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旅期盼

郁喆雋

噴氣客機使得洲際旅行變得便捷而庸常。將自己牢牢綁在逼仄的經濟艙座位上幾個甚至十幾個小時，被喂了兩頓“非此即彼”的盒裝食品之后，無論你是看了幾部電影，還是忍受著發動機的轟鳴聲勉強睡上了一覺，打開艙門那一瞬間，目的地就撲面而來了。唯一的意外可能是從艙門和舷梯之間縫隙鉆進來的當地空氣—或潮濕溫熱，或凜冽刺骨。一切不可控因素都要被排除。其實人們不指望也不期盼任何驚喜，就像打開了一個在保質期內、乏善可陳的速食罐頭。

因此會特別羨慕航海時代的人。備足了淡水、紅酒、食物和一應補給，向港口送行的親朋揮一揮手，各灑各淚，化為天際線上的一個小點，然后向著羅盤上的某個方位義無反顧地揚帆遠航。此一去不知何時為歸期。有時惡浪滔天，恨不得讓你把隔夜飯吐出來；有時海平如鏡，帆垂著紋絲不動，你就要祈禱老天吹點風了……如果在冬夜航船，人們得老老實實窩在自己的船艙里，忍受著各種奇怪的氣味，又時不時擔心會不會如泰坦尼克號一樣撞上冰山；如在夏夜航船，一定有人不愿待在悶熱的鋪位，而選擇仰臥在甲板上，任憑海風徐徐穿過衣襟，側耳聽船首劃開海面。頭頂上，銀河舒展開來，好像觸手可及。不過時間久了，所有的星座都記熟了，故事也都講完了，人們就會陷入無聊，然后就要開始期盼了—期盼早點看到一只海鳥，期盼遇到一片大陸，期盼大陸上有充足的糧食，期盼那里沒有猛獸野人……

坐飛機和坐海船可謂兩種極端不同的體驗。行旅就是這樣一種風險與無聊調和的混酒—古代人不得不接受風險較大的烈酒，現代人習慣了綿軟無力的淡酒。乘桴浮于海的時代一去不返了，也或許從未來臨？

對現代人而言，陸地旅行途中的最后一點驚喜大概就是火車經過隧洞了—黑漆漆一片，鼓膜猛地被撐起。輪轂和鐵軌的摩擦被隧洞反射，瞬間猛烈轟鳴了起來。長長的車廂里如有燈光，就好像另一條光亮的隧道，牢牢地被四周的黑暗包裹。或許沒有人知道，這黑暗的旅程還要持續多久。不過但凡有黑暗的隧道，必有其終結。無論你的起點在哪里，也無論你的終點將會在何處，待到列車沖出隧洞的那一瞬，等待你的一定是一片新天新地。

不由得想起一段對話：“吾欲之南海，何如？”“子何恃而往？”“吾一瓶一缽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