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藝嘉
這是我第二次來圣胡安。我舊地重游的時候不多,但郵輪停到這里,我不能一天都待在船上,況且圣胡安也確實值得人再次前往。
有次在論壇上,一個網友說自己出國旅行,只拍風景,不拍人,因為不敢拍。我說這有何難?我實在是太不把這事當回事兒了,也完全沒用別人的眼睛看看手里的相機是多大的家伙,上去就拍。
那女人尖聲叫起來,仿佛我的相機是刀。旁邊的黑人白人,都沒說話,冷眼看著。她發瘋一般沖過來,搶我的相機。這個歐洲人就是這時候過來的,他塞給女人一些錢,拉開她。那女人堅持要我刪除照片,他看了我一眼:“你只能這樣了。”
走出小巷,我的尷尬還寫滿臉上。“這事確實是你做得不對。你還不躲遠點拍?就在人家桌旁,不是找事嗎?”他說。見我沉著臉,他又說:“有些時候,也不必太在意別人的態度。就當一陣風,吹過就算了。”
我們在街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免費的旅游觀光車駛過,城里所有的景點被20多個站點連接起來。
“作為平常人,對別人的態度熟視無睹,其實是不可能的。6年前,我剛到船上。呃,我是郵輪乘務員,在郵輪的餐廳服務。那時我剛到船上工作,精力充沛,充滿熱情。有一天,一位客人準備向女朋友求婚:‘我本準備明天,在郵輪上的最后一天向她求婚。可是,我實在等不了了。他對我訴說心事。他太緊張了,把酒杯碰到了地上又慌亂地踩碎了杯子,他上手撿,結果又把手劃破了。我趁他女朋友點菜的工夫,偷偷把創可貼給他。他會心地接過。
“整個晚上,我經過他們的桌子,他總是向我微笑。臨走時,他沒有給我小費,我覺得他是把我當朋友了。他還是等到第二天才求婚。求婚成功,大家祝賀。我過去道喜。可是,他竟然不認識我了!
“那晚是那趟郵輪的最后一晚,第二天,客人們到終點了。餐廳的所有服務生,都站在一起,為那些客人唱歌。我以為我是他朋友了,結果,他壓根兒就沒記住我。我很傷感,唱著唱著,眼淚流了出來。每個星期,看著2000多人從你生活里來去,人海茫茫,誰在你生命里留下印記? 你在別人的生活中又怎樣無足輕重?
“第二天,客人們都下船了,我沒有像往常一樣上岸。我去酒吧找一個哥們兒,把這事講給他后,他說他認識一個中國人,就在這船上認識的。那個中國人教給他一句話:相逢不問來處。在相處的那段時間,彼此愉悅,這就夠了。分手之后,無須下文。他還說有些客人會多點一兩杯咖啡,待用。有些沒錢喝咖啡的人,就可以來咖啡館喝這些待用咖啡。這甚至不相逢,不是很好?
他給我調了杯酒后坐在對面。他問我感覺怎么樣,我說沒什么特別的感覺。然后,他告訴我這酒的名字,我一下記住了它。是用香木緣伏特加酒、橘味白酒、酸橙和蔓越莓汁調出來的,名字叫四海為家。伏特加是俄羅斯的,橘味白酒原產法國,蔓越莓只產于美國、加拿大、智利等少數幾國,這酒真可謂薈萃各地精華。
我想起我在智利一戶當地人家做客。廚房門口的紅果子像櫻桃,我撿起一顆放到嘴里,酸澀得我一個沒忍住吐了出來。后來下午茶時,上來一小碟蜜餞。我完全沒有想到那么酸甜可口的東西,和我之前吃過的是同一個東西。
那是蔓越莓。這個智利人給我講,印第安人受了毒箭后就抹蔓越莓消毒,他們也用鹿肉、蔓越莓做成餅。那智利人是我在船上認識的,后來我轉到別的航線,又遇到他。他下船前邀請我到他家做客,我就去了。我做了郵輪乘務員6年,這樣的奇遇只有一次。喝一杯四海為家,我想起這么多事。杯酒人生路。我好像第一次懂得了酒。”
幾只唐納雀飛來,停在一株黃蟬旁。我掏出相機。
“我走了,留下的是一只只婉轉啼鳴的小鳥。”我想起西門尼斯的詩。這個獲過諾貝爾獎的西班牙詩人,1958年客死圣胡安。
這紅色的鳥兒飛走后,我把相機按到查看狀態。沒怎么照好,都糊了。鳥兒的照片都翻過去之后,就是昨天的照片了。可是,我的眼睛停住了。
他在我的照片上。他和那些服務生一起,分站在大臺階兩旁。他的臉上,不再有晶瑩的淚光。那些飽脹的情感早已平和下去,他早已將這人世的流轉看成平常。而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昨晚,當全體服務生分站到大臺階兩邊,為客人唱起那首離別的歌時,我的心,如6年前他的心一樣唏噓感慨。
我想寄這張照片給他,可我沒有他的地址。我抬頭,他早已消失在人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