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如傾時，與君兩相顧

水生煙

吳軍入楚的那夜，月色似乎與往日并無不同。銀光流瀉而下，明耀耀一片，落在廊前花木與水榭亭臺間。芙蕖尚未盛放，圓葉未及覆滿池塘，葉間偶有錦鯉躍動，攪得一池水紋輕漾。

侍衛巡邏至公主季羋寢宮窗下時，猶見明燭光影曳曳，映下公主的衣鬢側影。此時的季羋正伏案托腮，大約仍在執著于白日里負于王兄的棋局。幾案上，侍女奉上一盞香茶，茶煙悠然輕裊地飄散，繞過黑白棋局，從銀紅色的窗口透了出去。

廊下花木欣然，無風靜夜里，兀自茂盛荼蘼。季羋起身時，恍然看見映在窗內的一角天空，如同被銀紅窗紗氤氳渲染過一般，漫上一抹隱隱的紅光。她推門而出，侍女在身后輕聲攔阻，又忙不迭地回身取一件御寒長衣。

門被推開的聲響在靜夜里愈顯脆亮，巡視的士兵尚未走遠，聞聲回首，見是公主便躬身致意。為首的侍衛身形挺拔，一如夏樹般凈直亭亭。

冷兵器撞擊的聲音與人群的呼喝吵鬧聲，便在這時升騰在宮殿之上。天際紅光愈近、愈低，青煙如云蒸霞蔚般頃刻間籠罩了楚宮上空。季羋驀然了悟，是異族的軍隊攻破了楚宮。饒是年幼，母親與兄長對她疼愛有加，從不讓她擔憂家國之事，可聰穎如她，早就從兄長緊皺的眉宇間讀懂了對于敵國的惶恐。

她來不及穿上侍女遞上的長衣，便跟在侍衛身后急急奔向前殿。她擔憂她的兄長——楚昭王。年輕的侍衛手執長劍，隨行在她身側。她拎著裙擺跑過曲折蜿蜒的長廊，穿過精致小巧的亭榭，扶疏花木掛上她的裙衫，似不舍，似挽留。季羋扭頭看，宮殿之上所飾的長龍，隨著瓦脊起伏，映了青煙紅光，如灼熱難安般浮游于空。

那侍衛在一旁，適時挽住她的臂膊，輕聲卻堅定：公主莫怕，屬下鐘建誓護公主周全。

季羋看著那少年，慌亂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在鐘建的帶領下，季羋很快與王兄相見，而后在幾個侍衛的護衛下逃出郢都城，直奔云夢澤而去。他們打算渡過云夢澤，逃到云中去。

夜色中的云夢澤，浩瀚悠遠，茫茫無邊。季羋久在宮掖內廷，初見闊達天地，即便夜色茫然，放眼望去仍深覺震撼。而這茫茫無際，此刻只能以雙腳來丈量一寸寸土地、一條條清溪。季羋來不及看清腳下，便踩進泥洼水里，泥巴濺在裙擺，裹纏住腳踝小腿，舉步維艱時，一個趔趄便撲倒在泥濘里。

看到季羋瘦小而強裝堅強的背影，鐘建蹲下身去。他的臂膀寬厚又健壯，他請求楚昭王，由他來背負公主。

楚昭王和季羋遲疑時，只望見鐘建清亮堅定的眼睛。生死攸關，他執意與她性命相連。他躬身在她身前，像是期待一場鄭重的交付。季羋堅定地點了點頭，趴在他的背上。

很快，天將破白。為躲避吳軍，楚昭王只得選了極為僻靜的山路來走。鐘建一路背負著季羋，竟未落于旁人，只是汗落如雨，不知不覺將季羋的衣衫也濕透了。

季羋在他耳邊，輕聲道謝，而他只顧大步向前，并不應答。她的黑發如絲緞般垂拂在他的耳際臉頰，如暖煦溫熱的光，安撫下疲憊顫抖的心臟，連被荊棘刺破的腳掌似乎也不再疼痛。這時他顧念著的，已不再是自己的安危，也不是王上的威嚴，他只想要背上的姑娘，遠離兇險，余生靜好無虞。

林木茂密處，他竭力矮下身，唯恐樹木長枝刺傷她秀美的臉；荊棘及腰時，他努力抬高手臂，將她在背上顛了又顛，生怕尖刺掛破她早已布滿泥巴的裙擺。開著細小白花的枳實，伸著長長的刺，她攥緊他的衣袖，緊閉著眼睛一遍又一遍地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聽得到的聲音呢喃，小心呵，小心。

他們在靠近水源的地方打尖歇息，一行人累得東倒西歪，只他循了清潺水聲，采圓葉為杯，盛了清水而回。季羋俯身飲盡，如遇甘霖。抬頭時撞見他的目光，便徑自紅了臉，扯一扯身上染了污泥的裙衫，再撫一撫被樹枝掛亂的頭發，忽地又想起此刻自己的臉龐，定然憔悴骯臟，一時沮喪至極。而他在近旁，縱有百轉柔腸，卻是說不得。

他想告訴她，在他眼里，她永遠是嬌媚清麗的模樣。他在泉邊折幾枝紫色五瓣花，悄悄放在她面前的石頭上。她見了他羞澀的模樣，掩面偷笑起來，眼神中重新燃起了神采，如星辰、如明月。

不久后，楚國大夫申氏借秦之力復楚，迎回楚昭王。楚昭王感懷申氏忠賢，欲將最心愛的妹妹季羋嫁與申氏。

但季羋無數次想起那個少年堅毅俊朗的面龐。她寧愿放棄這萬人稱羨的公主身份，只想與那讓她安心，讓她心動的少年，白頭到老。只是嬌羞女兒家，怎樣將心聲吐露？聰穎如季羋，于一天深夜想到一個向王兄表明心意的辦法。她告訴王兄：“女兒家應該守身如玉，鐘建背過我，我與他有了肌膚的接觸，所以不能再嫁其他人了。”

楚昭王如何不懂，這一路生死相隨，早將兩人的情態盡收眼底。這時卻有意捉弄，笑問：“王妹所說何人？”

“鐘建”二字不待出口，季羋早已紅透臉龐。楚昭王終是疼她，縱使憾然，仍舊含笑應下兩人的婚事。

昨夜山河如傾，卻忽得一人，兩心相顧，這何嘗不是命運的揀選？踩過泥濘荊棘，走過湖泊山川，此后所踏之路，皆平實而又滿布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