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者
一番溫存過后,南溪微閉著雙眼,側臥著,像一尾海灘上的美人魚,對方則將她臉頰邊的頭發一根一根地慢慢別到耳后,眼睛里閃著光芒。
“等孩子大了,我們就離婚吧。”南溪說。
“好。如果我能活那么久,”對方說,“如果你能愛我那么久。”他停止整理她的頭發,輕輕地擁住她柔軟的肩。
“沒有如果,是一定。”美人魚動了動,改為仰臥,“不然這么多年怎么熬。”
忽然,一陣清脆的手機鈴聲響起,兩個人的身體都有過一絲輕微的顫動。手機屏幕在幽暗的房間中閃著刺目的光,并固執地振動著。南溪鉆進被窩,抱住自己光溜溜的身體,真是奇怪,她就是可以聽到,手機里的那個聲音是甜美、撒嬌的口氣。南溪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撒嬌了,她似乎都快喪失這一女性特征。連穿衣都是簡單的牛仔和純色的T恤。
“嗯。回去。好。”通話不到十秒。房間里恢復了靜默。他放下電話,企圖重新擁住她的肩,可是她的肩變得十分堅硬,他不好再用強力,俯在她耳畔:“你怎么了?”
一陣靜默之后,房間里響起了啜泣聲,開始是隱隱的,細細的,咬著唇的,在對方的柔聲安慰下,終于爆發成號啕大哭。
蘇南在忙著打字的時候,微信的一個群“約嗎”彈出了消息。
“這周六晚上吃飯啊,怎么樣?”
蘇南愣了一下,繼續打字,眉頭微鎖。她三十多歲,話少,喜歡抿嘴,憂傷的眼睛里偶爾透出幾分孩子氣。平常不論打字還是說話,用得最多的詞就是“好”。好,好,好,盡管她很少有感覺好的時候。
“約嗎”共七個人,四個高中同學以及愛人,是蘇南日常最在意的消息,常常看他們嬉笑打鬧,一半是友情,一半是想窺見生活幸福的一面。她不太說話,但人家約飯局,最好回應。小白兔已經艾特她了。
蘇南打字的手終于停了下來,抬頭望向了窗外。從她坐的位置看出去,剛好是立交橋的一頭。周圍是蔥蔥郁郁的綠化樹木,橋的兩旁開滿紅艷茂盛的三角梅。車流往來,聲音嘈雜,車子在馬路上開的聲音,每輛車過減速帶時震動一下的聲音,偶爾夾雜著的喇叭聲,乃至附近學校廣播體操的聲音,一二三四、二二三四……這些組成了蘇南日復一日的日常,她的位置畢業十年來沒有變過。一年四季,穿著短袖和穿著大衣的蘇南,看著窗外樹木凌駕于時間之上綠著,她覺得一切都在高效有序地運轉,人人皆沿著一條軌跡,自顧自地奔波、奮進。這是一個多么精簡而孤獨的世界啊。
“約嗎”群里變得熱鬧,冒出好幾條新信息。除了蘇南和出差的聰,大家都說好。約飯局的人——小白兔就拍板道:周六晚上六點大喜牛營跡路店。聰發了一條語音:“吃大喜牛能不能等我回來啊!”
“給你空個位置,擺你照片。”這是二爺。
蘇南將寫了一個開頭的文檔保存,關掉。在群里回了一個字:好。
周末晚上的F城,散發出慵懶浮華的氣息,購物商場、酒樓、私房餐館、電影院,暴飲暴食、聚會喧嘩、購物消費……不同于白天的節制、高效,城市在夜晚給出它的另一副面目,充滿欲望和凌亂感。五四路的繁華地帶,F城的CBD啊。蘇南站在恒力創富中心的樓下,四處望著,手里牽著一個三歲的孩子。
到得早了。
恒力創富中心的樓下,是一個平整開闊的小廣場。左側是一排精致的店面,右側則是尚未裝修的空店,門口還有一個大沙堆。這讓孩子很開心。沒過多久,來了一朵粉紅色的云,七八歲的小女孩穿著精致的紗裙,騎著一輛銀灰色的進口單車,她那年輕而貴氣的媽媽,悠然地站在一邊看著。蘇南瞥見她目光冷冽,下巴微微翹著,心里忽然有點不舒服,她走到土堆那邊拉自己的孩子,孩子哇哇叫著,還想玩呢,無奈愣是被媽媽拖走了。
蘇南知道是自己敏感了,但她總覺得那年輕媽媽心里會不會在想“到底是鄉下來的”。
進“大喜牛”。訝異能將吃牛肉火鍋的地方,做得這般雅致。裝修是咖啡館的格調,桌椅線條簡潔。溫馨的燈光下,照出食客都是好看的年輕人。餐廳里還有個透明廚房,大鐵鉤上掛著整條整條的牛肉。幾位師傅戴著高帽和口罩,叫人只注意到他們的眼睛,他們手里握著刀,沉默而麻利地將牛的各個部位切成一盤盤,那種認真和專注感,仿佛不是在屠肉,而是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
小白兔原來已經到了。
蘇南老遠就瞄她。小白兔正低頭握著鉛筆,勾選菜單上的菜品。新燙的頭發,金黃的發色,很時尚的韓式妝容,簡單的白T恤扎進黑色的短褲,露出兩條緊致白皙的細腿,腳上是黑色的樂福鞋。她還是那么美,精致講究卻又看起來隨意輕松。旁邊,一個三歲多的小女孩,穿著鵝黃色的無袖裙子,配白色的長筒襪,扎著一個小馬尾,是小女孩的味道了,不像小時候,怕生,動不動就癟嘴哭。蘇南頓時覺得自己黯然失色。她牽緊了自己孩子的手,和小白兔打招呼:“嗨,你們到了呀。”她看清小白兔脖子上是一個女巫騎著掃帚的黃金吊墜。
“嗯。坐,坐。”小白兔看了她一眼,繼續點菜。
“哇,喬喬姐姐你好漂亮。”蘇南夸贊著,本來是真心的,但口氣有些夸大了,似乎顯得不誠實,于是她又加了后半句:“看起來像個小公主。”這次連小白兔都抬頭看了她一眼。好像是為了救場一般,蘇南趕忙遞過去一張紙,紙是折得皺巴巴的,說道:“這是逗逗弟弟送給你的。”喬喬接了,打開來看。小白兔抬起頭,也看,樂了。蘇南說:“他說要帶來送給喬喬姐姐。我猶豫了一下說,好吧。”小白兔看著那一團亂七八糟的彩色,大笑:“原來大家的畫功都這樣啊。好吧,這下我放心了。”
氛圍似乎又回到以前的樣子。以前,她們倆經常一起吃飯、買衣服、喝咖啡,偶爾還會一起化了濃妝,跑去酒吧抽煙喝點小酒。蘇南那時很爽朗,說話無厘頭,小白兔則長得甜美嬌小,老是被逗得開懷大笑。這時候蘇南就會摸摸她的頭發,摸摸她的臉,說要不咱倆結婚好了。兩年后,她們各自結婚,小白兔等來了高中同學升級成的丈夫,高顏值、高學歷、高收入。相比之下,蘇南無話可說,陷入一段彼此受難的婚姻,有了孩子后,則變得更加漫長而牢固。蘇南覺得自己的心像一座深山老林里的小黑屋,越來越失去生機,也越來越少有人問津。小白兔過一段時間會在微信問問,最近怎么樣。蘇南原本封鎖的心就會被撬開一個縫,在這條縫里,那些幽暗、陰郁的心事就像一團黑煙溜出來,但她不敢讓這條縫敞開太大,總是適可而止地關上。有次簡短的問候之后,小白兔忽然發了一段長微信:“我有個同事,前兩個月失蹤了。平常看著有點啰里啰唆,大家也習慣了他就是這么一個人。后來在北峰一個廢棄沙場找到了。警方判斷是抑郁自殺。在外面單位引起蠻大的震動的,沒想到他那些表現都是抑郁的癥狀。家里還有個在上初中的女兒,事后單位按規定發放的喪葬撫恤金也不過九萬多。”“你怕我有天也失蹤了。”蘇南配了一個笑得滿臉是牙的開心表情。小白兔繼續說道:“就如湖面投石的震蕩過后,現在大家卻早已如常。所以,只有愛自己最重要。”蘇南沒有再回她。交流就這樣結束。之后大概半個多月都沒有聯系,直到今晚的見面。
小白兔已經點完單了,“坐,隨便坐。”蘇南想了想,把逗逗帶到喬喬身邊坐下。喬喬拿出一個粉紅色的葫蘆,倒出一粒粒彩色糖果,分了一顆給弟弟。蘇南放心了。小白兔的老公這時也過來了,手搭在小白兔的肩上,笑瞇瞇和蘇南打了招呼,蘇南看到他們這樣一對好看的人,心里倒也不嫉妒,只剩下一種美好的感覺,真好啊,難得這人間還有溫馨時刻。接著,一陣笑聲和熱鬧撲來。身材頎長、穿著蜜色連衣裙和高跟鞋、滿臉光滑潔白、黑色長發扎成一個馬尾的,那就是小飄,二爺的老婆,手上牽著一個跟逗逗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倒是穿著一件領口略微變形的純色T恤和一條松垮的棉質長褲。那位戴著黑框眼鏡理著平頭、背著雙肩包、穿著卡通圖案和帆布中褲,笑得賤兮兮的,便是二爺了。他笑瞇瞇地對著逗逗問:“你是誰呀?”逗逗很認真地回答:“我是陳航車遠。”“啊?”“因為他喜歡車,所以最近就自己給自己名字加了個車。”蘇南笑著解釋道。這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小飄坐在蘇南旁邊,二爺坐在小飄和蘇南的對面。人都到齊了,菜也上來了。場面很快變得熱鬧起來。隨著火鍋中熱氣的蒸騰,一盤盤的肉,雪花牛肉、牛舌、牛筋、牛肉丸、胸口油……被陸續下鍋,馬上又被好幾雙筷子撈起。二爺拿著撈勺,高興地涮著肉,往往是兩分鐘不到就嚷嚷,好了好了可以吃啦。大家都笑罵他。蘇南夾了幾塊放碗里,時不時塞點給在一邊早已玩嗨唱唱跳跳的小朋友。孩子玩得口渴了,干掉一大杯百香果汁。蘇南給他喂了一碗面條后,便也不顧了,自己開始吃。二爺說好了不要管小孩啦自己吃。蘇南伸出筷子去夾他剛涮好的牛舌。顫悠悠的小鮮肉,越過舌尖、溜滑過喉嚨穩穩妥妥地落入胃里,真是幸福啊。也許,如果常常有這么好的肉吃,人生就沒有什么憂愁了吧。這時候,二爺放下了撈勺,開了瓶啤酒,嚷道:“來,敬你!”蘇南停了下咀嚼的動作,二爺繼續說道:“老婆,辛苦了!”他將酒瓶舉得高高的,蘇南繼續埋頭吃肉,眼睛沒有上抬,卻能看見旁邊的小飄,亭亭玉立的小飄,網游公司高管、瑜伽教練、隨時都坐得筆直的小飄,將酒瓶舉起,小喝了一口。
小白兔作為請客方,負責暖場般,吃啊吃啊牛肉丸很好吃的,邊說邊站起,示范般地去夾肉。菜點得有些多了,大家也吃累了,挑來挑去地涮著肉,不像剛開始盤盤清。小飄吃得就更節制了,一道菜只吃一兩口,她的臉光鮮得像美圖軟件的現實版,特別不自然,蘇南猜想大概是經常在美容院磨砂吧。二爺從背包里掏出一盒東西,遞給小白兔,又掏出一盒,遞給蘇南,又掏出一瓶,這是青草膏、虎標、噴鼻子的……小白兔和蘇南一個一個地乖乖接著,感覺二爺的背包就像圣誕老人的口袋一樣。小白兔笑罵:“你就不能一下全部拿出來嗎?”二爺說:“這樣才顯得很多的樣子嘛。沒有了,沒有了。”小白兔和蘇南各自將東西放進自己包里,這是二爺前陣子去泰國甲米島度假帶回來的。都是一些很實用的小東西,好。
自然就開始說起甲米島。其實當初他們玩的時候,就一直在群里實況播報,海島風景、五星級豪華酒店、色彩艷麗的食物、SPA、足按,特別是海邊的比基尼盛宴,外國女生的身材天生凹凸有致,亞洲人怎么練似乎都比不上,蘇南每天回一個字:哇。有天二爺發了一組純風景的照片,蘇南就多打了一些字:沒有美臀,差評。甲米島看上去真引人向往,美景之下,二爺還幫小飄拍了幾張不錯的照片,大概堪稱二爺攝影技術史上的巔峰。
“那地方真好啊,快計劃下,我們什么時候一起去吧!我看就12月吧!”二爺嚷嚷。
小白兔說她這邊不行,老家在裝修房子,四層半,還有公婆做壽,哪里能走得開。蘇南沒吭聲。二爺盯著她,蘇南只好吞下一口肉后,說:“那時候比較冷了吧?”二爺的興致依舊很高,說:“不冷不冷,還可以看比基尼,甲米島多好,不僅風景好,氛圍也好,有白種男人跟漂亮女人一會兒喂一口冰激凌,一會兒摸摸女生的頭發,哇靠真好啊……”大家都笑起來:“二爺你擦擦口水好嗎。還有小孩子在旁邊呢,還哇靠。”小飄就接道:“他在家都是這樣呢,叫他帶孩子,他就和兒子一人一個游戲手柄,哇靠打啊沖啊,還搶薯片吃……”蘇南接話道:“你們真幸福啊。有薯片吃,我都多少年不敢吃薯片了。”
話題就這樣散開了,大家開始胡亂聊起來,卸下多日不見的陌生與防備氣息,又切換到輕松自在的狀態。說了一會兒吃的喝的東西之后,小白兔的老公忽然說起我們學校今年60周年慶耶。他和蘇南、二爺、小白兔四個人都是十中畢業,那時候學校很重視成績,每學期都按分數重新排班,所以學生像土豆一樣,一會丟進這個筐一會丟進那個筐,搞得好多人都同班過,這四個人也是。小白兔的老公有時還會叫蘇南書記,當年他們同班的時候,蘇南是班上的團支部書記。蘇南現在聽了卻生出一些尷尬,似乎無法相信學生年代自己的那種開朗性情。校慶是有的,60周年,母校也很重視,聽說專門布置了一個博士榜。
小白兔果然不負當年“度娘”之譽,搜索引擎的功能強大,線上線下的信息總是她最齊全,立刻翻出微信,念道:“博士榜有啊,我把圖片都下載了,你們聽好了,第一位,北京大學法學學士畢業,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博士畢業,國家公派前往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聯培一年,第二位,北京郵電大學博士,西門子中國研究院研發工程師,第三位,美國Texas A﹠M University Corpus Cristi 助理教授、博士后,天哪,還有一位女生,中國科學院上海技術物理研究所博士……都能猜出這幾位牛人是誰嗎?”大家一邊嚷著哇塞,一邊胡亂說出幾個名字,都沒猜中,因為當年讀高中時也沒見得誰有多么特別,一起擠食堂搶泡面、一起值日做衛生遲歸翻墻,一起做廣播體操,哪里能看得出今后誰會走得最遠。
在座的大人似乎都有幾分觸動,旁邊的孩子們卻玩得更開心了,兩個男孩子手拉手,唱道倫敦天橋垮下來,垮下來……哈抓住你啦,雙手摟住了喬喬,三人頓時抱成一團,笑得好開心。蘇南看了有些陶醉,只有孩童們的笑容才這么純真,哪里像成年后,無論是多么愜意放松的時刻,多多少少總還有些歲月或生活的傷痛在內里。大人們
暫時陷入一片沉悶中,忽然二爺說道:“那個什么Texas A﹠M,德州農工大學,好像世界排名前兩百的。”二爺念高中時英文爛得要死,基本沒有及格過,現在在外貿公司,平均每個月都要出國。蘇南曾經問過他帶翻譯不,二爺羞澀地說:“基本不用了,其實我們這個領域的也就那么點單詞,我只掌握最重要的,會砍價就好了。”小白兔的老公說:“寫在博士榜上的,還是用英文好,一翻譯就變味了,不管排名,乍一聽怎么跟某農業大學似的。”大家一頓白眼加大笑,轟他快去買單。
一群大的小的,拖拖拉拉地出了餐廳。三個孩子仍舊手拉手走著,蘇南交代小白兔看下孩子,她要去下洗手間。二爺說我也去。其他人就先坐了電梯下樓了。只有二爺和蘇南走著。洗手間就在餐廳出門左拐,很久沒有兩個人走,他們并排一起走的感覺還挺陌生的。好在路很短。到了自然各自分開。出來的時候,二爺和蘇南都在慢慢洗。蘇南不看二爺的臉,生怕他問什么。果然二爺還是問了,他看著鏡子中蘇南,問:“戒煙了吧,看你牙白了很多。”
蘇南接過紙,擦干自己的手,說道:“不怎么抽了,一抽就牙疼。”
二爺點了點頭。又問:“最近你的朋友圈都沒更新啊,沒有新的作品嗎?”
蘇南從事寫作,她的朋友圈只發一個內容,就是自己的作品。但最近,的確是很久沒有了,她有時會突然大叫起來,然后哭一場,但就是無法寫作,陷入了深沉的幽暗中,看不見一點光。她當然不會告訴二爺這些。在二爺面前,她總不忍心給出真相,未免殘忍。那種多年來曖昧不明的光,亦是溫暖她內心的火。她抬起頭,換了話題:“你們呢,不打算再生一個嗎?”二爺看著她狡猾而純真的笑容,愣了一下,這是他多么熟悉的笑容。然后,他把頭搖晃得像壞掉的機器娃娃。
蘇南也沒追問,她原本就不是要答案的,他們要不要再生一個,又有什么區別的呢,反正他們都是幸福的。她先起身往外走。二爺也就跟著出來了。走了一小段,二爺在后面追著喊道:“我們去甲米島吧,真的!12月就去吧。”蘇南停下來說:“你不是剛去過了嗎?還沒玩過癮啊?”二爺說:“嗯,我們大家一起去,我跟你說,那邊真的很好。你一定會喜歡的,就是放空啦,什么也不做,躺在那邊喝杯咖啡看看書,你們作家不是最喜歡這樣的嗎?”蘇南沒有再說什么,進了電梯,就摁了1。樓梯里也只有他們兩人。大家都把眼光盯著變化的數字,6、5、4、3……二爺忽然又吵道:“你看我這鞋,好看吧。”蘇南低頭看他的鞋,白色的帆布鞋,談不上好看,但也不礙眼。二爺高興道:“淘寶買的,三十塊呢。”蘇南笑了笑,不再說什么,她喜歡看他動不動就高興、孩子氣的樣子,所以她選擇什么也不跟他說。蘇南想起來,二爺很喜歡說三十塊。以前他們一起混的時候,蘇南有次穿了一件亮黃色的透明絲綢露肩上衣,二爺一直盯著看盯著看,然后他們一起逛馬路、一起吃冰激凌,他就一路爭分奪秒地嘲笑,三十塊,三十塊,你穿成這樣,人家真的以為是那種一個晚上三十塊的。蘇南的拳頭就揮過去了,落在他強壯結實的肩膀上,立刻觸電般彈回來。她低下了頭,仍舊覺得這衣服就是好看。現在回頭想,那是多么珍貴的快樂的時光啊,再也不會有了。
電梯很快下到了一層。大堂里小飄領著孩子在等著,見他們雙雙從電梯出來,并不拿眼睛看他們,只是領著孩子就往出口走去。小白兔他們已經在外面的廣場了。
廣場外面,涼風習習,還有一排的餐廳。意法料理、私家酒窖、臺灣古早芋圓……裝修得很高檔、時尚,結果附近不少居民都在那里遛娃。小白兔變成了母雞,三只小雞緊緊地牽著她的衣角,小飄是漂亮的老鷹,孩子們都笑得好開心。蘇南也覺得快樂。二爺變成秋千,三個孩子輪流被他甩起來蕩,輪到逗逗時,二爺說:“哇,逗逗你好重啊!”蘇南氣得喊道:“不許亂說……”
鬧了一會,二爺就喘著粗氣:“累了累了不玩了。”他現在肚皮也有一些,頭發也禿了一些,身體發胖容易,變瘦好難,還算是年輕活潑的人,總歸卻有了一些歲月的痕跡。就都靜了下來,只有孩子們還有興致。
二爺站在那,四處張望:“芋圓耶。”
“是芋圓。”蘇南也開心了起來。芋圓是他們的共同淪陷,哪有見到芋圓會放過的道理。“走,走,走,吃芋圓去。”小白兔和小飄原本是不愛吃的,但大家也都領著孩子進去了。各自就座后,小白兔和小飄都給自己的孩子遞上了水杯。水杯居然是同一個牌子的,國外進口的。逗逗沒有。蘇南忘了給他帶水杯,有也不是進口的,只是普通的。他低著頭,過了一會兒,對蘇南說:“媽媽下次我也要買一個這樣的水杯。”蘇南點了點頭:“好。”她心里想,孩子現在還小,沒有發現自己今晚比他們少的,不僅僅是一個水杯。
不知道為什么,芋圓吃著吃著,大家的興致似乎都變寡淡了,心里都想著分開,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二爺和小飄領著孩子先走了。就那樣走了。小白兔的老公帶著兩個孩子在不遠處。只剩下小白兔和蘇南。她們在噴泉邊坐著。
小白兔問:“你要搬到聰那里嗎?”
蘇南嗯了一聲。使勁地抽了一口煙。牙又開始疼了。當初她只交待聰不要告訴二爺,但并沒有交代他不要告訴小白兔。她其實也還在猶豫,聰也是租的房子,兩房一廳,九層,沒有電梯,但聰是他們公司的區域總監,一天到晚出差,大半個月都不在F城。關鍵是,現在外面的房子實在不好找,網上的房源好多都是假的,發布者不過是先套到你的電話號碼而已。真正去看房的時候,只有一波又一波的絕望感。但對蘇南來說,搬家最難的地方還不是找個合適的房子,而是孩子如何安置?把他留下,抑或一起帶走,都是問題。
孩子們在不遠處跑啊笑啊。蘇南狠狠地吸著煙,不想聊太多。她想安靜地和小白兔這樣坐一會。曾經她們有過許多這樣的在街邊亂坐的時光,當時以為很隨意,如今卻成了奢侈。
蘇南猶豫了一下,她壓低聲音對小白兔說:“我,我最近愛上了一個人。”
小白兔似乎一點都不意外,她只是停了一會,也不看蘇南,抖了抖煙灰,平靜地問:“他有什么特別的嗎?”
“眼神特別明亮,看我的時候很深情……”可是,他不知道蘇南的真實名字。蘇南有時懷疑那不過是自己的夢境。夢里,她成為南溪,一個快樂、自在的人。只有一次,他在她全裸的時候接了別人的電話,她委屈得號啕大哭。
孩子們往媽媽這邊跑來。蘇南和小白兔默契地迅速熄掉煙頭,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就像當年高中時她們一起躲避老師一樣。
“媽媽,媽媽,我們一起來玩老鷹抓小雞吧。”孩子們各自撲進媽媽的懷里。
蘇南覺得懷里是一個全新的、與自己勾連緊密的世界,又像是抱住了自己暴露在這個世界的傷口。她和小白兔幾乎是同時地,柔聲說道:“寶貝太晚了,我們該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