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實
明代,陽山村出了位燒瓷大師楊明道,他燒出了一對釉名為“靈紅”的紅釉麒麟瓷枕頭,這對“靈枕”被皇家高價收藏。據說枕這對瓷枕頭睡覺,能使人不做惡夢只做美夢,有辟邪消災延年益壽之功,楊明道因此被譽為“釉王”,只可惜就連釉王本人至死也只燒出這么一對。人們傳說他的大徒弟周義得師傅真傳,能燒出“靈紅”,但誰也不知道這是真是假。

周義也被稱為“釉王”,除了沒燒出師傅的“靈紅”外,師傅其他瓷釉他都能燒出。可他嗜酒如命,只懂燒釉不懂經營,雖然名聲大,也沒發什么財。他還有個“毛病”,就是愛挑別人做瓷的毛病,尤其見不得以假充真、以次充好。這不僅給別人惹麻煩,也給他自己惹麻煩。
這不,周義惹了一場大麻煩。
這天一早,周義提個酒葫蘆到村西鄭大力的窯廠看出窯。鄭大力是周義的師弟,他瓷藝精湛會經營,是遠近聞名的富戶。
各種瓷器一件件擺在地上,各路客商爭相品看出價,有幾人為一件精品青花相互競價,從十多兩抬至百兩,差點打起來。鄭大力怎么也勸不住,最后這幾人請釉王周義作個仲裁。
周義把這件青花大花瓶仔細看了,問客商:“你們有人要出百兩銀子買這青花?”客商點頭。他又問鄭大力:“你說它值多少?”精明的鄭大力說:“精品無價,誰出價高我賣給誰。”
周義說:“我問你這東西值多少兩銀子?”
鄭大力黑沉著臉不說話了,他知道他師兄的脾氣,他一來準會壞事,于是滿臉堆笑地說:“師兄,你喝茶,我做完這幾筆生意就陪你。”
可周義還是那句話:“我問你它值多少兩銀子?”
鄭大力指著出價百兩的客商說:“這也是行家,人家既然肯出價百兩,這東西就能值100兩。”
周義托起這大花瓶說:“你說它值100兩銀子?”鄭大力咬牙切齒地說:“值!”周義說:“好,100兩我買了。”他說完手一放,花瓶“啪”一聲摔成碎片。
眾人大驚,鄭大力一把抓住周義的衣領:“你——”
周義說:“我花100兩買了它,要摔要扔隨我。”他說完從地上撿起一些碎瓷片,一處一處指給客商們看,哪里有什么毛病,哪里有暗藏什么玄機,到什么時候哪里會掉色,哪里會出現裂紋……
客商們不停地點頭,鄭大力恨不得一巴掌把他師兄拍死。
最后,周義看著鄭大力說:“師弟,當年師傅怎么教我們的?燒瓷就是燒心,只有雜念和私欲燒沒了,把心燒成一顆良心,才能燒出精品,師傅的話你忘了?100兩銀子我一會兒就叫周亮給你送來。”說完提起酒葫蘆,灌下一大口酒,哈哈大笑走了。
周義早就想教訓這個昧良心發不義之財的師弟了,今天真痛快!他走幾步喝一口,跌跌撞撞地撲進家,一下倒在了地上。
周義是被冷水澆醒的,一看,已日落西山,自己被綁在自家院里一把椅子上,面前站著本縣縣令王大老爺,旁邊是鄭大力,周圍還有很多人。
“大老爺,小民犯了什么法?”周義問。王縣令指著鄭大力說:“他告你欠他1萬兩銀子不給,本縣特來拿你。”
周義大驚,問鄭大力:“我什么時候欠了你1萬兩銀子?”鄭大力把一個包袱打開,指著里面的碎瓷片說:“你今早花1萬兩銀子買了我這個大青花瓶,親手摔了它,說一會兒就給我送銀子,這么快就不認賬了?”
周義想起來了,他大聲說:“我是買了你個花瓶,可是不是1萬兩,是100兩。”
“100兩?哈哈哈——”鄭大力大笑,“誰都知道,下等瓷器用來喂狗喂貓只值毫厘,上等瓷器世上獨一無二價值連城。當時諸多客商互相競價已到1萬兩,可你搶過去要買它,我看在你是我師兄的份上把它賣給你,你買下后不小心摔碎了它,可當眾說好的1萬兩銀子你可得給我呀,碎片為物證,客商為人證,請青天大老爺為小民作主!”
“你們能作證嗎?”王縣令問那幫客商和鄭大力家的窯工,這些人紛紛跪下,說愿以人頭擔保鄭大力說的是實情。
“師兄,小弟急需現銀,給銀子吧。”鄭大力把手掌伸到周義面前。
“呸——”周義一口濃痰吐在鄭大力手心,大聲道,“給你,這就是銀子。”
“放肆!帶走!”王縣令大怒,要枷走周義。周亮和母親及其他家人窯工全跪下,請大老爺高抬貴手,他們馬上籌銀子。可就算把他周家連人帶東西全賣了,也賣不了1萬兩啊!周義大聲呵斥家人,大不了他一死,一家人呼天搶地。
鄭大力開口了:“師兄,看在你我同門學藝的份上,我就不要你馬上付錢了。不過,你得應下一件事:你既然號稱釉王,那一定有驚天的技藝,我要你不用石英、長石、硼砂、黏土、礦石,總之,配釉的那些原料統統都不能用,然后你給我燒出釉來。你做到了,我就給你寬限一些時日。”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不是要人命嗎?人群一下炸開了鍋。
誰知周義大聲說:“行!立字為證。”眾人大驚,王縣令和鄭大力也沒想到周義敢應下這事,兩人愣了一下,命人取紙筆,雙方立據為憑。
鄭大力當即派人把周義家里所有制釉的原料全部搜走,還派親信李四在周家監督,周義只笑笑。
第二天,周義背著背蔞出門了,李四一步不離地跟著他。周義并沒有去找制釉的原料,而是上山割草打柴,柴草打回來也不喂牲口,只攤曬在院里。
天天如此。
鄭大力也每天過來察看,不明白周義葫蘆里賣什么藥。10多天后,周義把10多堆曬干的柴草點燃燒了,然后,他把這些草木灰分別收集起來,竟然用它們來制釉漿。鄭大力看得一愣一愣的,問:“這行?”周義說:“你怕輸?”鄭大力說:“哼,哪個制釉不用石英、長石、硼砂、黏土、礦石這些東西?天下就沒有你這么搞的,我就不信你能燒出釉來。”
周義叫兒子周亮把各種動物和人物瓷坯搬來,把那些用柴草灰調制的釉漿往上涂。鄭大力輕蔑地看著父子倆,心想,這要能燒出釉,我都不姓鄭!
幾天后,出窯了,鄭大力和眾鄉鄰都來觀看。瓷品一件件被搬出來,人們驚呆了,瓷品上果真有釉,雖然都是土灰色的,可這確實是錚亮光潔的釉,這些動物和人物披上這樣一層釉后,顯得更加的質樸與厚重,帶了濃厚的鄉土氣息。鄭大力也看呆了,他知道這賭他輸了。
很快,各路客商聞訊紛紛來到周家,以不菲的價格買走了這一窯瓷品。有人問周義為什么不用那些土石礦物,只用柴草灰也能燒出釉來,周義一笑說:“柴草的根在土里,土里有的東西它們身上也有。”
眾人都服,可鄭大力不服。他拿出那份簽字畫押的字據,要周義兩天后付1萬兩,字據上只說了是暫緩付錢,沒說緩多久,緩兩天也是緩。雖說周義這一窯瓷品賣了些錢,可離1萬兩還差得遠呢,哪里有那么多銀子給他。
鄭大力眼珠一轉,說:“你不給錢也行,我們再打個賭。”周義問:“怎么賭法?”鄭大力說:“這次你什么東西都不準用,就把生瓷坯放進窯里,只要你能在瓷坯上燒出釉來,我一兩銀子也不要,否則--哼,別怪小弟不客氣!”
這不是叫太陽從西邊出,叫河水往高處流嗎?眾人都說鄭大力瘋了。
周義想了想,接連喝了幾口酒后,斜起眼睛看著鄭大力問:“只要能燒出釉就算?”鄭大力說:“不管多少,只要有釉就算!”周義咬咬牙說:“好!立據為憑!”
兩人再次當眾立據畫押,人們說這兩個人都瘋了。
幾天后,鄭大力親自監督,眼睜睜看著周義把一件件未上任何釉漿的生瓷坯放進窯里,之后他和親信白天晚上輪番一步不離地監視著周義燒窯。
周義親自添柴燒窯,為控制火候,他用一根長鐵管時不時伸進窯爐吹火翻柴,倦了就喝口酒,餓了就啃口饃。鄭大力想,整死你個老家伙!
出窯了,遠近客商和四方鄉鄰來了很多人看熱鬧,沒人相信周義能憑空燒出釉來。可是,當瓷品被捧出來時,人們驚呆了,這些瓷器上果真有光亮的釉,雖然這釉沒有覆蓋瓷品的全部,且厚薄不均,可那畢竟是釉,是實實在在的釉啊!白紙黑字,有釉就算,周義贏了!鄭大力不得不當眾認輸,免了那子虛烏有的1萬兩。
幾位燒瓷行家萬分不解,纏著周義要他說出其中的奧秘。周義說:“柴草灰能燒出釉,這窯爐里既然燒柴不就有柴灰嗎?我用鐵管把柴灰吹到瓷坯上,再一燒,不就出釉了嗎?”
人們紛紛豎起大拇指:釉王!真正的釉王!
周義大笑,可是他卻不知道,鄭大力還要給他挖一個死坑。
這天,周義去縣城談生意時,鄭大力買通的兩個歹人裝成客商與他結識,把他引到客棧灌醉,撕下他衣服上一綹布,然后這兩人悄悄把一個游丐殺死,打扮成富商模樣扔在城郊,把這綹布放在死丐手上,再把匕首和一包銀子藏在周義床上,一個栽贓陷害的局便做成了。
周義是被衙役打醒的。他被帶到縣大堂,被控謀財害命,人證物證俱在,加上縣大老爺早就與鄭大力狼狽為奸,任他再怎么山呼冤枉,最后還是被判了個秋后問斬。
臨刑前10天,牢中的周義與前來探監的兒子周亮詳細交代了后事。
可憐釉王周義背著一身冤枉做了刀下鬼,鄭大力貓哭耗子出錢出力幫著周亮辦了喪事。
半年后,一個驚人的消息傳開了,釉王周義的兒子周亮燒制出了“靈枕”。
鄭大力第一個來見周亮,問:“賢侄,你真燒出了靈枕?”周亮取出一對瓷枕說:“師叔,您看。”當年師傅獻給皇家的那對靈枕鄭大力是見過的,如今這對靈枕跟那對寶貝幾乎一模一樣,尤其是那奇特而詭異的“靈紅”釉,世上獨一無二。是的,這就是靈枕!
但他還是不放心,問:“它真能驅邪消災,讓人只做美夢不做惡夢?”周亮說:“師叔要是愿意,拿回家一試不就知道了?”鄭大力大喜:“要真是那樣,你要多少價我就給你多少,賣給我,行嗎?”周亮說:“師叔是我們家的恩人,當然行。”
鄭大力興奮地把這對靈枕帶回家枕著睡。頭一夜沒做什么夢,可睡得很香,這對成天算計別人而睡眠不好的他來說,已經很好了。第二夜,他竟然做了個奇妙無比的春夢。接下來的一個月里,他把兩個枕頭換著用,隔三岔五就做回讓他心旌蕩漾的美夢,不做夢的晚上也睡得很香,這真是寶貝啊!
一個月后,鄭大力花2萬兩銀子從周亮手里買下了這對靈枕,他把其中一只送給了王縣令。
半年后,鄭大力和王縣令先后病倒了,任憑哪路郎中也束手無策。不久,兩人先后見了閻王,誰也不知道他們得的什么病。
只有周亮知道,這兩個卑鄙的壞人的死因一半是因為藥,那對枕頭他用特制秘藥浸泡過。另一半是因為恐懼,在鄭大力死的前兩天,周亮特意告訴了他一個秘密:燒制“靈紅”釉的釉漿里,加有一樣特殊的東西,那就是他父親周義的骨灰。
原來,周義喝的其實不是一般的酒,而是用一些藥物和礦物泡的藥酒。長年累月喝這種酒,藥物和礦物里的一些東西滲進了他的骨肉,最后又進了釉漿里,這才能燒出那絕世無雙的“靈紅”釉。當年師祖燒制那對獻給皇家的靈枕時,用的是太師祖的骨灰;如今,周亮用的是父親的骨灰。這絕密配方,都是他父親在牢中給他交代后事時告訴他的。
周亮也開始喝酒了,他知道,要成為釉王,就要獻出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