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
對于這個世界,老樹是溫柔的,就像他的畫。老樹說:“今天有些事兒因為喝酒耽誤了,那就明天把它做完。”
春天一到,北京八寶山的墓地里便開滿了杏花。幾十萬人埋在地下,墓碑林立。劉樹勇的第一個攝影作品就是在這里完成的。那時候,他還不叫老樹,筆下也沒有長出亂世繪本和江南風情,他只想解答一個問題:我們邁過了一個個死去的朋友、親人,可是,我們是去哪兒呢?
許多年過去了,這個問題依然沒有答案,老樹的枝干上卻長出了更多問號。
處江湖之遠
從南開大學到中央財經大學,老樹十七歲以后的人生幾乎都是在大學里度過的。從學生到老師,無縫對接。最早帶學生的時候,老樹只比他們大五歲。鬧了矛盾,跟學生在操場上“約架”也是“欣然前往”。“我帶了九節鞭,讓他輸得心服口服。”老樹說。
老樹帶學生的風格繼承了自己上大學時的經驗。在恢復高考第二年,老樹考入南開大學,班上同學的組成很復雜,既有管著上萬人的鋼鐵廠黨委書記,也有執行隊隊長。那時候老師是絕對不會管學生之間的事的,“南開跟天大(天津大學)打群架,一住院都是二三十個。”老樹說,在大學,自己就見識過江湖是怎么回事兒了。
他把這種“江湖義氣”帶到了教學當中。每年元旦,老樹都要請剛入學的學生大吃一頓,一來幫助新生適應大學生活,二來增進師生了解。剛當上系主任的時候,老樹把全系四十個人叫到一起吃飯,揣了兩萬元現金,帶了兩瓶茅臺。“我說請你們撮一頓,這就算咱們系的一個規矩。”飯吃到最后,有女學生拎著酒瓶,拿大杯子倒了三兩白酒,要跟老師干杯。老樹又高興又心疼,“我心想,那可是茅臺啊,你當喝涼水吶。”那頓飯花了七千元,從此跟學生交下了朋友。
現在老樹的地下工作室里,還放著幾桶從茅臺酒廠拉回來的原漿,旁邊還準備了好幾個玻璃罐子,以備分給眾人。不論是學生還是老師,饞酒了找老樹,準沒錯。老樹覺得,大學天然地就應該形成一種祛魅的氛圍,打破階級,并懷疑一切。
自由思想就是懷疑一切,這是大學最核心的部分。老樹在教學和管理中始終秉持著這樣的理念。“在大學里,沒有什么是不可以被討論的,沒有什么問題是不可以被追問的。在追問的過程中,有的能得到答案,有的不能,需要依靠閱歷和眼界自己去解決。但只有經歷過追問,你才算是一個人格健全的人。”老樹認為,只有經歷過懷疑、證明的思想過程,人才能建立起真正屬于自己的堅不可摧的東西。他甚至曾提議將學校門口的校訓換成“懷疑一切”,卻遭到了領導的不理解,“他們說,你說這個話是要干嗎?我說這不是我說的,是恩格斯說的。”
為了更好地把自己的理念貫徹到實踐當中,老樹曾親手創立了新聞系和藝術設計系。“在財大這所‘以財為大的大學里,這兩個專業都算邊緣學科。”老樹給藝術設計系定的系訓是:承擔、自由、獨立、創造。這也是錢理群對民國學人的定義。
老樹把這八個字寫到了招生簡章上,他對學生只有一個要求——干活。為了讓學生能安心“干活”,老樹給系里爭取了最好的“配置”,總結起來就是三條:“要人、要錢、要地方”。藝術設計系創立了六年,招來了六位老師,一年一個。“邊緣”學院能要來一個進人的指標很難,學校曾在老樹的爭取下,答應一次性給他三個指標,卻被老樹拒絕了。“進人要非常謹慎,一年招一個人,要招就招最好的。”最好的老師應該在“人品”和“本事”兩個方面都經得起考驗,通常兩三百份簡歷當中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人。
六個老師在三個研究方向帶學生,實行工作室制,到大學三年級,學生就可以自由選擇方向。一個年級二十五人,每個老師帶兩到三個學生。“手把手地教,這種師徒關系,能夠學到真東西。”雖然規模不大,但在老樹眼里,這個系如今可謂“兵強馬壯”。“早幾年畢業的學生回來都激動壞了。我跟學生們說,你們敞開來折騰!”
只有真正肯下苦功夫去“干活”的學生,才會得到老樹的“青睞”。“搞攝影的不就是民工嗎?”老樹曾經六年沒有帶過一個研究生,他只挑真正想要學東西的人帶,“因為大多數人是來混文憑的,誰都可以給你文憑,我覺得丟人。”
一旦被老樹選中,他就會傾盡全力栽培。“一般只帶一個研究生,從頭帶到尾。”2016年,曾澤鯤畢業了,他跟了老樹八年——本科四年、保研后在學校干了兩年活,之后又跟著老樹讀研究生。他曾在一次采訪中這樣評價自己的導師,“他(老樹)擁有山東大漢與生俱來的粗獷,內心卻敏感細膩,情感也十分豐富。”有一年,曾澤鯤自己開著車跑遍了廣東、陜北和湖南,拍攝了一組讓老樹大呼“震撼”的作品,再見面時已是風塵仆仆,老樹激動地對他說,“我終于把你培養成民工了,我特有成就感!”
凝視的力量
在新聞系的一節攝影課的課間,有兩個學生找老樹說話。一個是別的學院特意跑來蹭課的,他說自己快畢業了,終于湊齊聽滿了“財大四大才”的課。另一個則是新聞系的學生,她說劉老師你上課能不能別抽煙。對兩個人,老樹都只能尷尬地笑笑,他覺得這些年下來,學生跟以前比變化很大。
新校區距離主校區有三十多公里遠,所有的課都在這里完成。老樹不開車,每天搭地鐵往返。早八點上課前,他一般會開一聽雪花啤酒,再點一支煙,一來解渴,二來提神。“攝影這個東西是要去實踐的,說是沒用的。”老樹上課不怎么聽上課鈴,一口氣講到累,休息一下,再一口氣講到完。理論課后,他給學生們布置了課后實踐,用三周的時間拍攝一個自選主題,然后有針對性地討論。他告訴學生:你們要學會認真凝視。
對于這個世界,老樹是溫柔的,就像他的畫。“畫畫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學會觀察。”經由一幅畫的工夫,觀察一枝花,老樹“在心里認真撫摸”自然的每一個細節,哪怕他相信“自然不會因為你發生任何改變,因為自然太大,你渺若微塵”。
等車時,老樹會注意馬路上的縫隙,覺得“太好看了!”財大本部籬笆上開得像瀑布一樣的薔薇敗了時,他心里會難受好幾天。東門門口的爬墻虎,紅了、黃了,落了幾片葉,老樹心里比誰都清楚。“相機讓我們同外在世界形成了更加緊密的關系。”他很少寫板書,卻把“凝視”二字寫得大大的。
許多年前,老樹也曾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凝視這個社會。他寫下了許多激烈的攝影批評,認為紀實攝影完全是關注、表達和觀察社會問題性的東西,也寄希望攝影能夠真正成為撬動社會的杠桿。然而,在做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后,老樹內心產生了“渺若微塵”式的深深的挫敗感。在給一本書作的序言中,老樹懷著悲憤的心情寫下了《攝影能改變什么?》一文,并給出了頗為悲觀的回答。
“所有人都處在痛苦之中,卻總有人要仰望星空。”老樹在一次演講中用王爾德的名言解釋了自己的現狀。對于個體來說,最大的焦慮是要調整和這個時代的關系。表面上,老樹退回到人文畫中,縱情山水,天馬行空,但實際上,他依然在嘗試做出更多有建設性的事情。他不想只是“玩世”,或簡單地逃避,“如果你自己不發生變化,那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解決,大家調侃是為了安頓自身,這是我們中國人特有的方式。這不是環境的問題。”
比如,過去寫攝影批評的時候,老樹曾經猛烈抨擊過風光攝影,如今他重新思考這個問題時,更多地是嘗試給出新的答案。為此他做了三件事:約十年前,他在內蒙古組織了一場關于風光攝影的研討,聚集了許多中外名家,正式開啟學術探討;之后,他又在云南屏樓進一步做了山水調查;不久前,他帶領十余名學生前往風光攝影的“重災區”——黃山,拍攝實驗作品。
“所有人一提到黃山,眼前幾乎都是差不多的樣子,我想知道,風光攝影到底還有沒有別的可能。”實驗只有一條要求——絕對不能拍成大家都拍的樣子。一個多星期后,學生們交出了讓老樹吃驚的答卷。“山不重要,如何理解它才重要。”老樹將關于風光攝影的討論整理出三萬多字,題目就叫《關于一座山》。
在自己的領域里,老樹探索著更多的可能。
無非誠懇與自由
諸如此類的嘗試,老樹幾乎每天都在做,用他的話說,是“能干一點,就干一點兒。”目標是什么?老樹想了想說:“目標就是死掉。”許多年來,老樹始終被一種巨大的虛無感包圍。關于意義本身的追問沒有任何意義,也并不存在對生活的熱愛,“好多事情你不知道的時候,你會熱愛,你明白之后,就再也不熱愛了,你看明白了,就穿過去了。”
這幾年,老樹畫畫在微博上火了,也招來了不少議論。“有人看過之后說我還沒入門,有人就很憤怒,說他畫得很專業,已經在門里面了。”對于這些,老樹早就學會了心如止水。不像一開始,他撿起了扔了十多年的畫筆時,內心渴望交流。
“當時開微博,看到有人批評我的詩不好,心里一下子覺得可能遇到高人了。就說,謝謝您的指教,請您就這張畫寫幾句示范一下。”可是之后通常就沒了下文。老樹的古文底子是葉嘉瑩打下的,那一代南開人的老師多半是老輔仁大學畢業的大師。老樹寫詩時,腦子里最先出來的是合轍押韻的古體詩,為了不讓“語言成為壁壘”,老樹要在古體詩的基礎上再“翻譯”成通俗的白話文。
互聯網的出現,打開了一扇了解社會的窗。多年來的校園生活相對簡單,“不一定更干凈,但就是有點不一樣。”老樹覺得自己對這個時代能有點兒了解,就是因為微博。“一張畫下面,會有成百上千的評論,一開始我每條都看,都能看暈了。老話講人同此心,可我看這么多評論,重樣的都少,這讓我很震撼。”幾年前,老樹出了一本書,叫《在江湖》,“你們可能覺得我是在說社會,不是的,我說的就是網絡。”
原本,畫畫只是老樹很自我的一點寄托,“因為現實中有所不能,自己活得很小很具體,畫里感覺什么都可能,在那里面你可以很大。”人生在世無非進退,老樹覺得自己“進”,努力干點兒事兒沒干成,那就“退”一步到畫畫當中。“但我骨子里很清楚,畫畫是自己哄自己玩,每天把自己灌醉的感覺。現在的年齡,體力和精力都弱了,你還想拎著菜刀出去,還沒出門,就讓門框給絆倒了,我現在處在這么一個狀態,必須對自己有所理解。”
老樹有一方印——“一個地下工作者”,因為他經常把自己關在沒信號的地下室,一下午什么也不做,就滿腦子沒邊兒地想。“那時候我就對自己說四個字,第一個:誠懇,對自己一定要真誠;第二個:自由,內容上一定要自由。無非誠懇與自由。”所以,如今不論人們怎么討論老樹的畫和詩,老樹自己都是完全不在意的。“有一天,微博上突然有一個人說,老樹既不是沒入門,也不是在門里,他穿過去了。”老樹覺得這個人比較懂自己。
和其他擁有百萬粉絲的意見領袖不一樣,無論是做老師,還是畫畫,老樹從來不想引導別人,甚至是極其反感通過暗示馴化他人。“憑什么?”老樹的畫突然受到追捧的時候,微博每天增加四五萬的粉絲,他自己嚇了一跳。后來他想,可能大家都太焦慮了,太窩囊,太沒意思了,就從他的畫里找一樂,“就好像一群憋壞了的人,突然在我這找到一個廁所,撒泡尿出去,挺輕松。我覺得挺好。”之前博客時代時,老樹就說過,“我對博客的定義是,光著屁股滿大街跑。”
老樹喜歡朱新建,他覺得朱新建的飲食男女中“虛無感很足”。“早年間,朱新建當過礦工,今天下礦,明天能不能上來兩說的那種。生命可能瞬間就沒了,所以他的虛無感可能由此而來。”死亡的問題也一直縈繞在老樹的心頭,他曾經寫過一篇《死亡讓我漸漸平靜》,講述多年來陸續發生在身邊的關于死亡的故事。說到底,死是一個不可避免的結果,那么最重要的就是今天。
“我幾乎不考慮后天的事,頂多就是明天。如果今天有些事兒因為喝酒耽誤了,那就明天把它做完。人生無常,誰知道后天會發生什么。”因此,老樹覺得,無論做什么事,先甭管別人認不認,自己要有表達的欲望,這才是最重要的。
畫是一種表達,和藝術本身一樣,只是一種媒介。和做菜、養孩子、談戀愛沒有什么差別。“在我眼里,并沒有藝術這個東西,只是作為一個行當,為了好言說,而肯定它的存在。但從經驗來講,界定在藝術之外的其他,都是有用的、務實的。所有人文學科都是無用之用,只關乎內心。”
“藝術是唯一讓人內心柔軟的東西”。老樹曾在一次演講中提到,許多年來,他對“成功”二字,始終高度懷疑,他擔心年輕人的內心會被成功這一外在的東西引誘出去,然后流浪在路上。
2015年,老樹在中央財經大學做了一場關于金錢的展覽。展覽當天也是招聘日,大廳門口排著一堆等待求職的學生。老樹說,在一個只談錢的大學里討論金錢的意義,他是故意的,因為這太嘲諷了。策展有一個指向和動機,那就是引發人們思考——金錢到底是什么。
本質上,金錢是一種語言。交流的人不在場時,可以傳遞信息。比如,蘇東坡死了快一千年,因為他的文字還在,相當于他的頭腦還在。金錢也是一樣,是人類一個不得已的發明。然而,語言本身已經是一個不得已的發明(“都在現場的話沒必要說那么多廢話”),作為橋梁的金錢卻走得更遠。金錢本身變成了一堵墻,接近本質的東西卻越來越難抵達。
非大有不可以大無,老樹很信這一點。“一個人沒有錢,沒有那么高的根器,是沒辦法邁過這個坎兒的。”老樹很早以前,就因為做出版見過大錢,“當時工資只有兩三百塊的時候,別人咣當拎了一百萬放在你面前。這對我后來影響很大。”假如從現在開始賣畫賺錢,過去窮得一塌糊涂,“那我可能要真的在乎別人的看法,說到底,人性是不能夠被考驗的。”
如今,無論是畫畫還是教學,老樹十之八九都服從自己的內心,用他的話來說,“不負責任的意識很強。”他不再希望通過努力改變什么,但會踏實地去完成一些力所能及的建設,在尋找自身的完滿性和具足性的同時,為生長出民國一樣的溫良,填一把自由的土。
(王強薦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