:contract terms; contractual obligations; subject to certain conditions; subject to time period; valid
中州學刊2017年第7期民事檢察類案監督的界定及其實施路徑2017年7月中 州 學 刊July,2017
第7期(總第247期)Academic Journal of ZhongzhouNo.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