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偉
摘要:發軔于戰爭特殊時代的陜甘寧邊區民事法律,是邊區法律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民國六法全書、中共的政策、邊區民事立法、民事習慣構成了邊區民事法律的主要淵源。中共領導了邊區民事立法,體現出民主立法、與時更進、因地制宜等特征,深入分析邊區民事立法的基本經驗,有助于推動當代中國民法典的編纂。
關鍵詞:民法典 國家政策 民事習慣 陜甘寧邊區
中圖分類號:DF0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330(2017)03-0131-07
當代中國的民法典已經進入國家立法的快車道。制定一部什么樣的民法典,如何使民法典更適應于中國的社會、文化,以及如何厘清民法與政策、民法與商法、民法與民俗習慣等方面的關系,各方展開了激烈的爭論。山毫無疑問,主要源自歐陸的現代民法學說發展日益成熟,民法典編纂技術日新月異,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中國自然需要積極取鑒。但要使民法典真正具有中國特色,適應中國社會,就不能不關注中國民事立法的過去與現在。陜甘寧邊區作為革命以來,尤其是抗戰以來的“模范區”,在民事立法方面取得了突出的成就,留下了可貴的經驗。對陜甘寧邊區民事立法的研究,不僅有助于認識中共在革命時期創建符合中國國情的民事法律制度的初期探索,也有益于理解當代中國民法典制定的政治、社會、文化背景。由于戰時環境,民事立法技術匱乏,陜甘寧邊區的法律制度相對粗疏,本文所稱“民事立法”泛指當時與人身、財產有關的法律制度,并不一定與現代“民法”一一對應。
一、陜甘寧邊區民事法律的主要淵源
陜甘寧邊區是在“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國共實現再次合作后,于1937年正式成立的。在國家憲制的層面,陜甘寧邊區應該屬于國民政府法律體系之內,但在政治現實中,邊區的法律又具有相對獨立性,這種獨立的程度又隨國共關系的演變而變化。就民事法律而言,國民政府的“民法”一度是邊區民事法律的重要淵源,此外,邊區的民事立法,黨和政府的政策法令、民事習慣等,都構成民事法律的淵源。
邊區各級法院在1944年之前,在民事案件審判中援用六法全書的情況。有統計表明,在1942至1943年間,邊區高等法院負責的86個案件中,二審判決的案件有46個,其中援用六法全書的案件達29個,其中多數案件適用了“民事訴訟法”,十多個案件援用了“民法”,在整個判決結案的案件中占比達63%。如“王樹昌與張鵬九買賣土地優先權”案中,援用了“民法”第919條的規定:“出典人將典物之所有權讓典他人時,如典權人聲明提出同一之價額留買者,出典人非有正當理由,不得拒絕。”在邊區基層法院,也有援用六法全書的情況,并且更多地是援用“民法”。邊區各級法院援用六法全書,除了當時民事審判中缺乏法律依據,法律專業人才的任用,更重要的是統一戰線政策營造了較為寬松的政治氛圍。因各種原因,邊區法院對六法的援用盡管自1943年下半年即停止,但國民政府之民事法律已經構成陜甘寧邊區民事法律的淵源之一,當無疑問。
基于土地改革、減租減息等革命政策需要,陜甘寧邊區制定了部分民事法規,從大類上區分,主要有土地、婚姻、債權等幾個部分。就土地問題,1938年4月頒布了《土地所有權證條例》,該法對土地所有權證的性質、頒發,及登載事項進行了詳細規定,成為邊區最早的民事立法。1939年,邊區頒布了《土地條例》,確定了土地私有制,對土地登記、土地使用進行了規范。1943年制定了《土地登記試行辦法》,1944年又有《地權條例》與《土地租佃條例》,對土地的權屬、登記、租佃等作出規范。婚姻法制是邊區民事立法的另一個重要領域,邊區早在1939年就制定了《婚姻條例》,1944年公布《婚姻暫行條例》,其間還針對抗屬婚姻制定了《抗屬離婚處理辦法》,較好地實現了婚姻自由、男女平等的政策主張。為適應減租減息的政策,陜甘寧邊區還制定了規范地租、處理舊債等問題的法令,如1938年《關于邊區土地、房屋、森林、農具、牲畜和債務糾紛問題處理的決定》,1941年《陜甘寧邊區債務條例》等,對償債原則、利息限額等作出了規范。
黨的政策是否構成陜甘寧邊區民事法律的淵源,既有研究對此存在爭議。一般而言,政策是為實現一定政治目標而確定的行動指導原則,它與國家立法存在根本性的區別,政策與法律在制定主體、規范形式、實施方式、穩定程度等方面都有所不同。但在陜甘寧邊區,政策和法令的區別并不十分清晰,在司法實踐中,政策和法令一同被視為法律淵源,都可以作為判案依據,而且二者的效力等級、優先順序也無明確規定。這使得黨的政策也構成邊區民事法律的重要淵源,如土地問題,盡管制定有幾個“土地條例”,但1942年中共中央《關于抗日根據地土地政策的決定》及1943年《西北局關于進一步領導農民群眾開展減租斗爭的決定》都深刻地影響著邊區的土地法制,甚至成為相關民事案件裁判的重要依據。
陜甘寧邊區地處偏僻,傳統社會的民俗習慣仍然有很大的延續性,在一般民眾中也有很大的影響。作為貫徹黨的群眾路線的政法工作之一,邊區民事法律自然不能完全排斥民俗習慣,尤其是與黨的政策不違背的習慣,構成邊區民事法律的重要淵源,這主要表現在土地、婚姻法制中。邊區高等法院不僅重視習慣在司法中的運用,還利用“法律研究組”對各地司法人員進行培訓的機會,對各縣民事習慣進行了調查,收集了六十余項民事習慣。在婚姻方面,有“早婚普遍”、“存在童養媳”、“交錢(彩禮)才有親,無錢無親事”、“普遍實行買賣婚姻”等;在土地方面,有“交夠當價不給當約”、“懷揣石頭三年熱,地種三年如母親”、“復賣謝土地”、“土地典賣,族人享有優先權”、“賣地不賣墳”等。此外,還發現有不少繼承、收養、喪葬、寄存等方面的習慣。當然,對收集整理來的民事習慣,邊區司法機關進行了仔細的選擇和甄別,根據黨的政策與民事立法,對合法合理的習慣予以認可、運用,對個別落后的習慣則進行改革,乃至取締。從邊區民事立法及司法的實踐看,“在邊區民事法律的各個領域,均承認了善良風俗習慣是邊區民事法律的重要淵源”。這也使得邊區民事成文法與習慣法呈現出互補的特征。
法理學中對法律淵源一般有立法與司法兩種視角。就陜甘寧邊區的民事法源來看,它更多地體現在司法中。然而,一方面,邊區的法制極不完善,立法與司法常常混雜在一起;另一方面,即便是體現在司法過程中的民事法源,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邊區的民事法制。因此,前述“六法”之民法、民事立法、民俗習慣均構成邊區民事法律的組成部分。
二、陜甘寧邊區民事法律的制定方式
除了對國民政府民法等現成法律的援用,陜甘寧邊區政府自主制定了為數不少的民事法律制度,這些立法涉及婚姻、地權、債權等民事法律關系。邊區民事法律的制定,有邊區黨確定基本原則,邊區參議會制定基本法律,邊區政府、高等法院作出解釋、補充等幾種方式。
中共的政策確定民事法律的基本精神、原則。陜甘寧邊區是在中共中央指導下,中共西北局的直接領導下開展工作的,民事立法是邊區政務的重要部分,當然是在中共的領導下進行,貫徹黨在不同時期的政策主張。在婚姻政策上,中共主張婦女解放,提倡婚姻自由,早在1925年《關于婦女運動之決議案》中就提出了“結婚離婚自由”。在陜甘寧邊區,婚姻自由的政策主張得到了延續,并且將其落實到幾部婚姻條例當中。在抗戰的背景下,抗日軍人的婚姻具有特殊的意義,在“擁軍”、“支前”的政策影響下,邊區制定了《抗屬離婚處理辦法》。邊區的土地法制經過多次變遷,其根本的原因,就是中共隨著革命形勢的發展,出臺新的土地政策,推動土地法制的變革。1942年中共中央關于抗日根據地土地政策的決定,確定一方面減租減息一方面交租交息的土地政策,既實行減租減息,扶助農民,又保障地主的人權、財權、地權,承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中國現時比較進步的社會成分與政治力量”。這一政策直接構成邊區土地條例的指導原則。1946年,中共中央發布關于土地政策的“五四指示”,確定“廢除地主土地所有權”,實現“耕者有其田”的新政策,成為1947年《中國土地法大綱》的指導原則。因此,中共及其政策構成邊區民事立法原則的淵源,或可以說,中共是邊區民事立法的最重要主體。
邊區參議會作為立法機關通過民事法律。按照1937年以來的政制設計,邊區參議會是“最高權力機關”,享有立法權,參議會民事立法最為著名的是1941年第二屆參議會期間,通過了《陜甘寧邊區施政綱領》及《陜甘寧邊區保障人權財權條例》兩部法律文件,這兩部法律明確地宣告保護一切抗日人民的人身權和財產權,這實際上為民事法律之人身權、物權奠定了基礎。1944年,邊區第二屆參議會第二次大會通過了《陜甘寧邊區地權條例》《陜甘寧邊區土地租佃條例》,成為這一時期邊區土地法制的主體;1946年,第三屆參議會通過了《陜甘寧邊區婚姻條例》,確立了“婚姻自愿”的新原則,這些都是參議會直接行使立法權的表現。邊區參議會還發揮了民事立法“動議”的角色。1939年,陜甘寧邊區第一屆參議會召開,參議員高敏珍、馮蘭英等六人提出《提高婦女政治經濟文化地位》的立法議案,其中建議:“命令禁止婦女纏足,販賣婦女,搶婚行為,保證一夫一妻制,廢除一切歧視婦女制度”。為了落實該議案,邊區政府在1939年4月通過了《陜甘寧邊區婚姻條例》,規定了一夫一妻制,禁止納妾、禁止包辦強迫及買賣婚姻等。這些立法事例表明,參議會在邊區更廣范圍的民事立法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邊區政府頒布條例、解釋作為民事立法補充。參議會雖然是立法機關,但大會周期較長,不能完全適應邊區變動不居的社會經濟環境,因此更多的民事法令實際上由邊區政府來制定、補充。邊區政府的民事立法主要包含兩種形式:一是具有普遍規范性的“條例”、“辦法”,如1943年的《陜甘寧邊區土地登記試行辦法》,1944年《陜甘寧邊區地權條例草案》及1948年《陜甘寧邊區頒發土地窯證辦法》與《陜甘寧邊區政府關于調劑土地確定地權的布告》等。二是邊區政府針對具體民事法律問題發布的各種“批答”、命令等,如1942年《陜甘寧邊區政府為切實禁止婦女纏足的命令》,以及《陜甘寧邊區政府關于嚴禁買賣婚姻的具體辦法的命令》,1943年,邊區政府發布《關于土地典當糾紛處理指導思想及關于舊債處理指導思想》,均是由邊區政府主席林伯渠、副主席李鼎銘簽發,邊區政府發布的,它們成為邊區司法機關裁判民事案件的依據。
邊區高等法院發揮“政策性法院”功能,通過案例匯編、批答等方式形成邊區民事法律的補充。在審判實踐中,邊區高等法院將部分典型、疑難案件匯編成判例集,作為審判工作的指導,如《陜甘寧邊區判例匯編》。判例之外,邊區高等法院還以多種方式,調查了邊區社會的民事習慣,編制了《邊區各縣有關風俗習慣的調查材料》,在進行初步的甄別后,在民事案件的審理中予以適用。邊區高等法院在司法審判中遇到土地、債權、婚姻等案件中的疑難法律問題,通過命令、批答或指示等形式,發布相應的民事法律文件,如1942年7月針對赤水縣司法處請示《關于早婚及買賣婚姻問題的呈》,作出了《批示處理買賣婚姻及早婚辦法由》。1942年12月發布了《關于典權債權及銀幣折算處理辦法》,以及《陜甘寧邊區高等法院批答——指示寡婦招夫事件處理方針》等等,都是通過命令方式補充民事法律的舉措。
三、陜甘寧邊區民事立法的基本經驗
在革命與戰爭的環境下,立法不可能成為陜甘寧邊區的首要工作,它必然是在服務于整體革命的前提下開展的。盡管如此,陜甘寧邊區的民事立法仍形成了一些寶貴的經驗,其中一些經驗甚至在現代中國仍有著內在的影響。
(一)黨領導立法
雖然邊區在名義上屬于國民政府的“特區”,但事實上由中共直接領導。黨領導立法,首先是通過政策、“指示”來實現的,如抗戰之初,中共在致國民黨五屆三中全會典中就提出了“停止沒收地主土地”的政策,1942年發布關于土地政策的決定,改變了蘇區時期激進的土地政策,重新確定了適合抗戰形勢的土地制度,直接引導了陜甘寧邊區的土地立法。1946年,隨著形勢的變遷,中共中央又提出了關于土地問題的新指示,確立“耕者有其田”的方針,它成為1946年以來陜甘寧邊區幾部土地立法的指導原則。不只是土地立法,抗戰時期,黨的減租減息、婚姻自由等政策主張,同樣成為邊區租佃、債法、婚姻法制的重要依據。
中共對民事立法的指導,也通過黨的組織優勢來實現。陜甘寧邊區是在中共直接領導下相對獨立的政權,雖然“三三制”實施以后,邊區參議會、政府吸納了不少“黨外人士”,但中共仍然通過自身的組織優勢發揮主導作用。以享有主要立法權的邊區參議院為例,1939年第一屆會議以來,議長高崗是黨的高級領導干部,創建西北根據地的主要領導人之一。副議長之一謝覺哉是黨內享有很高威望的老黨員,秘書長劉景范更是西北革命先驅劉志丹之弟。只有另一位副議長安文欽,系黨外民主人士,但一直以來熱心革命,以各種方式支持中共。1946年中共提出新的土地政策后,安文欽為表示擁護,“主動獻地三百坰”。邊區參議會在這一人事安排下,民事立法自然以“黨的政策”為鵠的,即便黨外人士提出一些建議或意見,也容易通過黨的組織優勢予以妥善解決。
(二)民主立法
中共作為陜甘寧邊區的執政黨,雖然在民事立法中有領導權,但并非獨斷專行,而是十分注意聽取黨外人士的各種意見,盡量將合理意見吸納入立法中,通過民主立法,促進更加公平的民事立法。1942年12月9日,邊區政府委員會舉行第三次會議,討論中共中央西北局提出的《陜甘寧邊區土地租佃條例草案》。首先由秘書長李維漢代表中共中央西北局,就條例草案制定的指導思想、內容和全部條文做了解釋說明,然后進行討論。副主席李鼎銘在發言中認為,佃權條文對出租人限制過刻,過分損害地主、富農等出租人的權益,但與會多數人不接受他的意見,仍然堅持盡力維護佃租農民的權益,過分強調減租減息。在會議通過條例草案要頒布時,李鼎銘拒絕簽發。從法律程序上講,副主席不簽發,文件就不能實施。于是,中共中央西北局書記高崗親自到李鼎銘副主席家里,再次與他對話、溝通,最后還是按照李鼎銘的意見作了讓步,修改了對出租人限制過苛的條款,使減租減息和交租交息有了相對平等的法律地位。修改后,李鼎銘最終同意簽發了這個文件。這一更加公平的條例實施后,果然取得了很好的社會效果。不只是李鼎銘,邊區參議員通過參議會提出了很多有關民事法律的修改意見,不少被吸納進之后修訂的法律中,使得民事法律在民主協商的過程中,照顧了各階級、各階層的正當權利。
(三)與時更進
處在抗戰的特殊時代,陜甘寧邊區的民事立法十分注重與時更進,適時地調整立法的原則及內容,適應政治發展的需求。當然,邊區民事立法的這一特征,也與邊區黨和政府領導人對“法制”的認識有關,如邊區高等法院院長雷經天認為:“邊區施行的法律,以適應于邊區的環境和抗戰的需要為標準,采用中央所頒布的各種法律為原則,并參照地方的實際情形。”在邊區的一些領導人看來,法律并不是具有超越性的一般價值指向,它更應是符合革命實際需求的,服務于特定時期政治——如抗戰或統一戰線——的需要。
在政治化法制的指導思想之下,民事立法也就隨著政治形勢的發展而變化,最為典型地表現在土地立法中。抗戰初期,中共決定改變“沒收地主土地”的政策后,陜甘寧邊區的施政綱領及土地立法很快隨之而變,一切支持抗戰地主的土地權益都得到法律保護。1946年之后,中共的土地政策又轉向對地主土地所有權的廢除,邊區的土地立法隨即作出調整。在實施減租減息政策中,邊區參議會及時制定頒布了《土地租佃條例》,為了保護貧農的土地租佃權,又確定了一系列保障“佃權”的法律規范。邊區的民事立法不僅從整體上適時作出修正,還根據形勢的變化,對部分法規或有關條款及時進行修訂,如租佃條例中有關“活租”、租額的條文,以及有關土地典賣的條款,都有過修訂。總體上看,這一時期邊區的民事立法確實處在不斷變動之中,穩定性較差,但歷史地理解,它確實在促進革命勝利中發揮了積極的作用。
(四)因地制宜
陜甘寧邊區沿襲了很多舊習慣,又有不少地方民俗,再加上革命中民事法制的特殊性,使得邊區的民事立法始終保持了因地制宜的特質。如陜甘寧邊區的婚姻立法即根據當地民俗習慣,適時做出調整。1939年,邊區公布婚姻條例,就婚姻法定年齡,規定“結婚年齡,男子以滿二十歲,女子以滿十八歲為原則”。然而,婚姻條例在邊區施行時,卻發現不少問題。邊區社會一直流傳著早婚習俗,“髫齡訂婚者有之,甚至指腹為婚者亦有之”,導致婚姻法令在群眾中很難執行,邊區參議會一些參議員提議:“政府可改男子結婚為十八歲,女子為十六歲,即便于執行,且適合戰時增加革命后代要求。”到1944年《修正陜甘寧邊區婚姻暫行條例》中,吸納了參議員們的意見,刪去了婚姻年齡條款。不只是結婚年齡,邊區對婚姻法的原則亦進行了變革,“婚姻自由”的激進政策源于都市知識分子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對家庭革命的論述以及中共的革命理想,與北方鄉村的社會文化實際格格不入,因此在指導社會改造的具體實踐中遭遇挫折。但是,在該時期的法律實踐中,基層法律工作者發展出新的實踐原則,即“婚姻自主”,用以處理婚姻糾紛。“自主”原則避免了“婚姻自由”所引起的混亂,賦予女性當事人選擇婚姻的決定權。這表明邊區的婚姻立法并未拘泥于“婚姻自由”等革命的“理想”,而是結合邊區的社會實際,作出了一定的讓步和改變。
在減租減息中,陜甘寧邊區在立法中既貫徹黨的政策,又盡量尊重地方租佃習慣,實現二者的平衡。陜甘寧邊區于1942年12月頒布了《土地租佃條例草案》并附說明,其中規定:“活租按原租額減百分之二十五至四十,減租之后,出租人所得最多不得超過收獲量百分之三十。”并且特意附加說明,“活租的地租,應當和當地定租的地租維持大致相同的額數,它的減租多少,隨當地定租額及土地好壞而定。在減租之后,若出租人所得不到三成,就照該數給租,若超過三成時,減為三成。”這些規定,兼顧了減租政策與地方租佃習慣,避免了法律執行中過大的阻力。
正是因為邊區的民事立法始終服務于革命大局,保障黨的社會經濟政策更好落實,并且在立法過程中遵循民主立法、與時更進、因地制宜等原則,使得民事法律總能很好地適應邊區的社會生活,不僅有力地促進了革命的勝利,更獲得了邊區民眾的肯定與認可,使其能在較為融洽和諧的社會環境中得以實施,形成了一系列成功的立法經驗。
四、結語
客觀地看,70多年前的陜甘寧邊區,缺乏精深的民法理論指導,民事立法十分零散,立法技術亦較為落后,租佃、地權等很多條文已經與現代中國社會脫節,確實僅僅在“邊區”這一特定的時空下具有意義。然而,若透過看似雜亂無章的立法條文,從其立法的宗旨、原則,立法的方式等方面看,邊區的民事法律還不能僅僅被視為置于博物館的“展品”,它仍具有現實性意義。研究陜甘寧邊區的民事立法,有助于理順國家政策與民事法律的關系,并在民事司法實踐中更好地運用國家政策。有學者認為,國家政策對我國民事司法影響很深,問題不在于其是否應當,而是如何使其介入民法的路徑合理化,這對于類似公共政策法院的最高人民法院更為重要。事實上,中國共產黨領導是中國政治、法律不能回避的基本背景,它構成了中國的“法律意識形態”基礎。黨領導立法,“保障人民民主權利”,不僅是歷史傳統,亦是當代法治的一項基本原則,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黨領導立法”,這要求民事法律對政策不只是技術的、條文上的遵循,而是在精神、原則方面與黨的政策相符合。民事立法與國家政策的協調,也不只是在司法中技術化地處理,更需要貫徹在民法典編纂的過程中。民事立法符合黨和國家的政策,不是要服務于某一個特殊的“利益集團”,而是要回到黨的根本宗旨“為人民服務”,實現最廣大人民的根本福祉,這也是陜甘寧邊區民事立法的基本經驗。
民法是私法,主旨精神在于對個人權益的保護。陜甘寧邊區的民事立法注重保護個人權利,體現了平等、自由等民法的內在精神,同時能更好地平衡社會公正與個人權利,實現更公平的法律“正義”。邊區債務條例中有關禁止高利貸的規定,土地法中有關地主土地的規定,都平衡了社會公正與個人權利,“兼顧了各階級和各階層的利益”。現代中國實行了市場經濟,需要建立起更規范的產權保障制度,著眼于中國的社會主義制度,服務于“共同富裕”的目標指向,中國民法典就需要在保護私權的同時,更好地推動社會公義的實現。
陜甘寧邊區的民事立法說明,需要從中國社會生活的實際出發編纂民法典。研究者指出民法典編纂要處理好法學理論與司法實踐、社會習慣的關系,在繼承法中,應該“對各民族的習俗予以充分尊重”。因此,民法不是一部抽象的、超越性的法律,它更應是適應中國社會文化,為全體國人信賴、認可的法律。在城市化的背景下,當代中國確實在市場經濟中走向趨同,但確實還有不少民族地區、鄉村區域,大量的民事習慣仍在鮮活地運行。陜甘寧邊區民事立法中就做過民事習慣調查,民國制定民法典中更進行了大規模的民事習慣調查,如果不能對當代中國的民事習慣作深入的調查了解,不能對中國人的民事生活有更準確的認識,僅僅依賴歐美等所謂“先進”的民法理論及民法典范例,能否制定出一部適應中國社會生活的民法典,恐怕尚不無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