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春
這是一條優美的弧線,也是一條不可更改的歷史航程。在我的心中,神圣而神秘,簡潔而厚重。曾經以為,這兩個地方毫不相干,直到有一天,我將目光轉向家鄉閩西,轉向這片文明曾經荒蕪的地方,才發現它們竟是如此親密。
我喜歡驅車從九州出發,沿著上蛟高速、廈蓉高速,直至龍巖西下高速到達龍門。這條線連接著兩座城市,上杭和龍巖——閩西古代的中心城市和現在的中心城市。
當我說出中心城市這個概念的時候,同時也在弱化另外兩個概念——客家與河洛。閩西本來就是一個整體,至少在最初和現在是這樣。但由于文化觀念的原因,長期以來人們被所謂的族群概念所困擾,將閩西文化活生生拆成兩種互不相融的形態。我認為,這是很不理智的一個行為,或者是一種短視的偏見。我們的文化不能為了適應某一需要,為了主動向某種需求靠攏,而特意去強化概念,去造成所謂高大上的假想。閩西首先是一個區域,然后才是文化形態,在形成客家文化和河洛文化之前,這塊土地的基本面是一致的,兩種文化都根植于這塊沃土之上。所以,我們爭與不爭,文化本來就在那里。
曲終人散九州村
沒有人相信它,相信它前世的輝煌。在九州村的古渡口,看見廢棄的渡船陷在一片淤泥里,船身完好,木質松散,孤零零地站立著,隨時準備被下一場洪水沖刷。一個小小的村莊,不管現在如何驚艷,總代替不了昨日的繁華,它曾經是縣治、州治所在地,直至曲終人散,只剩下野渡無人舟自橫。
西晉太康三年(282年),閩西歷史上第一個行政區域出現了,它就是晉安郡下屬的新羅縣。郭啟熹教授認為,晉太康年間新羅縣的登記戶籍大概為500多戶3700多人。那時,新羅縣包括今天整個龍巖市和寧化、清流、歸化、南靖部分在內的廣袤地域,但人口比較集中的地方應該還是縣治所周邊的汀江上中游。這個新羅縣的出現意義重大,它第一次將閩西的大體范圍確定下來,1700多年來核心區域沒有再發生改變。而縣治就是現在上杭縣臨城鎮的九州村。但新羅縣的建立終究還是太過脆弱,朝廷無法進行有效管理,于是至劉宋泰始四年(468年)建制僅186年的新羅縣和宛平縣、同安縣一同從建制上消失了。這種情況持續了268年,到唐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建立汀州,才使閩西再次走進中華民族的煌煌青史。汀州所轄范圍與新羅縣基本相同,而且州治也在九州村。那時九州村還叫長汀村,長汀村旁邊的溪流被稱為長汀溪(即汀江,也稱鄞江)。汀州和汀江皆因長汀溪而得名。這樣算來,小小的九州村,在西晉和大唐兩度成為閩西的行政中心,在閩西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對于晉新羅縣和汀州初治所在地,自宋以來均有不同解讀,有人認為是在現在的上杭九州,有人認為是現在的長汀縣城附近或龍巖市區。我梳理了一下,大致呈現多數客家人認為汀州初治所在地為唐新羅縣,即現在的龍巖市區,至于晉新羅縣則認為是現在的長汀縣治附近;恰恰相反,河洛人(龍巖人)和外面的專家學者則認為晉新羅和汀州初治所在地都不在現在的龍巖市區,就是在上杭九州村。
最有名的應推鄭豐稔,在他主編的民國版《龍巖縣志》“疆域沿革考異”中,明確指出:“巖舊汀轄也。汀州治在長汀,不在巖境。新唐書地理志鑿鑿可據,通典元和志亦云。以唐人紀唐事,當必無誤。太平寰宇記,州初置在新羅,大歷十四年移理長汀白石村,則以巖為古州誤矣。輿地紀勝因之。八閩通志乃兩存其說,而不復下斷語。夫巖于大歷十二年移隸漳。若巖即為汀州州治,不應于州治未徙之先,割屬漳州。且汀州命名,昔人有水合丁位及水際平沙之說。若如所云舊治在九龍水源長汀村,則汀州之名,于義何取。二書作于宋人之手,其考據不甚精確,故不可信。”接著是朱維干先生,在他的著作《福建史稿》中稱:“汀州初建時,州治在晉新羅縣故址,今名舊州。……蓋汀州的最初治所,在今上杭縣北。”舊州就是現在的九州村。然后,我看到劉可明先生在《福建史志》1999年第四期的《對龍巖古代縣名的考證》一文提出了較完整的看法。他認為:“晉太康三年(282年),析建安郡置晉安郡,領縣八,其一為新羅縣,縣治在今上杭臨城鎮九州村之西,因縣治西有新羅山故名新羅,因縣治新羅故名該縣新羅縣……這個晉新羅縣的縣令名叫孫奉先。開元二十一年,福州長史循忠奏,開福撫二州山洞置汀州,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在晉新羅縣的基礎上正式置州……同年建汀屬縣長汀(縣治在長汀村,今上杭九州)和雜羅(縣治在雜羅口,即晉之苦草鎮,今之龍巖市區),加上黃連縣由建州改隸汀州,共領三縣。州治設長汀縣治長汀村(或晉新羅縣之新羅),長汀村之西為晉新羅縣故城新羅。”閩西大學原校長、現龍巖文化研究會副會長郭啟熹教授在《閩西族群發展史》中也同樣認為晉新羅縣城在上杭九州。此外,還有許多學者都明確地認定晉新羅縣城和唐汀州初治州城都在九州。
新羅古城從未引起過當地政府的重視,不能不是一個遺憾。這個遺憾其實也是整個閩西的遺憾,沒有這個古城,我們的歷史就失去了重要的一環,我們的文明史就失之厚重。我們注意到一千多年后的清代,一位令上杭人驕傲的著名畫家華喦,雖然他從小遠離故土,但從未忘記過故鄉。他在自己的畫作上鄭重地寫下“新羅山人”四個字,表明了他的與眾不同。在對于晉新羅或汀州初治所在地有限的爭論中,我看到一種清新的氣象,從鄭豐稔到當代的張惟、郭啟熹等專家學者,并不因為自己是河洛人,便往自己的家鄉貼金,而是據理考究,實事求是,讓歷史回歸它原有的面貌。
笙歌依舊龍門塔
當新羅縣在九州村建立的時候,龍巖還只是一片沼澤地。郭啟熹教授說,苦草鎮即為今天龍巖市區約30平方公里的一大盆地,這里排泄不通,河水泛濫,形成大片“池”、“洋”之類的沼澤地,“池”為水停積處,“洋”指涌流不息的泉水,因此龍巖盆地的沼澤間長滿茅草,而當時的苦草鎮治設在今青草盂附近的龍崠頂。我們可以想象,苦草鎮當時的情形,無法承擔作為縣治的功能,而且這樣一個地方也不適合更多的人群聚集。此外,他還通過《雷氏四修族譜》,解讀出雷煥四世裔孫雷日斌為苦草鎮(今龍巖市區)首任行政長官。雷煥、雷葉、雷昭三世受職于晉武帝(265-290年),苦草鎮建于晉武帝太康三年(282年),屬新羅縣,以雷昭長子雷日斌為首任行政長官(族譜誤記為龍巖縣正堂,苦草鎮升格為縣是唐代的事),雷日斌還有一位叔公雷忠,當時在新羅縣(族譜誤記為汀州)任司馬。這位雷忠定居于“汀州上杭東門瓦子街立業”(族譜按元明時期說法,即現在的上杭城內的位置)。
至唐汀州建立的時候,在龍巖市區的土地上建立了新羅縣(一說雜羅縣),比西晉時的一個鎮顯然繁華了許多。但對比汀州初治時的長汀縣、黃連縣,不管疆域還是人口新羅縣還是處于老三的位置。長汀是汀州所在地,當屬老大;黃連縣建縣于唐開元十三年(725年),其歷史比汀州還長十一年,當仁不讓的老二。新羅縣的地位有一絲尷尬,特別是汀州于唐天寶年間(公元742—756年)遷至東坊口大丘頭,唐大歷四年(公元769年)又遷至長汀臥龍山南之白石村后,兩地治所之間又更加遙遠。新羅建縣六年后的天寶元年(742年),大約與汀州治所遷移同一時期,改名為龍巖縣。史書上稱改名是因為境內有龍巖洞,但更換縣名并不是兒戲,這樣的理由似乎也有點勉強。不管如何,換了縣名之后的龍巖,更是在唐大歷十二年(777年),改隸漳州。據說由于龍巖與汀州沒有水路相通,而北溪與漳州卻有“從郡往來所便”,于是汀江水系和九龍江水系成為一條分隔線,閩西便由汀、漳二州分治。當我們回過頭看,龍巖隸漳州應該是一個高明之舉,不僅使州縣之間來往更為方便,而且使龍巖在心理歸屬上靠近海洋,加快了發展步伐。于是在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龍巖升為直隸州,兼轄漳平、寧洋兩縣。這還沒完,龍巖還在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最終在新中國成立后,成為閩西首府,也使閩西在1172年后再次統一起來。從鎮到縣到州到地區、市,小小的苦草鎮終于成長為閩西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城市。龍巖設專區、建市以來,客家和河洛文化并存,為龍巖文化發揮著積極作用。特別是當我們追溯源頭,就可以清楚地發現閩西諸縣市本為一家人。
從我居住的上杭出發抵達龍巖,第一站便是龍門,它是中心城市的西大門。在這座以龍命名的城市里,龍門的地名形象地表明了它所處隘口或門戶的意涵。在開漳圣王陳元光擔任漳州首任刺史之后,其管轄地域便延伸到了如今的龍巖城區一帶。在講述龍巖陳氏源流的一則資料里,我看到了這樣一段話:“唐高宗年間公元669年陳政、陳元光父子由河南固始入閩平亂,開發漳州,被尊稱為‘開漳圣王,其后裔鎮守龍巖龍門里,遂定居焉。后裔散布城東龍門、紅坊、東肖、曹溪諸鄉鎮。”這是我看到有關龍門最早的記載。有關族譜的記載未必十分準確,但陳氏在龍巖開基之事則當無假。此時,漳州已立,而汀州未建,龍巖作為一個抵御侵擾的關口就變得必要。后來,汀州建立,龍巖建縣并入汀州版圖,所謂的鎮守就意義不大了。但是,地處交通要沖的龍門,地位并沒有下降,自汀州而南自漳州而北者,無論公私,均取龍門而過,使得龍門變得熱鬧繁華。民國版《龍巖縣志》稱,龍門墟的商貿往來居各墟之冠。也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明萬歷十四年(1586年)龍門塔在溪山之間高高聳立起來。龍門塔又名魁星塔,為六角三層空心磚木樓式塔,高十米。后來,明萬歷十七年(1589年)以塔基為中心,橫跨南北,建起一座龍門橋,與龍門塔相依相襯,構成龍巖西大門的風水寶地。龍門塔建起后,成為龍巖的標志性建筑,見證著龍巖城一頁頁的精彩篇章。這座歷經1200多年歷史的滄桑古城,并沒有隨著時間老去,而是始終透露出生機與活力。在龍巖作為閩西首府的60多年里,多元文化碰撞出智慧的火花,使它從大山之中高高挺立,成為可以和沿海城市并肩奔跑的希望之城。
回望閩西漫長的歷史,突然想到,如果汀州不遷依舊在九州,龍巖不歸漳州依舊隸屬汀州,那么閩西的歷史又會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