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你的手

易生

烏黑的一雙小手，不知是本身那般黑，還是時光的摧殘使之變得那樣黑，手上似乎還雕刻著歲月的年輪，一條一條十分深刻清晰。指甲縫里滿是黑漆漆的臟東西，沒有洗掉。握住你的手，雖沒有陳年老繭，但新近磨出的水泡還清晰可見；握住你的手，心里一酸，眼眶一熱，但我還是強(qiáng)忍住了淚水。

寫到這里，你會說我描述的是一位年過花甲的老人的手。錯，這是我弟弟的手，是一個剛滿十歲的小學(xué)生的手。當(dāng)我來到弟弟家中時，他站在門外羞澀地或是自卑地（此時我不知該用哪個詞修飾）望著我。我馬上一手挽在他的脖間，另一手握住他的小手。握了握小手，感覺不對勁，然后我的一雙大手一把握住他的一雙小手，這才看清楚，正如上面描述，頓時心酸、眼酸……

一

大年初三，正是走親訪友的日子。今天，該到叔叔家拜年去了。去叔叔家的路七彎八拐，雖沒有山路十八彎那樣險峻，但這連綿不絕的小山包，足以讓我這個平日里不暈車的人，在車上也兩眼泛星星，胃里激蕩澎湃，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我來到他家，他家平房大概三四年前修補(bǔ)過一次，是弟弟的外公（一個土瓦匠）一手建起的。現(xiàn)如今看來，這房子又有些破敗了，墻上到處坑坑洼洼的，屋里還能聽到屋外的風(fēng)聲。叔叔和弟弟在門口迎接著我們，我又能和弟弟一起玩耍了。雖然我和弟弟年齡相差將近十歲，但我們總是玩得熱火朝天，沒有隔閡。這次不同，弟弟變得沉默，在我的面前都不那么愛說話了。這是什么原因呢？我猜著這可能是弟弟漸漸長大后，由于身體上的殘疾而帶來心理上的壓抑。弟弟從小左腿就使不出力來，比右腿偏小一點(diǎn)，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樣子極其不穩(wěn)，一個很小的石子都有可能將他絆倒。所以，小時候一直到現(xiàn)在，他遍體鱗傷，不足為怪。他不僅腿腳不好，眼睛也不太好。那是四年前，剛接受啟蒙教育時，老師發(fā)現(xiàn)他的頭硬是要往書桌上貼，他不這樣就看不清書本上的文字。到醫(yī)院一檢查，發(fā)現(xiàn)是先天性近視。醫(yī)生安慰說：“要做長期性康復(fù)治療……”這一大堆無關(guān)緊要的醫(yī)話，我們又何嘗不知道是一種敷衍呢？像這種先天性疾病，又怎能治得好？

也許正是這兩點(diǎn)，造成他心理上不小的負(fù)擔(dān)。我急忙跑到叔叔跟前，問弟弟的一些情況，問弟弟在學(xué)校的表現(xiàn)怎樣，弟弟在心理上沒什么自卑吧。叔叔說弟弟這學(xué)期得了獎狀和獎品，老師也說他各科成績都還蠻優(yōu)秀的，就是那個英語不行，要多補(bǔ)補(bǔ)。緊接著叔叔嘆了一口氣，語氣霎時沉悶、嚴(yán)肅起來，繼續(xù)說道：“不久前，他語文老師布置一篇作文，叫《我有三個愿望》，弟吧，也寫了三個愿望，一個——是……叔叔說話開始顫抖起來，而且時有停頓，滿是滄桑的面容微微垂下，“一個愿望是希望他自己的左腿能好起來，另一個愿望是希望他自己的眼睛能看清楚遠(yuǎn)方，跟正常人一樣讀書寫字。”叔叔一口氣說完這句話，似乎躲避著什么。確實(shí)，平日里，叔叔很不愿意和親朋好友談?wù)撽P(guān)于弟弟的這些傷心事，因?yàn)槭迨灏⒁桃舶俑袩o奈，再加上他們微薄的收入，就算能支撐起弟弟的醫(yī)藥費(fèi)（注意，這是假如，更何況叔叔根本沒有這個經(jīng)濟(jì)實(shí)力），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那些疾病。我緊接著打破砂鍋問到底，追問著還有一個愿望呢。我和叔叔正走著，當(dāng)聽到這一問，叔叔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我，用穿了至少兩個年頭的舊棉襖袖角，拭去眼角邊不自覺流出來的淚水，嘶啞的聲音顫顫地說道：“最后一個愿望就是能讓我和你阿姨天天在家陪他，不外出打工。”打工何嘗不是無奈的選擇呢！要是叔叔他們能在家鄉(xiāng)賺足夠的錢養(yǎng)活一家人、供弟弟念書，那他們又怎愿背井離鄉(xiāng)呢？

二

這時，我們已來到一個房間，一大家子人圍坐著木柴火堆取暖。在寒冷的天氣下，這種用木柴火取暖的方式分外熱乎。可以談天說地，母親和妯娌們聊聊家常，嘰嘰喳喳，父親和男人們更是天南海北，胡吹亂侃。這一刻，讓我想起了以前學(xué)過的一篇劉禹錫的文章《陋室銘》，一些有學(xué)識、有思想、得大道的人，在簡陋的房室里彈琴高歌，暢談人生，好一句“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呵呵，他們的確脫離了世俗，可相比之下，我更愛聽大人們談?wù)撌浪祝屛腋惺苤耸赖乃崽鹂嗬薄Ｎ覀兺瑯釉谝粋€“陋室”里，我們一大家子人團(tuán)聚在一起，也在談?wù)摳鞣N各樣的問題，同樣我們也快樂著，唯一和《陋室銘》不同的就是：一群世俗之人在談?wù)撌浪字隆谶@種歡快的氛圍下，當(dāng)然也不好再對弟弟的情況向叔叔追問下去呢！于是，我就和弟弟到一邊玩去了。

我們追著，跑著，叫嚷著，弟弟天生好動，我們又玩起踢房子（一種體力加腦力的小游戲），弟弟笑得多么燦爛，遠(yuǎn)比之前活躍多了。他依舊單腿跳起笨拙的左腿，此時的我眼里看著弟弟，心里卻在隱隱作痛。他拉著我的手，堅(jiān)持著、艱難地完成這個游戲。僅僅是游戲，弟弟都有顆要取得成功的心。他拉著我的手，我握住他的手，我深刻地握出他在磨難、艱辛的日子里是如何渡過難關(guān)的。我不僅撫摸著他的雙手，而且希望能撫慰他傷痛的心。正當(dāng)想這些的時候，砰的一聲，弟弟雙膝跪地，雙手按在地上。我馬上緩過神來，抱起他，一邊問要不要緊，一邊把他的褲腿掀起，膝蓋上紅了一塊，不過沒什么大事。可臟兮兮的手上的水泡處，掉了一塊皮。弟弟一臉痛苦的樣子，但并沒有要哭的意思。我不停地問弟弟要不要緊，弟弟堅(jiān)強(qiáng)地說：“沒事，還行。”叔叔馬上跑過來問了情況，又進(jìn)去拿碘酒和活絡(luò)油出來。

三

我看到這個水泡掉了皮，心疼地問道：“怎么會有這么大個水泡啊？”叔叔一邊給弟弟的傷處擦藥水，一邊回頭笑著對我說：“說來也怪我，去年臘月二十五，我和你阿姨從廣州打工回家，結(jié)果晚上十二點(diǎn)才到屋。你弟弟一直等我們，沒有睡覺。當(dāng)?shù)弥覀兛斓郊視r，原本坐在床上張望著窗戶的弟吧突然一躍而起，跳出被窩……”跟隨叔叔的話語，我想象著：

寒冬臘月的晚上，弟弟下身穿著一條秋褲，上身披著一件臟棉襖。在屋檐下，他打開一絲門縫，雙眼緊貼住門縫，默默注視著寒氣逼人的小道。那雙令人憐憫的小眼，充滿了期盼和擔(dān)憂。同樣地，他心中充滿矛盾：既希望父母早日到家，又擔(dān)心父母路途是否安全。怎么回事，不是在電話里頭說好的十一點(diǎn)半到家嗎？現(xiàn)在怎么還沒到家啊？不會出事了吧？不會不會，一定不會，肯定是路上堵車，對對，就是路上堵車，啊啊！電視上經(jīng)常報道春運(yùn)時發(fā)生車禍，爸爸媽媽不會真的出事了吧？不要，不可能，火車怎么可能出事故……

弟弟就這樣站在門前，胡思亂想將近半個鐘頭，雙手互抱雙肩，雙腿彎膝內(nèi)曲，全身已在不停地哆嗦。終于，弟弟期待已久的眼里映出了叔叔、阿姨的身影。是的，叔叔阿姨這才算真正到家，弟弟也不用再胡亂猜測路途的情況了。跟其他同齡孩子不同，弟弟見到父母后，不是跑過去要父母抱或叫爸爸媽媽，而是像個男子漢一樣一聲不吭地一瘸一拐地跑過去，接過父母手上的行李包，吃力地抬進(jìn)屋中。放完行李，弟弟馬上跑到廚房，點(diǎn)燃灶內(nèi)柴火，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白米飯和一鍋白菜又加熱了一遍。這鍋白菜熱氣騰騰的，看到就叫人心里暖和。弟弟也許沉浸在喜悅中，一下沒有注意，小手碰到灶上的煙筒上，很快，手上出現(xiàn)一個水泡。

叔叔描述完畢，我的想象就此打住。叔叔緊接著自責(zé)：“真不應(yīng)該讓弟吧動手給我們弄吃的……可……可是——他又非要親自動手。”聽完后，我心里隱隱作痛，多想握住弟弟的手，可這手已布滿傷痕，又怎么可能緊緊握住呢！

叔叔放下手中的藥水，原本垂下的頭，現(xiàn)在正仰望著漫無邊際的天空，他自己的心里也跟這天空一樣，十分空曠。他的整個思緒都飄在天空中，一直尋覓不到踏實(shí)的地方，但他必須尋覓，苦苦尋覓，不，是死死尋覓。生活就是這樣——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叔叔嘆了一口又一口的長氣，繼續(xù)說道：“唉！由于我和你阿姨常年在外打工，他的爺爺奶奶（其實(shí)是外公外婆）在家中又有十幾畝田地，所以難得照顧好他，不僅在穿著上不注意，衣服長期像個“蕩蕩片兒”（方言，意為抹布，擦臟東西的布片），而且他還要經(jīng)常為爺爺奶奶分擔(dān)家務(wù)。有時候，爺爺奶奶在田地里勞作到晚上，還要他為爺爺奶奶準(zhǔn)備晚飯……他還那么小，就讓他……這幾年來一直這樣……”

四

此時此刻，我的眼淚流了一地。我望著弟弟，弟弟天真地望著傷痕處，他并沒有哭，一點(diǎn)兒要流淚的意思都沒有，他怎么就不哭啊！他這樣，我的心里反而更難受。真的，在我的記憶中，很少見到弟弟哭，所以有一次他流淚，讓我記憶猶新。那次我們玩一個撲克比賽，比誰反應(yīng)快，結(jié)果他輸了。我們在那里，毫無諷刺意味地大笑。弟弟看似也沒什么事，他并不理會我們，顯出一副無所謂的神態(tài)。正當(dāng)我們以為這件事就這么過去的時候，弟弟悄悄跑到另外一個房間，大家都沒有注意。我發(fā)現(xiàn)后，悄悄跟著他來到了這個房門，見他一頭趴在床上無聲地抽泣。看到此情景，我感到十分意外，怎么會？小小年紀(jì)，就有不服輸?shù)木瘢倚牢康剜坂鸵恍Γ智那淖叱龇块T……

終于緩過神來，我的目光轉(zhuǎn)向弟弟手上，弟弟仍舊呵護(hù)著烏黑的小手，露出堅(jiān)毅且不屈服的表情。

（作者系湖南理工學(xué)院2013土木工程系學(xué)生）（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