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方周末記者 黃河 整理
2017年8月9日下午,主題為“新經濟與舊制度”的2017綜研基金·中國智庫論壇暨綜合開發研究院深圳年會在深圳舉行,中國(深圳)綜合開發研究院(下稱綜發院)課題研究小組及中科院先進技術研究院、阿里研究院與華大基因等研究機構與企業代表出席并參與討論。
就在此前6月21日的國務院常務會議上,李克強總理專門就新經濟、新業態及共享經濟的屬性界定、制度調整及責任落實等方面提出指導意見,并明確提出“鼓勵創新、包容審慎”的監管原則。
總部位于深圳的高端智庫綜研院2016年就將“新經濟與舊體制”確定為重點研究方向,與多家深圳新經濟龍頭企業一起共同展開課題研究,并于2017年5月提交首份研究報告,為中央決策層在新經濟監管思路上提供參考。
南方周末記者整理摘錄了部分論壇嘉賓討論內容以饗讀者。
樊綱:新經濟帶來新問題
我們在北京發布這個報告的時候,滿街還沒有這么多“共享自行車”呢。那時候最突出問題當然是滴滴打車,各種規則出臺,那就是新經濟和舊體制的沖突。當你看到滿街是自行車的時候,你也覺得這里面又有沖突。
新經濟帶來新問題、新技術帶來新問題。而且仔細想一想,這些問題無所不在。只要有了新經濟、只要有了新技術,新業態它一定和舊的某種體制產生問題。
現在我們大家每人手里有一個手機,然后每人又開車,你想沒想過,為什么我們的車里面,所有造車的人就不給我們做一個在車里面放手機的地方?
好多年前我就問過大眾一個副總裁,他從歐洲來,開會的時候我就問他,我說你們為什么不給做一個?他說這跟制度有關。這車里要放手機,很可能當他急剎車的時候,這手機會飛出來把人打傷。然后造車的人就怕這一點,怕給你弄個放手機的地方,結果手機砸到人就變成他的責任了。
他就不給你弄這個地方,那手機飛出來砸到你,就是你自己的責任。這就是幾方利益、幾方責任的劃分問題。
分享經濟遇到的這些問題,實際上就是出了事責任誰負?是由企業負呢,還是由個人負呢?怎么去審查個人的資歷,誰能夠開、誰不能開?老的出租車司機怎么辦、新的司機怎么辦?現在自行車面臨的是管理的責任,市容市貌的責任誰來管,自行車亂放產生的問題誰來管?
互聯網發展起來都很自由。為什么很自由?因為它不涉及人身(安全與責任)。我們今天有華大基因的老總來講生物科技的問題,就涉及人的身體,如新藥開發、基因檢測與基因修正,都涉及人身安全,那當然就要更謹慎。
還有道德問題,(假如基因工程造就)一種新的物種出來,人類的道德怎么來評價等等,這些就是我們要研究的問題,既是制度問題又是政策問題。
(樊綱為知名經濟學家、綜合開發研究院院長)
鄭宇劼:中國經濟為何呈現兩面性?
最近,關于宏觀經濟形勢有很多爭論。各個機構首席經濟學家紛紛討論,到底我們有沒有進入新周期,以及什么是新周期。
樂觀派認為上半年GDP高達6.9%的增長,以及超預期的工業、消費和出口數據均體現出中國經濟正在進入一輪新的上升周期;而悲觀派則指出,雖然數據不錯,但中國經濟增長的“邏輯沒變”,依然是投資推動下的“產能過剩”式增長,與此同時,高企的債務杠桿與經濟泡沫,跟城市化放緩、人口老齡化等長期趨勢一起,對中國經濟增長構成了巨大壓力。
我們其實思考這么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兩面性?長期以來我們的經濟發展中都存在著這樣的兩面性,是因為什么?
隨手舉幾個例子,比如我們每100元固定投資中,40元投向了服務消費領域;每100個新增就業人口中,流向制造業的人數從60個降到了30個。從一系列數據可以看出來,中國經濟已經在向創新、服務和消費型轉變,這是毋庸置疑的。
在“量變”的同時,新經濟的“質”也在迅速提升:到2016年中國已連續6年居世界發明專利授權首位,十年平均增速21.4%;美國白宮發布的人工智能發展報告中,SCI收錄的中國相關論文增長約6倍,過去十年近2萬篇頂級人工智能文章中,華人作者占比不斷上升。
就在剛剛公布的全球197家“獨角獸企業”(估值超過十億美元的初創公司)中,中國以23%的比例緊隨美國(54%)之后,超過其后印度(4%)、英國(4%)、德國(2%)與韓國(2%)之和。我們跟美國一樣,是全球無人機專利最多的國家。
現在有一個詞叫做“新四大發明”,我們的高鐵、網購、移動支付、共享單車被譽為新四大發明。這四大發明中三個都是跟互聯網技術、跟新經濟有關的,已經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中國的新經濟、新業態、新模式的成長速度。
新技術、新產業不是今天才有,歷史上一直都有,它如何來推動經濟增長?很關鍵的是看兩個大的指標:第一,這些新技術、新產業有沒有帶來大規模的固定資產投資?第二,有沒有帶來大規模的消費升級?
按照這兩個指標,我們可以看到這新四大發明都帶來大規模的固定資產投資和消費升級。比如高鐵帶來大規模固定資產投資;移動支付推動手機不斷更新換代等等。
而在全球化的“新經濟浪潮”中,新經濟和新產業對中國還有兩個非常有特點的拉動作用,第一,對中國的就業和城市化有非常大的帶動作用,它創造了什么?非常有彈性的勞動力市場。
那天我看到一個快遞員,他手上拿了6個手機。我說你是干嗎的,他說我是送外賣的。為什么要拿6個手機?相當于他在打6份工。
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快遞業每年高達300億件業務量、4000億收入規模,已創造了數百萬就業機會;而年交易金額高達23萬億元的電子商務市場,帶動就業可能高達數千萬人次。我們可以看到新經濟帶來的大量非正式經濟、更靈活的經濟,創造了一個非常彈性的勞動力市場。
第二點其實不是很多人觀察到的,新經濟對地租的轉移效應。網購和電子商務確實對實體商業有不小的沖擊,這個不可否認。但是大家有沒有發現,其實你商店好的時候,你的利潤并沒有給你自己賺取,你的利潤往往是被業主賺取了。
但是網購不需要租店面,全部在后臺操作,這部分利潤、這部分價值到誰那兒去?應該說到消費者手上去了,避免了這個價值被地租所吞噬。
我們的經濟為什么出現這樣的兩面性?一方面確實是因為新經濟的力量和規模現在還不夠大,研究數據顯示新經濟占整體經濟的比重始終在30%左右。
為什么不夠強大?實際上是有很多制度性的因素導致它不夠強大。
我們研究新經濟與舊體制的沖突,從監管上來說有“三個并存”:第一,監管碎片化,各個部門之間協調問題很大;第二,監管滯后;第三,監管缺失。幾乎所有的新經濟業態都存在這樣的問題: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博弈;制度缺失、監管手段“新人穿舊衣”;部門管理碎片化;有限資源分散化。這是我們從各個領域觀察到監管上的一些問題。
當然我們也看到中央層面,包括李克強總理在國務院常務會上專門講,不要用老辦法管治新業態,要有包容的心態。包括分享經濟的指導意見,包括鼓勵雙創,我們看到理念還是比較新的,但如何落實還是個問題。
新技術、新產業從歷史上來看從來都是在利益沖突、法規制約,甚至公眾質疑當中成長的,這沒有關系。我們相信隨著“邊界重塑”與監管的完善,新經濟仍然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鄭宇劼為綜合開發研究院智庫研究信息部部長)
朱巖梅:醫療技術突破的“中國時刻”到了
創新有三個要素,科技、人才和寬容,我在這里講講創新和包容的事情。
我要講兩個案例,一個是唐氏綜合征的案例。今年我們已經在全球做了220萬項孕婦檢測,成功避免了1.6萬個“唐娃娃”的出生。這是什么樣情況下做的呢?是在2014年被叫停,面對各方質疑。甚至連中國最頂級的婦產專家都不相信的情況下,依靠體制包容和政策支持所做到的。
中國一年有1600萬新生兒,如果我們加速推廣,其實每一個孕婦都做得起。這對于投入上百萬元的傳統技術完全是替代性的,通過新技術中國基本上可以沒有“舟舟”了,而在過去中國每年要出生3萬個“舟舟”。這還只是中國,如果全球推廣又會如何?
第二個案例是我們在天津四年前開始做的,現在天津95%的新生兒只用100塊錢就做完耳聾基因的所有相關檢測,天津聾啞學校的新生入學率已經減少了。想想這是個多么大的市場空間,但北京我們就進不去,因為在舊體制壟斷下,相關檢測的價格是670元,我們根本進不去。
以“唐娃娃”和耳聾為代表的新生兒缺陷,中國平均發病率為5.6%,而發達國家僅為2.3%左右,如果新技術能夠推廣,將帶來多大的社會效益?
在這方面臺灣同胞做了一件讓大陸人敬仰的事:臺灣人是B型肝炎非常高發的,他們7個男人里面就有一個,9個女人里面就有一個。但是他們政產學界聯合起來把B型肝炎消滅掉了,這個值得我們學習。
最后是一個新的模式,也是華大基因一直在做的模式。很多人看不懂我們要做什么,覺得又有科研,又是上市公司,還做很多政府民生項目,是不是要“綁架”政府?
不是的,是醫療技術突破的“中國時刻”到了。我們一定能夠找到很多疾病的發病機理,而這后邊是一個巨大的(預防與治療)產業,這是中國發展模式。
像華大這樣的“三合一”體制,有時想想,你看我們的內部循環多么好:我們的基礎研究至今為止發表了《科學》《自然》級別的論文260多篇;在上市公司部分,我們已經20個漲停板了,當然我們是希望長期可持續的發展而不是短期炒作。我們作為企業納了稅后再投入基礎研究,對于這樣一個新機制,政府應該如何監管?
華大基因不是在別人已經解決了從0到1的問題后,再去做應用研究;而今天大數據驅動的基礎研究,才是現在大科學時代的真正動力,這是信息革命所帶來的(研究模式轉型)。
今天我們討論的很多是信息經濟,那么當解決了信息經濟之后,就是健康如何量化、生命如何量化,那就是生命經濟時代的來臨。企業除了創造財富之外,還要給社會貢獻健康的人和健康的家庭,這樣的新模式才是中國發展的希望所在。
中國過去評選“百強縣”,看的主要是GDP指標,我們提出一個叫“百康縣”的概念,通過城市和區域人均壽命、醫藥費支出以及健康產出等指標,引導整個社會制度、科學和產業的發展。我們希望深圳發起這樣的新機構,把中國城市重新按照“國內健康總值”(GHP)進行排名,這樣突破舊體制會更加讓人理解,因為社會轉型首先是觀念的改變。
其實我們現在在做的事有一個人特別能理解,就是2004年諾貝爾獎得主Linda Buck,她說“生物科技,最應該將公益基礎研究與臨床應用、產業發展緊密結合起來”。這是組織的創新,而不僅僅是商業模式的創新。
(朱巖梅為華大基因執行副總裁)
梁曉春:新經濟時代的“格局之變”
在今天新經濟崛起,并與舊體制和經濟體系發生矛盾的時候,可能簡單地討論“監管還是不監管”,政府“有為或不為”都是沒有意義的事。因為一切都取決于未來新經濟發展的大勢的判斷和理解,就是如何在政府、科研機構和產業之間形成一個關于未來的共識。如果離開了這個共識,你單純地談松緊、管不管,這就沒有意義。
中國互聯網經過這二十年的發展,現在其實在很多方面開始從工業時代進入了信息時代。
對于理解這個時代,當然可能有很多點,我們看到有三個方面非常重要:
第一,在云計算、互聯網和智能終端,包括每個人手里用的手機,一個新的基礎設施正在形成,就是我們說從原來工業時代的“鐵公雞”到信息時代的“云網端”的轉型。仔細看我們今天的很多活動都是建立在這三大技術創新的基礎之上的。
第二,就是生產要素的擴展。從我們以前所熟悉的包括土地、勞動力、資本等等要素向數據的擴展,今天的很多新經濟企業價值來源不是來自傳統的那些生產要素,而是大數據這樣的新要素。
第三,整個新結構的崛起。隨著新經濟的崛起,共享正在成為整個經濟體當中更加占有主導地位的結構,而不是分工。這是我們理解新經濟的三個非常重要的方面,新的基礎設施、新的要素和新的結構。
舉個例子。淘寶就是這樣的形態,它首先是構建在這個基礎設施之上。傳統商場的基礎設施是鋼筋、水泥和建筑,但是現在包括以淘寶為主的新經濟,它是在云計算、物流快遞上,在網上支付,這是兩套完全不同的基礎設施。
然后在這上面有數以億計、數以千萬計的交易品和交易主體,同時它上面形成了很多角色,包括消費者、商家、服務商等等構成那么一個共享生態。
新的主體在崛起,包括網商,也包括我們現在看到的各種各樣的平臺。
平臺經濟現在正在成為這個時代最具有競爭力的商業形態。這兩天在中國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昨天和今天,阿里巴巴和騰訊市值相繼超過4000億美金,成為亞洲市值最高的公司。
實際上不僅如此,阿里和騰訊是平臺,現在全球市值排在前十的幾乎全是平臺,全是平臺經濟。我們今天理解蘋果它不是手機廠商,它是平臺。包括海爾、華為很多都在走向平臺化,我們很多傳統銀行都在平臺化,都在做這樣的事情。
那么在這個平臺之上就形成了很多很多的,包括個人、小微企業這樣的通過互聯網連接起來形成的項目組織,或者各種組織形態,一種很靈活的組織方式,我們把它叫做自由連接體。我們未來的大學生很多不會就業的,不會做公務員,也不會做職員,就是自我雇傭者。以后寫簡歷都不會寫哪個單位,可能就是說我做了多少個項目。這些就是組織形態本身在產生巨大的影響。
我們可以看到整個新經濟范式的第一個重要特征:首先是出現了大量的微經濟主體,個人成為經濟主體,小企業成為經濟的主體,微型企業成為經濟的主體。
很多可能就是一兩個人,但是他能夠通過互聯網整合和協調巨大的資源,隨時整合、隨時解散,這樣的組織形態叫做微經濟。
我們在理解整個經濟體系主要的框架也在發生重大的變化,我們已經太習慣用一、二、三產業來劃分,今天我們看到這在很多領域已經開始失效了,我們原來強調的是第一產業、第二產業。今天我們看到了一種更容易讓我們理解今天這個經濟體系的,實際上不是橫向分工,而是縱向共享。今天我們要問的是,你是做基礎設施的,還是做平臺的,或者你是自由連接體?
在這個框架上我們很容易把中國移動就放在下面去,我們很容易把騰訊和阿里放在平臺上,我們也很容易把那么多的創業者、小企業放在自由連接體。我們以前在看一個企業的時候,我們是看它在分工鏈條上的什么位置上。但今天我們要問它的是,你在多大程度上提供了共享的價值,由此來確定你這個企業在整個經濟上的位置,以及這個區域的位置。
(梁曉春為阿里研究院高級顧問、信息社會50人論壇理事)
(以上內容為南方周末記者根據論壇演講整理,未經發言嘉賓審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