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丁
——紀念我摯愛的母親離世32周年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落下的毛病,我一穿上新衣服就渾身不得勁,胳膊腿不知往哪兒放,還生怕刮這兒碰那兒,只有換回穿慣了的“破衣爛衫”才能心安理得、理直氣壯,渾身舒服。
小時候家里窮,常年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服和褲子。那時候各種物資都很緊缺,所有穿戴都是買布買棉花自己做,剩下邊邊角角的布頭子都成了寶貝。我對“打補丁”這一生活中的細節至今記憶猶新。就拿我穿過的褲子說吧,雖然達不到補丁摞補丁的程度,卻也是“傷痕累累”。
媽媽總是細心地找來一塊大小適中、顏色相近的布頭,往我褲子上刮出口子的地方縫補。母親的針腳不是很密,雖然戴著“頂針兒”,仍免不了扎到手指。每當我偶然發現時,母親總是下意識地將那只指頭含進嘴里,裝作要紉針捻線。我也不愿說破,默默地給母親紉上針,默默地看著母親給我縫補丁。倏忽間,母親的手又扎了,我還是不說什么,掏出一小瓶紅藥水涂在母親扎破的手指頭上。母親則說:“去去,別再上媽這兒耽誤干活兒!”
就是那條我穿得褪色了的褲子,母親仍然舍不得扔。她將褲線拆開,里外翻個個兒,讓沒見過大天兒的布里子朝外,舊褲子活生生地變成了一條新褲子!
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就這樣,那條褲子直到我再也穿不上時,母親還是舍不得扔,將其縫成一個裝稻皮子的枕頭套。
我穿著母親替我縫制的單衣單褲、棉襖棉褲,帶著上面“傷痕累累”的補丁,走過了童年、少年,在剛要結束青年時代的20世紀80年代中葉,母親的心臟在一個落雪的傍晚停止了跳動。
哥哥姐姐們張羅著媽媽的裝老衣裳,我說不用,我帶來了!
我親手給母親穿上她穿了三十幾年的爬滿補丁的棉襖棉褲,又將那只媽媽親手縫制的枕頭掖在老人的頭下,整個過程中我沒有落一滴眼淚,只是在掖枕頭時將臉貼到母親尚留有余溫的臉上,又將她那只扎破的手指頭含進嘴里……
我知道母親穿上這樣的裝老衣裳一定會感到既溫暖又舒服,一定會帶著貧窮走向天堂……
燴菜
20世紀70年代初,國家處于困難時期。人們生活水平低下,大米白面按人口、按月憑糧證供應,每人只有少得可憐的二三斤。既便是粗糧(苞米面)也不能敞開供應。到飯店買饅頭得交糧票,一個五分錢二兩糧票。我們家六口人,一次買十個還不夠吃,那就是五角錢二斤糧票哇!家里只有父親一個人掙錢,父親是十六級干部(縣團級),每月開一百六十多塊錢,而普通干部每月才開三十六塊錢,他們的家里照樣有六七口人,每月人均五六塊錢。同樣,他們也得活著。老百姓不就圖個溫飽平安么。雖說粗茶淡飯,粗布衣衫,但心里亮堂。
記得有一次老家來了親戚,就住在大車店里。那里離我家有一百來米,為了方便農民,還設有食堂,只賣家常菜,價格相對便宜。父親其實難卻,只好咬著牙在那里安排鄉里鄉親。我放學后聞訊立馬就要跟去解饞,沒想到卻被母親打了一巴掌。母親打過罵過后,卻一把將我攬進懷里,我和母親哭了一通后,明白了她的意思,父親請那些人尚且捉襟見肘,又怎能多帶上我這張嘴!雖然我明白了父母的難處,但因為年少不懂事,說啥也不吃飯。母親見狀,小跑著去了大車店。此時我的三叔二大爺們已經吃喝半個多小時了,個別不勝酒力的已經去了大車店二三十米的大炕上打起了呼嚕。又過了一會兒,母親終于等到他們酒足飯飽,才麻利地把剩下的一點少得可憐的菜折到一起。母親是小跑著回來的,因為心急摔了一跤。她的膝蓋摔破了,手里的菜卻抱得緊緊的,硬是一滴湯也沒灑出來。我吃著那碗燴菜,淚珠滴進菜碗里。
我想起在我更小的時候的冬日里,尖利的西北風裹著大片的雪花在窗前嘯叫。每當這時,我就會撲到媽媽懷里喊餓。也許是真的餓了,也許是對外面惡劣的天氣有種莫名的恐懼。而母親就得顛顛地下地,到日漸癟下去的米袋子里抓上一小撮米,用鐵茶缸子在地中間的鐵爐子上給我熬粥。母親的身影在紅紅的爐火周圍轉悠,是那么地溫暖!那粥也熬得稠稠的,噴香!有時母親還會在茶缸子里面煮上一只雞蛋。家里的雞蛋不多,媽媽是從來舍不得吃的,全都留給我。我吃過這些東西后就會平靜下來,而母親卻還得繼續操持家里的活計。家里的活兒似乎永遠也干不完,她老人家沒念過書,沒上過班兒,為了全家人,她操勞了一生!
還記得那碗燴菜里有干豆腐、白菜片、木耳、小辣椒和胡蘿卜片之類,雖說里面沒見到一片肉,但那幾樣菜卻都是用肉炒的,只不過全被那些“屯親兒”們吃得沒剩下啥罷了。雖然如此,我還是吃得特別香,飯館里的菜油大,又不知為什么,三五樣菜摻在一起特別好吃。此時媽媽就坐在旁邊看著我吃,一只手下意識地揉搓著膝蓋。我忽然哭了。我說,媽你來吃口這菜,可香了。媽說,老兒子你吃吧,媽都吃飽了。好吃就都吃了,剩下可白瞎了啊。我放下筷子蹲下身來,輕輕地撫摸母親摔破的膝蓋,眼淚再次無聲地滑落下來。
母親的手患有牛皮癬,每次和面時都是洗了又洗。有一次我去幫她揉面,由于貪玩,年紀小又揉不動,竟然捏起了面人兒。母親哭笑不得地讓我上一邊去寫作業,自己又重新勞作起來。當香噴噴的熱湯面端上桌時,我還沒有完全讀懂母親的艱辛。
我漸漸長大了,上初中時喜歡上了文學。為了排遣母親的寂寞,我時常給她老人家讀書聽。那是我在那個階段唯一能做的回報母親的事情。十八歲那年我高中畢業,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上車前母親遞給我一包餅干和幾個煮雞蛋。車子開動的那一瞬間,我看到母親淚眼滂沱。我想起了那碗燴菜,想起了母親摔破的膝蓋。養育我十八年的母親呀,兒子又回報了您什么呢?我的眼淚也無聲地滑落下來,看不清前邊的景象,腦海里全是母親淚眼滂沱的臉龐。
在我結婚后還不到一年,母親便去世了。那年她老人家只有五十七歲。那是1985年又一輪飄雪的日子。改革開放已進行了幾個年頭,生活水平已經有了好轉,當我買了一只炸雞趕到醫院時,正趕上醫生從母親的胸前摘下聽診器說“心臟停止跳動”這幾個字,那是我一生中聽到的最沉重最不幸的幾個字,炸雞“啪”地一聲掉在地上,“媽!媽!”哭叫聲響徹了整個樓道……
每年冬天都有落雪的日子,我的淚水也像那無盡的雪水一樣融化不盡。回想母親的一生,她老人家似乎是專門為別人活著,當她自認為別人不再需要她的時候,便選擇了死。媽媽,老兒子還沒來得及為你做些什么,還沒盡到一點孝心,你便撒手人寰,給兒女留下終生的遺憾和悔恨!媽媽,兒子恨不得跟您同去,去盡那份未盡的孝心。
至今我仍然忘不了那碗香甜而又苦澀的燴菜,那里面融會著無盡的母愛。如今母愛已不再,可我仍然沉溺在母愛里,仍然在追蹤著母愛……
作者簡介:于是,本名于德清。黑龍江省通河縣市場監督管理局副局級公務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哈爾濱市作家協會理事,全委會委員。在國家級、省市級報刊、電臺發表中短篇小說、系列長篇散文、詩歌、通訊報道等七十余萬字。曾獲中國工商報紅盾獎、松花江地區第一屆文學創作一等獎。出版散文集《斜樹》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