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世界中世紀史教學中的三個問題

董曉佳

[摘 要]在國內世界中世紀史本科教材中，公元476年“西羅馬帝國”最后一位皇帝遭到廢黜被視為新舊兩個時代交替的標志性事件。隨著中世紀早期階段歷史研究的發展，這一既定觀念在三個方面都面臨著挑戰，分別是公元476年事件是否能作為歷史分期的標志、廢黜“西羅馬帝國”末帝是否意味著羅馬帝國的衰亡以及“西羅馬帝國”是否曾經存在。

[關鍵詞]世界中世紀史；公元476年；西羅馬帝國

[中圖分類號] K50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3437（2017）07-0092-02

長期以來，在國內世界中世紀史本科課程教學中，“西羅馬帝國”的覆亡被認為與中世紀的開始有著密切的關聯。例如，在20世紀90年代后國內影響極大的吳齊本《世界史》六卷本中，其認為“西羅馬帝國”最后一個皇帝于公元476年受到將領奧多阿克（Odovacar）廢黜，這“標志著西羅馬帝國的最后滅亡”，“從此以后，西歐和北非奴隸制社會歷史宣告結束，開始進入封建社會的歷史階段”。[1]但是，隨著羅馬帝國晚期階段歷史研究的逐步深入，關于公元476年事件是否能作為歷史分期的標志、羅馬帝國西部皇帝被廢黜是否能被視為羅馬帝國的衰亡以及“西羅馬帝國”究竟是客觀的存在還是后人建構而成的觀念，均存在諸多疑問。筆者在高校中承擔著世界中世紀史本科課程的教學工作，研究方向則是早期拜占廷史，而早期拜占廷史的諸多問題恰恰與世界中世紀史課程最初階段的講授以及學界對這一問題的研究息息相關。因此，筆者的教學工作與研究工作緊密相連。在教學中，筆者深感前輩學者的撰述體大思精，是后輩學人應時加揣摩之作。同時，隨著學界研究的不斷深入，筆者感到有必要對以上三個問題進行簡要梳理，以就教于方家。

一、公元476年事件能否作為歷史分期的標志？

確實，就政治角度而言，在“西羅馬帝國”最后一位皇帝羅慕洛斯·奧古斯都努斯（Romulus Augustulus，公元475—公元476年在位）被廢黜后，至查理曼于公元800年圣誕節加冕時為止，原羅馬帝國的西部地區不再有皇帝存在。到查理曼加冕時，西歐的經濟、政治與社會面貌已經與5世紀羅馬帝國統治時期有所不同，因此，以有無皇帝作為一種標志，不無道理。

但是，奧多阿克之廢黜幼帝，就其時代而言，并非前所未有之舉。在羅馬帝國的歷史上，皇帝被將軍廢立篡弒者為數甚多：3世紀危機時，軍隊“可以為了金錢或者一時的喜樂而隨心所欲地廢立皇帝”[2]；而自公元455年至476年，羅馬帝國西部地區在21年間發生了9次帝位更迭，每任皇帝在位期都不足兩年。[3]與此同時，4世紀中期至5世紀中期，每當帝國西部地區發生將軍篡奪或廢立皇帝之舉時，統治帝國東部地區的皇帝必定予以干預。而公元476年事件之與前的不同之處在于，當時的東部皇帝澤諾（Zeno，公元474—公元491年在位）的皇位剛剛于公元476年失而復得，因此，其正忙于鞏固自己在東部地區的統治，以致分身乏術[4]，未能以武力干預。奧多阿克在廢黜西帝后，也并未自立為帝，而是將西部皇帝的皇冠獻給澤諾，而澤諾則授予奧多阿克以“羅馬貴族”的稱號，從而承認奧多阿克對西部地區的統治。[5]

因此，對意大利居民而言，公元475年與公元477年的生活并無根本性的變化，只不過如今羅馬帝國西部地區和東部地區再度統合為在一個皇帝的治下。而奧多阿克政治地位的合法性則來源于身處君士坦丁堡的皇帝澤諾的授權，其只是作為澤諾的代理人統治意大利而已。因此，從這一觀點出發，不宜過于強調公元476年事件的重要性，而“西羅馬帝國的滅亡震撼了整個地中海世界”[6]的提法是否反映了時人的真實觀感，這是否也可以進一步商榷呢？

二、廢黜“西羅馬帝國”末代皇帝是否能等同于羅馬帝國的衰亡？

現行世界史經典教材精辟地指出“羅馬帝國在人民起義與蠻族入侵中衰亡”[7]，同時認為 “東羅馬帝國由于歷史情況不同，未與西羅馬帝國一起覆亡，后來經過奴隸、農民起義和外族入侵的過程，逐漸轉入封建社會”。[8]從上下文來看，教材可能是表示“西羅馬帝國”末代皇帝受到廢黜就意味著“西羅馬帝國”的覆亡，而“西羅馬帝國”的覆亡也就意味著羅馬帝國的衰亡。

但是，正如教材中所提及的，“東羅馬帝國”仍然存在，并且繼續發展，直至1453年才在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進攻下滅亡，那么“西羅馬帝國”的覆滅是否能夠等同于羅馬帝國的衰亡呢？因為所謂“拜占廷帝國”或“拜占廷人”只是后人的稱謂，而這些羅馬帝國東部地區的居民卻從未如此自稱。“盡管公元476年后羅馬不再有共治皇帝，但這并非史無前例的事情，僅只是意味著將有一個獨一無二的皇帝從君士坦丁堡進行統治”。因此，“羅馬帝國收縮了，但依然存在”。[9]

此外，當時統治著帝國西部地區的蠻族國王們也并不認為羅馬帝國已經衰亡。東哥特國王塞奧多里克（Theodoric，公元493—公元526年在位）曾致信拜占廷皇帝阿納斯塔修斯一世（Anastasius I，公元491—公元518年在位）的信件中聲稱“人們普遍的意見是在單一的羅馬型王國內生活”[10]；勃艮第國王在致拜占廷皇帝的信件中也聲稱“在統治我們的國家時，我們僅是把自己視為你的將領：你的神授君權普及海內，你的光輝從博斯普魯斯照耀到遙遠的高盧，你雇用我們來管理貴帝國的邊陲；你的世界便是我們的祖國”。[11]這些話語或許是出于某種政治目的，或許言不由衷，但是蠻族國王能夠甘愿向“東羅馬”皇帝表現出如此俯首稱臣的態度，無論其中包含著何種動因，至少可以證明他們仍視羅馬帝國為其統治合法性的重要來源，并且羅馬帝國也依然存在，只是其首都位于君士坦丁堡。

由此，廢黜“西羅馬帝國”末代皇帝是否能作為羅馬帝國衰亡的標志，或許也存在著加以斟酌的必要性。

三、“西羅馬帝國”是否曾經存在？

一般認為，羅馬帝國的塞奧多西一世（Theodosius I，公元379—公元395年在位）去世后，帝國在其兩子阿爾卡迪烏斯（Arcadisu，公元395—公元408年在位）與霍諾留（Honorius，公元395—公元423年在位）之間分治，羅馬帝國從此正式分裂為西羅馬帝國與東羅馬帝國。[12]

但是，就4世紀而言，羅馬帝國的分治并非特例，而是常見之舉。君士坦丁一世（Constantine I，公元306—公元337年在位）曾與李錫尼（Licinius）分治西部與東部；君士坦提烏斯二世（Constantius II，公元337—公元361年在位）曾與其兄弟三分帝國而治理；瓦倫提尼安一世（Valentinian I，公元364—公元375年在位）與其弟瓦倫斯（Valens，公元364—公元378年在位）分別擔任西部皇帝與東部皇帝；西部皇帝格拉提安（Gratian，公元375—公元383年在位）與其所任命的東部皇帝塞奧多西一世也是分治西部地區與東部地區；格拉提安之后，其弟瓦倫提尼安二世（Valentinian II，公元375—公元392年在位）擔任西部皇帝，而此時塞奧多西一世仍是東部皇帝。總而言之，在整個4世紀，帝國東部與西部分別由不同的皇帝統治，甚至一個地區內存在一位以上的皇帝也是常事，所以公元395年的分治對于4世紀羅馬帝國的居民而言屬于常態，而非變態。因此，時人并不曾用過“西羅馬帝國”與“東羅馬帝國”的稱謂，而是認為只有一個帝國，而帝國內的不同地區則由不同的皇帝統治。

由此，“西羅馬帝國”與“東羅馬帝國”的稱謂是后人根據歷史的發展，以后見之明而構建的概念，為時人所不知。公元395年至公元476年居住于羅馬帝國西部地區的人們從未自稱是“西羅馬帝國人”，因為在他們的概念中，并不存在“西羅馬帝國”，而是只有一個羅馬帝國，他們都是羅馬帝國的居民。進一步而言，康凱認為，公元476年之后直到6世紀初，帝國西部的人們仍然認為自己生活在羅馬帝國之中，由于查士丁尼一世（Justinian I，公元527—公元565年在位）東征蠻族王國的宣傳需要，才在帝國東部形成了“西羅馬帝國滅亡”的觀念，并最終形成公元476年西羅馬帝國滅亡的觀念。[13]

綜上所述，隨著學術研究的發展，一般認為在西歐中世紀早期歷史中具有標志性意義的“公元476年西羅馬帝國滅亡”問題，在日常本科教學中的表述與分析方式均面臨著挑戰，或許也應隨之對此有所回應。

[ 參 考 文 獻 ]

[1] 吳于厪，齊世榮主編.世界史·古代史編（上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295.

[2] 菲迪南·羅特，王春俠、曹明玉譯，李曉東審校.古代世界的終結[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8：7.

[3] 張曉校.羅馬軍隊與帝位嬗遞——從奧古斯都到君士坦丁[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273-274.

[4] J. B. Bury. History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 From the Death of Theodosius I to the Death of Justinian， Vol.I，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1958：407.

[5] 劉新利.德意志歷史上的民族與宗教[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44.

[6] 吳于厪，齊世榮主編.世界史·古代史編（下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14.

[7] 吳于厪，齊世榮主編.世界史·古代史編（上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294.

[8] 吳于厪，齊世榮主編：世界史·古代史編（上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295-296.

[9] [英]塞繆爾·E·芬納著，王震譯.統治史 卷二：中世紀的帝國統治和代議制的興起——從拜占庭到威尼斯[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13.

[10] 劉新利.德意志歷史上的民族與宗教[M].北京：商務印書館：44-45.

[11] 劉新利.德意志歷史上的民族與宗教[M].北京：商務印書館：45-46.

[12] 吳于厪，齊世榮主編.世界史·古代史編（上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294.

[13] 康凱.“476年西羅馬帝國滅亡”觀念的形成[J].世界歷史，2014（4）：36-46.

[責任編輯：陳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