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關乎人文的聯想與想象

這是一個夢。

母親抱著嬰兒乘了一輛長途汽車，在她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擺著她們母子鼓繃繃的行囊。

鉛似的天空鍋似的悶住了大地和大地上這輛長途汽車，這長久的灰暗和憋悶終于使母親心中轟地炸開一股驚懼。她的頭顱猛烈地撞在車窗上，玻璃無聲地粉碎了，母親和嬰兒被拋出了車窗外。

母親在無邊的黑暗里叫喊。當一陣閃電凌空劃過，母親才看見腳下的大地正默默地開裂，這是一種令人絕望的開裂。母親低下頭，她看見嬰兒對著自己微笑著。

只有嬰兒能夠在這樣的時刻微笑吧？只有這樣的嬰兒的微笑能夠使母親生出超常的勇氣。天空漸漸亮了，她并不覺得疼痛，因為懷中的嬰兒對她微笑著。

年輕的母親懷抱著她的嬰兒在破碎的大地上奔跑，曠野沒有人煙，大地仍在微微地震顫。天空忽明忽暗，這世界仿佛已不再擁有時間，母親腕上的手表只剩下一張空白的表盤。母親抬眼四望，蒼穹之下已是一無所有。她把頭埋在嬰兒的身上，開始大聲地嚎啕。

嬰兒依舊在母親的懷中對著母親微笑。

嬰兒的小手和嬰兒的微笑再一次征服了嚎啕的母親，她再一次收拾起她那依然崩潰的精神。她初次明白有她存在的世界怎么會消亡？她就是世界；她初次明白她并非一無所有，她有活生生的呼吸，她有無比堅強的雙臂，她還有熱的眼淚和甜的乳汁。她必須讓這個世界完整地生活下去，她必須把這一世界的美好和蓬勃獻給她的嬰兒。

母親懷抱著嬰兒重新上了路。冰雪頃刻間融入了土地，沒有水，也沒有食物。母親的乳房漸漸地癟下去，她開始撕扯身上的棉襖，她開始咀嚼襖中的棉絮。乳汁點點滴滴又涌了出來，嬰兒在母親的懷中對她微笑。

……

年輕的母親從睡夢中醒來，嬌她愛她的丈夫為她端來一杯熱騰騰的牛奶。母親喝過牛奶躍下床去問候她的嬰兒，嬰兒在淡藍色的搖籃里對著母親微笑，地板上，就放著她們那只鼓繃繃的行囊。

年輕的母親并不言語，內心充滿了深深的感激。因為她忽然發現，夢境本來就是現實之一種啊，沒有這場噩夢，她和她的嬰兒又怎能擁有那一夜悲壯堅韌的征程？沒有這場噩夢，她和她的嬰兒又怎能有力量把世界緊緊地擁在彼此的懷中？

（選自《世界》，有刪改）

技法借鑒

1.想象與聯想。小說運用想象與聯想的手法，寫了一個年輕的母親的夢。作者通過想象寫了年輕母親回鄉探親時遭遇災禍，母親受到嬰兒微笑的鼓舞，滿目瘡痍，內心卻懷希望。嬰兒的小手和嬰兒的微笑一次次征服了母親，母親懷抱嬰兒重新上路。文中的夢境是現實世界的反映，夢中的母親和嬰兒，組成了一個虛幻而神奇的世界。作者講著這個“夢境”中的故事，表達的卻是對現實世界的深切期望。

2.多種手法的運用。本文刻畫人物采用動作描寫、心理刻畫等手法；謀篇布局則是蒙太奇式手法，雖然讀來難免有突兀之感，但是該文的奇特之處就在于此：通過對夢境奇特經歷的描寫，表現了信任與愛可以產生神奇的力量。這樣寫吸引讀者，引人入勝，增強了感染力。

3.注重鋪線，突出主旨。嬰兒的笑是文章的線索，文中多次寫到嬰兒的笑給母親帶來了勇氣和希望，給予了母親超常的力量。母親戰勝了災難，給了嬰兒一個溫暖而完美的世界。如此短篇幅內，“嬰兒對母親微笑”五次出現，推動了故事的發展，使得結構更加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