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明俊
不才天性愛讀書思考,只知問學,不敢奢談學問,自上大學以來,便有記學術筆記的習慣,不強求排日記錄,只是有感必記,錄下古人嘉言、個人平日思想點滴及生活感悟,供自我鞭策和反省。原總名曰《日知錄》,后知大學者顧炎武有《日知錄》,博大精深,自愧無知,遂改名《識小錄》。子貢曰:“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我屬于不賢者,識見必小,明清之際徐樹丕著有《識小錄》,我愛讀,引為同調,正好照搬照用。茲摘錄部分,命曰《問學小言》,權當心理供狀,知我罪我,全由讀者諸君。小言者,微言也,細小雜碎小感想也,屬于“不賢者識其小者”,不成系統,如有讀者從“微言”中發現什么“大義”,則非某之所敢知。
《莊子》中輪扁對桓公說:“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而已。”今人讀古書可分為兩類:一類專取古書精華,一類專取古書糟粕。
司馬遷著《史記》,“窮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做大學問者,當作如是觀。
揚雄《法言·君子》云:“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而不通人曰伎。”僅通天、地,是自然科學家,只是技,不是真正的知識分子,余命齋名曰“三通齋”,以明學術理想。
劉向《說苑》云:“人皆知以食愈饑,莫知以學愈愚。……書猶藥也,善讀之可以醫愚。”
王充《論衡·謝短篇》曰:“夫知古不知今,謂之陸沉;……夫知今不知古,謂之盲瞽”。
王充《論衡·超奇》云:“能說一經者,為儒生;博覽古今者,為通人;采掇傳書以上書奏記者,為文人;能精思著文連結篇章者,為鴻儒。故儒生過俗人,通人勝儒生,文人逾通人,鴻儒超文人。故夫鴻儒,所為超而又超者也。”
三國魏蔣濟《蔣子萬機論》曰:“學者如牛毛,而成者如麟角。” 今天,學者如牛毛,大師如麟角。
王嘉《拾遺記》曰:“好學雖死猶存,不學者雖存,謂之行尸走肉耳。”
傅玄曰:“人之學者,猶渴而飲河海也,大飲則大盈,小飲則小盈,大觀則大見,小觀則小見。”
顏之推《勉學》曰:“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或彼以為非,此以為是;或本同末異;或兩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
顏之推《顏氏家訓·教子》云:“上智不教而成,下愚雖教無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學生分三等:上智、下愚、庸常,庸常之人最多,教育只是教庸常之人,上智不用教,下庸不可教。
王通《文中子》曰:“君子之學,進于道;小人之學,進于利。”
王通《文中子》曰:“冠禮廢,天下無成人矣;昏(婚)禮廢,天下無家道矣;喪禮廢,天下遺其親矣。”
蘇轍曰:“人之學也,不志其大,雖多而何為?”為學當求大視野、大識斷、大格局、大境界。
黃庭堅云:“士大夫三日不讀書,自覺語言無味,對鏡亦面目可憎。”
黃庭堅說士大夫家“不可令讀書種子斷絕”。
尤袤謂書:“饑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而讀之,以當友朋;幽憂而讀之,以當金石琴瑟。”明屠田叔曰:“吾于書,饑以當食,渴以當飲,欠身以當枕席,愁及以當鼓吹,未嘗苦也。”今日有多少讀書人能找到這種感覺呢?
朱熹教人半日靜坐,半日讀書。
朱熹《朱熹語類》卷七曰:“小學者,學其事;大學者,學其小學所學之事之所以。”教師在大學教書,學生在大學學習,未必懂得什么叫“大學”。
朱熹《朱熹語類》卷八曰:“天下更有大江大河,不可守個土窟子,謂水專在是。”余對此言,覺汗顏無地。
陳亮曰:“今世之儒士,自以為得正心誠意之學者,皆風痹不知痛癢之人也。舉一世而安于君父之仇,而方低頭拱手以談性命,不知何者謂之性命乎?”
南宋羅大經《鶴林玉露》云:“天下以言語為學,上以言語為治,世道之所以日降。”言、行兩截,學、行兩截,是為學、為治之墮落。
王陽明說,學問之益,“莫大于朋友切磋聚會”。
王陽明曰:“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天下之公學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公言也,公言之而已矣。”
王陽明曰:“夫君子論學,要在得之于心,眾皆以為是,茍求之心而未會焉,未敢以為是也;眾皆以為非,茍求之心而有契焉,未敢以為非也”。
陳獻章曰:“學無難易,在人自覺耳。”
呂坤曰:“學者大病痛,只是氣度小。”氣度大的學者真不易找。
湛若水曰:“學者之病,全在三截兩截,不成片斷。靜坐時自靜坐,讀書時又自讀書,酬應時又自酬應,如人身氣血不通,安得長進?”
方以智說:“總持三教,烹炮古今。”是學者大氣象。
傅山論讀書:“灑脫一番,長進一番。若只在注腳中討分曉,此之謂鉆故紙,此之謂蠹魚。”
錢謙益說:“誠欲正人心,必自反經始;誠欲反經,必自正經學始。”
戴震曰:“大國手門下,不出大國手;二國手、三國手門下,教得出大國手。”
章學誠認為,功力不等于學問。我說,學問不等于學術,學術不等于思想。
鄭燮說:“十分學七要拋三,各有靈苗各自探。”用十分力讀書,必成書呆子,進得去,出不來。
陳澧《東塾讀書記》曰:“德行、言語、政事、文學,皆圣人之學也。唯圣人能兼備之,諸賢則各為一科,所謂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也。唯諸賢各為一科,故合之而圣人之學乃全。”
飽學者易拘,高才者易放。
讀有字書,更要讀無字書,天文、地理,是處皆書,張潮《幽夢影》云:“善讀書者,無之而非書,山水亦書也,棋酒亦書也,花月亦書也。” 嚴復說:“吾人為學窮理,志求登峰造極,第一要知讀無字之書。”
梁啟超說:“天地間第一無二之大勢力何在乎?曰智慧而已,學術而已矣。”
梁啟超《讀書分目課程》一文曰:“學者每日不必專讀一書,康先生之教,特標專精、涉獵二條,無專精則不能成,無涉獵則不能通也。”
陳獨秀《學術獨立》一文說:“中國學術不發達之最大原因,莫如學者自身不知學術之神圣。”
傅斯年說:“一天只有21小時,剩下3小時是用來沉思的。”
林語堂說讀書目的有二:面目可愛,語言有味。
殷海光說:“除了真理外,我一概不服從。”
饒宗頤先生說:“學人者,以正存思,以奇振采,以無誤信天下。”又說:“古之善為學者,如大禹治水,百川會同。”又說:“道法相謀,兵藝同術。”
學問,學問,既要學,又要問。
真學者應有胸襟,有氣象,立定根本,獨立不懼。
“海到無邊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為學者需有此氣概。
學術利弊往往相伴而生,《四庫全書總目·左傳補注提要》評惠棟學術:“其長在博,其短亦在于嗜博;其長在古,其短亦在于泥古。”
偏才宜治專門之學,全才宜治會通之學。
文學新變,一是“復”,返本,清源,一是“變”,求新,求奇,求“通”求“化”。無此,無論革新、復古,皆是皮毛,皆是胡鬧。
學術有不同境界:有天下之學術即世界之學術,有一國之學術,有一民族之學術,有一階層之學術,有一區域之學術。
有的人做了一輩子學術,卻不知“學術”為何物?
學術思維,求真,求實,求正,求是,不同于政治、外交思維,更不同于兩人吵架,潑婦罵街。
學術,有的是給千秋萬代人看的,有的是給后世人看的,有的是給當世人看的,有的是給一時人看的,有的是給自己看的,甚至自己也不會看的。
文、學、道、教、政融合一體,是最佳境界。
為學,不可誣古人,不可欺時人,不可誤后人。
有的學者,天下有道則學,無道則仕。
同樣創新,有的叫創新,有的叫“野狐禪”。
愛學術,才研究學術,其樂無窮;有的不愛學術,也研究學術,痛苦萬分,勇氣可嘉!
學可以當富,識可以當貴。
讀有益書,可以療饑,可以解渴,可以治病,可以扶正祛邪,健康長壽。
為文、治學,當忌無稽之言、剿襲之說、諛佞之文。
“述而不作”,述未必作。
深刻的思想大都出現在天崩地解、生靈涂炭的時代,我寧要百姓有安穩和平的生活,也不要那樣時代的思想家,我只要和平盛世的思想家。
為學者,須眼到、口到、手到、身到、心到。
讀書不是口舌事,而是身心事;寫作亦不是筆墨事,而是身心事。
讀書、為人本為一體,今乃分為兩截。
中國傳統的學問多是紙上的學問。
讀書人,謀食,更須謀道。
讀已見書,如逢舊友;讀未見書,如結新朋。
讀書,一當作飯,一當作菜,一當作美酒,一當作飲料,一當作藥,一當作零食,一當作麻醉品。
有天學,有地學,有人學。
中國經學,即中國之宗教。
治學,方法不是萬能的,但沒有方法是萬萬不能的。
創新不是學術的唯一本質和目的,解釋、宣傳、表彰、繼承、發揚已有學術精華,亦為學術的重要本質和目的,過分“創新”并不可取。
學術是不可以“跨越式”發展的。
用墨家精神做事業,用法家精神做學問。
作詩,當求詩之外;作書,當求書之外;作畫,當求畫之外;治學,當求學之外。
治學,當重“知己”之學,亦當重“知彼”之學。
為文應得江山之助,為學亦應得江山之助。
許多學者都在做“瞎子摸象”式的學問,肢解研究對象,只知部分,不知全體,不識大體,還自鳴得意,以為自己掌握了真理。
“存天理,去人欲”是當代的真理,只是世人迷而不知返,認識不到。
讀書、做學問、欣賞文學藝術,既要進得去,又要出得來。
不少書的刪節本,刪去的往往是精華,留下的卻是糟粕。
學術既是為己的事業,又是為人的事業;既是出世的,又是入世的。
研究者以自己的文字寫大師,不若以大師的文字寫大師。
學術大師,心中必有天下學術大勢,非一般人所知,亦一般人達不到的境界。
出書不如著書樂,著書不如讀書樂,讀書不如掏書樂。
學術,有明德之學,有致用之學。
可看不起一切人,別看不起讀書人。
不少人研究錢鐘書,名為愛錢鐘書,實為愛書中錢,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以玩的心態做嚴肅學問,以嚴肅態度做游戲文章。
國史是一國的家譜,家譜是一家的歷史。
學為行之先,行為學之本;學為行之始,行為學之成。
為學,不自限,亦不必限人。
為學,質疑他人易,質疑自己難。
為學之患:因為我不懂,所以無價值;因為我不喜歡,所以無價值;因為超過我,所以無價值。
為學者,當不唯書,不唯上,不唯圣,不唯尊,不唯師。
創作要有靈感,做學問也要有靈感,靈感來了,千萬要及時抓住,記錄下來,否則,有的靈感跑了,便永遠找不回來了。
清人江弢叔詩云:“我要尋詩定是癡,詩來尋我卻難辭。今朝又被詩尋著,滿眼溪山獨去時。”詩尋詩人,方為真詩;學問尋學者,方為真學問。學問做到一定境界,不是你找學問做,而是學問找你做,靈感、觀點、思想爭著找你,要你寫下來,你拒絕得了嗎?
治學境界,過去我找學問,現在學問找我。
做學問,是在讀書思考過程中自然發現問題,形成題目,而不是刻意找題目做,不是“命題作文”。
有人常感嘆題目都被人選光了,找不到合適的題目做,那是沒有思想的人;有思想的人,永遠有做不完的題目,永遠有值得做的好題目。
做學問,是一種精神生產和享受活動,有無限的樂趣,做學問就是做學問本身,不應為了什么。滿腦子功利目的的學問,當然會覺得辛苦勞累,自落入下乘境界。
與其做苦和累的學問,不如做其他什么,那樣會活得輕松快樂。
仰視學術大師的人是不可能真正讀懂大師的。
莊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生命有限,欲望無限,以有限追無限,殆已。
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二論鑒識、收藏、購求、閱玩,嘆曰:“若復不為無益之事,則安能悅有涯之生!是以愛好愈篤,近于成癖。”項鴻祚《憶云詞·丙稿》自序云:“嗟乎!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有些學者亦如是,不為無益之學,便不知以何遣有涯之生。
文人創作多寄托,學者研究學術亦多寄托。
“為己之學”,是學術的自足性,學術的目的即為自身。
玩味學術,與玩味古董是同一境界。
不是學術大師的人評價學術大師,往往贊美即是貶低,因為他根本讀不懂大師,也無能評價大師。
可憐的是無知,更可憐的是意識不到自己的無知,且以無知為榮。
學者可憐的是格局太小,更可憐的是意識不到自己可憐,且以格局小為榮,以為是學術正宗。
做學問,寫別人沒寫過的不是高水平,寫別人寫不出來或寫不好的才是高水平。
學術研究,你的研究課題前人沒有做過,這種創新并不難,難的是你的課題是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好的,你告訴他人題目,他人也寫不出來或寫不好。
以學術的名義玷污學術、強奸學術,是一部分學者的人生信仰,學術隊伍里如果沒有這部分人,便襯托不出真學者的高尚和真學術的圣潔。
學界對專門給名人挑錯或專門打假的“學術警察”應充滿敬意,他們是專門給莊稼抓害蟲的,雖然自己不耕耘,不收獲,但沒有他們,莊稼便不會健康成長,便沒有收成。
古之大師,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今之大師,行千萬里路,只讀幾本書。
古人創造學術,今人制造學術。
垃圾易處理,學術文化垃圾難處理。
先秦諸子百家之學,或為政治哲學,是指導建功立業的哲學;或為實用的處世哲學,世俗化的哲學;或為修身養性的哲學,即“為己之學”。但缺乏西方形而上學的理性思辨哲學,缺乏科學哲學,缺乏對自然宇宙,對物質的探究精神。
中西學術迥異:一為人倫之學,一為物質之學;一為天人合一之學,一為征服自然之學;一為感性之學,一為理性之學;一為整體之學,一為分析之學;一為大而化之之學,一為精確細密之學;一為內斂之學,一為外放之學。
有書匠,有畫匠,有詩匠,有詞匠,有學匠。
古人學而優則仕,今人仕而優則學,所學者何?混文憑也。
任何一行一業的領袖人才,都是政治家;任何文學、藝術體式的頂級人物,都是思想家。
任何文字記錄包括詩、詞、小說、戲曲、書、畫等,都是思想史的材料,思想史研究僅僅憑借散文文體是不夠的。
馮夢龍認為情可以治國,情堪為宗教,是主情論的思想家,湯顯祖、袁枚亦是。
我讀書,而不是書讀我。
不少博學的人只不過是“兩腳書廚”。
學問有兩種:一為死學問,一為活學問,活學問為生命的學問。
返本開新,不知返本,便不知開新。
力行、實行、踐行、致用、經世,是“學”之最重要方面,僅僅從理論到理論,從紙上到紙上的學術,不是學術的全部。
古之大師,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之大師,以其昏昏使人昏昏。
文學分兩種:仕文學、隱文學或在朝文學、在野文學。
成就一個學術之師,除才、情、學、識,還需德、能、膽、力、勤,還需精力、動力、壓力、定力、毅力,還需時、地、勢、運。需己力,還需他力、天力。
治學,貴自學、自得、自悟、自疑、自正。
為學次第,識字、辨音、解義、達旨、明理、悟道、踐行。
不知涵詠的讀書,終是門外漢。
重考據者易有學究氣,重辭章者易有才子氣。
“道德文章”很難統一,往往有道德者無文章,有文章者無道德。
有的人玩味學問,有的人玩弄學問。
有的人熱愛學問,有的人強奸學問。
有的人心目中,學問與理發剪并無區別,只是賺錢工具而已。
書是不會說話的老師,老師是會說話的書。
當今讀書人無恥之尤,堪比晚明,又勝過晚明。
傅山云:“今古風流論不勝,聰明真不在文章。”
知識分子謀食者太多,謀道者太少。
《莊子》講“內圣外王”,本質上是一部政治哲學書。
“能者為師”嗎?未必,無能者照樣為師,且比能者更神氣。
《莊子》曰:“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天才智慧者“憂”,聰明能干者“勞”,只有一無所能的“飽食而遨游”,盡情享受快樂,享受人生,究竟誰聰明誰傻?
范曄《獄中與諸甥侄書》云:“本未關史書,政恒覺其不可解耳。既造《后漢》,轉得統緒,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不可甲乙辨。后贊于理近無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贍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約其詞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嘗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諸志,《前漢》所有者悉令備。雖事不必多,且使見文得盡。又欲因事就卷內發論,以正一代得失,意復未果。贊自是吾文之杰思,殆無一字空設,奇變不窮,同合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此書行,故應有賞音者。紀、傳例為舉其大略耳,諸細意甚多。自古體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盡之,多貴古賤今,所以稱情狂言耳。”自吹自擂,自己做廣告推銷自己著作,范曄可做今日某些文人學者的楷模。
學者若一輩子只知追求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真是既辛苦又可憐!
拋磚未必引來“玉”,有時,還會引來更差的“磚”。
一個人有思想,是精神財富,有時卻是一種罪過。
一般情況下,一個人有思想,便等于“異端”思想,因為正統思想,只需學習、實行,不需思考,不需有己見。
思想史上的智者,往往是世俗生活中的愚者。
以藝術的名義強奸藝術,是一種流行藝術。
有老傳統,有新傳統;有大傳統,有小傳統。
傳統學術追求天人合一、知行合一、學行合一、學道合一、文道合一、政教合一、美善合一、內圣外王合一,表面之“合一不二”,實質上是偏向合一,即人合于天、知合于行、學合于行、學合于道、文合于道、教合于政、美合于善、內圣合于外王,皆屬政治實用主義。
中國古代多有“仕”即有學問的官僚,很少有真正意義上的獨立思想的知識分子。
真學者存在的價值,在于老者欣賞,少者敬仰,同行認可或嫉妒,世人知曉。
一個時代出不了學術大師,可悲;更可悲的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學術大師,卻視偽大師為真大師;最最可悲的是認識不到真大師的價值,甚至嘲笑大師。
作文治學,當具別才、別眼、別心,想他人所忽,發人所未發。
讀書有高下兩境界:高者,樂讀也;下者,苦讀也。
文學、藝術品能分出第一、第二嗎?
有道統,有學統,有政統,有文統,有詩統,有詞統,有書統,有畫統,有樂統,知“統”方知“本”知“道”。
學術研究,超越他人難,超越自己更難。
學問有兩種:一為述往之學,一為知來之學。
學問有幾種做法:學著說,照著說,接著說,對著說,反著說,自家說。
博學不等于智慧。
宗教逃避痛苦,哲學化解痛苦,文學藝術豐富痛苦。
有富有文人氣質的學者,有富有學者氣質的文人。
讀大師著作,是享受精神的饕餮大餐。
學術研究不僅僅是讀書人的“安身立命”之所,或曰一種生存方式,或曰一種“活法”,這些都是站在“作者”的立場思考問題,學者還應有更高的追求,站在國家、民族和民眾的立場思考問題,這是學術研究的更高價值和意義。
學術不是一般的謀生之“術”,而是“道”,是天下之“公器”,是“公論”。
學術要創新,必須有大膽懷疑精神,必須提倡和踐行五個“懷疑”,即懷疑權威、懷疑傳統、懷疑定論、懷疑書本、懷疑前輩,舍此,一個人文學者是不可能大有作為的。
學者應善于從“反面”看問題,從“沒問題”處看出問題。
讀書人有幾種類型:視讀書為階梯為敲門磚者,完全工具化、異己化,心不在書上;書呆子,死讀書,讀死書,進去出不來;純粹的專家,很用心,很執著,躲在象牙塔中,兩耳不聞窗外事,社會問題看不到,百姓呻吟聽不到;心在學術,有識見的人,熱心腸的人,有責任心的人,有悲憫情懷的人。
寫書的有幾種人:有人是寫給自己看的,或自己也不會看的,因為別人是不會看、不屑看的,只有自己看,聊以自慰;有人是賺錢的,不管質量高低,哪怕是精神鴉片,只要大賺一筆,便是成功;有人是評職稱、漲工資的;有人是媚俗,忽悠善良者或無知者,欺世盜名的;有人是肩負使命,追求真理,代表公論,提供精神營養品,凈化人的心靈,代表社會良心的。
傳世之作是一個人以全部生命為代價寫就的,有人做學問,滿腦子功名利祿,還想“傳世”,真是癡心妄想。
讀有用書,更要讀無用書。
讀事業的書,更要讀生活的書。
讀感覺輕松的書,更要讀感覺沉重的書。
蒲松齡感嘆:“世上萬般皆上品,唯有讀書最下流。”
書中有“氣”:正氣、清氣、勁氣、貴族氣。
一切思想、學術、文學、藝術都是心學,耳學、眼學皆是皮毛。不是看圣賢書,而是用心感受圣賢書;不是聽音樂,而是用心感受音樂;不是聽戲,而是用心感受戲曲藝術。
讀書如參禪,要遍參、熟參。
讀書有三種:一是狼吞虎咽,二是囫圇吞棗,三是細嚼慢咽。
少年讀書,如餓狼撲食;中年讀書,如蟬食桑葉;老年讀書,如老衲唱經。
對好書如對戀人,百看而不厭,安可一日無此君?
有閑讀書,有暇談閑書,是世間清福。
讀書樂境即是仙境。
書卷里有無窮益友,山水中有無數知音。
讀檄文,當大聲;讀祭文,當輕聲嘆息。
蘇舜欽讀《漢書》下酒,李白詩、蘇軾豪放詞、《水滸傳》,皆下酒物。
讀《出師表》當嘆,讀《陳情表》當哭,讀《滿江紅》當嘯,讀《正氣歌》當悲,讀《離騷》當泣,讀《醉翁亭記》當樂,讀《早發白帝城》《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當笑中哭。
要入世讀《論語》《孟子》;要出世,讀《老子》《莊子》;要立德,讀《孝經》《禮記》;要立功,讀《荀子》《韓非子》。
讀李白《友人會宿》“醉來臥東山,天地即衾枕”,不亦快哉!
讀李白《贈劉都使》“高談滿四座,一日傾千觴”,不亦快哉!
讀李白《俠客行》“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不亦快哉!
讀張孝祥《念奴嬌》“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不亦快哉!
飲酒對劍讀《三國演義》,不亦快哉!
大碗喝酒讀《水滸傳》,小杯品茶讀《紅樓夢》。
白天讀《聊齋志異》,夜晚讀《官場現形記》。
馬上讀曹操詩,床上讀《西廂記》,廁上讀《金瓶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