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傳奇：湘女黃慕蘭的“潛伏”人生

文·圖/湘仁

紅色傳奇：湘女黃慕蘭的“潛伏”人生

文·圖/湘仁

1980年，黃慕蘭(右)與夏衍在上海

她出身名門，接受良好教育，卻選擇血雨腥風的革命道路；她為革命而“潛伏”，機智營救過周恩來、關向應等中共領導；她天生麗質，郭沫若、茅盾等曾將她化身為作品女主人公；她周旋于社會各界，與宋慶齡、何香凝、董必武、瞿秋白等國共高層直接接觸；她歷經革命的激情、解放的自由，也飽嘗斗爭磨難，晚年移居浙江杭州，直至110歲去世。這位紅色湘女的傳奇人生，讓人感慨萬千。

逃離包辦婚姻，改名“慕蘭”

2015年8月初，記者在位于杭州靈隱路12號的浙江醫院見到109歲的黃慕蘭女士。黃慕蘭曾被周恩來稱為“我黨一部百科全書”，也是諜戰大戲《風聲》女主角原型之一，外號為中共超級美女特工。

聽說記者是家鄉湖南瀏陽人，黃老主動和我交流。因聽力不好，怕記不住名字，她叫陪護人員拿出簽名本讓記者寫下名字……

1907年，黃慕蘭出生在湖南瀏陽一個開明書香之家，沒受過裹足之苦。她的父親黃穎初曾是譚嗣同幕友，與譚嗣同辦過收養棄嬰的育嬰堂，并與許多民國政壇人物有交往。

1919年，12歲的黃慕蘭被父母送進長沙周南女校。校長朱劍凡滿清顯宦之后，與夫人都是留日學生。黃慕蘭在周南求學期間，深受校長夫婦“女子當自尊、自重、自立、自育”思想影響，參與“五四”愛國運動。周南女校培養出一批近代史上享有盛名的女學生：向警予、蔡暢、楊開慧、丁玲等。

求學時的黃慕蘭處在新舊時代交替的時間點上。“我們這代女性能夠參與國民革命，跟女子教育興起有很大關系。”黃老一直感嘆周南女校對其選擇人生道路影響之深。她告訴記者，后因母病退學在家自學，卻一直不忘校長教誨，讀《木蘭辭》時十分欽佩智勇雙全的花木蘭，參加革命后就改名慕蘭，仰慕花木蘭之意。

1923年至1925年，黃慕蘭有過一段短暫包辦婚姻。“丈夫”是抽鴉片、打丫鬟的二世祖。黃慕蘭偷偷給父親寫紙條，要求以母病為由回家，從此再未回過婆家。父母讓她為上大學做準備。多年后，黃慕蘭對人說：“如果父母不是如此開通慈愛，或者我遇上個好男人，也許我的故事就此結束。”

投身革命，遇見兩個刻骨銘心的伴侶

逃離包辦婚姻的黃慕蘭，決心以秋瑾為榜樣。北伐前夕，她毅然剪掉長發，在漢口投奔宋慶齡、何香凝領導的婦女運動，擔任漢口婦女部部長。這位19歲的婦女運動領袖，不僅長得漂亮，顧盼生輝，而且有文化、交際廣，有魄力，活動能力強，在武漢三鎮很出名。很多優秀男士對她展開追求。郭沫若把她化身為長篇小說《騎士》中的女主人公金佩秋。茅盾寫《蝕》借鑒過她的故事。

1927年“三八節”當天，黃慕蘭與《民國日報》主編、中共中央軍委機要處主任秘書和警衛團政治指導員宛希儼結婚。宛是大學畢業的大地主子弟，逃離包辦婚姻。他們沒有婚禮儀式，結婚消息由董必武在一次會議上宣布，只在報上登了簡單結婚啟事，表示公開否定過去的包辦婚姻。

1927年風云多變。國民黨“分共”、寧漢分裂、寧漢合流，南昌起義，接踵發生。國共分裂，宛、黃夫婦被命令轉入地下，用米湯在《圣經》中密寫文件、去小旅館對接頭暗號……至此，黃慕蘭開始另一種不同凡響的“潛伏”人生。

1928年，兒子出生三天，宛希儼被調往贛西南領導土地革命和武裝斗爭，4個月后犧牲。7個月后，黃慕蘭才無意間獲悉丈夫犧牲的消息。“希儼犧牲時才滿26歲，這是我生命遭受到的最嚴重打擊，一個充滿活力的生命從此消失。”多年后，白發蒼蒼的黃慕蘭，在自傳中寫到希儼，依舊悲從心涌。

1928年12月，黃慕蘭接到地下黨組織調令，秘密前往上海任中央委員會機要秘書，成為中央特科成員。赴命前，她強忍喪夫別子巨大哀傷，把剛斷奶的兒子送回宛希儼父母家撫養。

在中央機關工作時，黃慕蘭遇見武漢時認識的賀昌。賀昌在中共六大上和關向應同時當選為中央委員。見到黃慕蘭，賀昌勸慰她節哀順變，鼓勵她擺脫消極情緒。在賀昌幫助鼓勵下，黃慕蘭漸漸開朗起來，和賀昌感情日益加深。終于有一天，賀昌向她求婚。在征求周恩來意見、得到組織同意后，黃慕蘭開始了她的第三段婚姻。

上世紀30年代初,以學生形象從事地下工作

與賀昌結合不久，黃慕蘭離開中央參加工人運動。1929年6月，化名“劉阿秀”在滬東恒豐紗廠當學徒，領導工人罷工爭取權益時被捕，囚于龍華監獄100天。在獄中，她配合彭湃進行聯絡，組織獄中斗爭。出獄后，又隨賀昌調往香港。12月，她喬裝成貴夫人，乘坐豪華游輪，從香港運送共產國際撥來巨額經費到上海交給黨中央。

1931年，作為革命領導人，賀昌主動申請獨自秘密前往蘇區，黃慕蘭再次面臨離別。此前她為賀昌生下一個孩子，為了革命事業，孩子出生不久，就被賀昌送到另一對革命伴侶處撫養。

黃慕蘭想起當年與宛希儼一別再沒能相見，如今又要和賀昌分離，整整3天以淚洗面。

當時黃慕蘭也有任務：1931年1月，因“左”傾錯誤影響，黨在上海的地下工作受到很大破壞，許多地下黨員被捕。組織看中黃慕蘭的活動能力和社會關系，便委命她為中國人民革命互濟總會營救部長，與潘漢年單線聯系，承擔營救被捕同志的任務。

諜戰風云，心里埋藏不能說的秘密

地下黨組織交給黃慕蘭的第一個重要任務，是營救關向應。黃慕蘭打扮成上層婦女，出面找一個名叫陳志皋的年輕進步律師。黃慕蘭告訴陳志皋，要救的人是自己姑表兄。陳志皋出身于享有盛名的世家門第，家族背景雄厚，其父陳其壽在上海法租界是位響當當的人物。

在陳志皋幫助下，黃慕蘭拜見了他的父親陳其壽，陳其壽很欣賞黃慕蘭。經組織同意，黃慕蘭被陳老爺子收為干女兒。在陳氏父子幫助下，關向應被放了出來。

營救關向應期間，陳志皋對美貌智慧的黃慕蘭展開追求。

上世紀30年代，以職業婦女身份從事地下工作

《黃慕蘭自傳》記載：1930年6月的一個下午，她和陳志皋在咖啡館閑談，偶遇陳在法租界巡捕房當翻譯的同學曹炳生，曹談起巡捕房最近抓到一個共產黨頭頭，湖北人，60歲左右，酒糟鼻子，鑲一口金牙，9個指頭，懸賞10萬元抓到的。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黃慕蘭一邊面不改色地喝咖啡，一邊緊張地琢磨此人到底是誰？突然，一個符合描述特點的人物闖進她腦海：很可能是政治局主席向忠發！他要是叛變就不得了！

黃慕蘭急得要命，但一直忍到曹離開，之后，她以頭痛為由請陳送她回家。短短兩小時內，這個消息便由黃慕蘭傳給潘漢年，再由潘漢年傳給康生，最后由康生傳給周恩來。周恩來迅速組織中央的李富春、蔡暢等人轉移。果然，當天晚上，向忠發帶著巡捕房的人直接用鑰匙開門闖進周恩來轉移前的住所……向忠發是黨的主要領導人，又是特科領導成員，掌握的情報非比尋常，若不是黃慕蘭這次偶遇，中共在上海的中樞機構完全有可能瞬間垮掉。

黃慕蘭立下奇功，給周恩來留下深刻印象。他后來約見黃慕蘭，表揚了她的靈活機警，囑咐她抓牢陳志皋，做他幕后參謀。

1931年12月，國民黨散布“伍豪（周恩來筆名）等脫離共產黨啟事”，黃慕蘭不僅最先向周恩來獻策反擊謠言，且是具體行動執行者：她請陳志皋出面，委托法國籍律師巴和出面辦理《周少山緊要啟事》，駁斥敵人污蔑的內幕背景。

和陳志皋交往中，黃慕蘭結識了很多上層人士，她不忘使命，幕后策劃各方面營救活動。與此同時，黨組織也加強對陳志皋的爭取。

1933年，陳志皋正式向黃慕蘭求婚。黃慕蘭一直對去蘇區杳無音信的賀昌念念不忘，就以家庭地位不相配為由拒絕陳，但陳“竟咬破手指，在一條白手巾上書寫愛意”。黃慕蘭向組織傾訴自己的苦惱。黨組織認為，在當時復雜的白色恐怖背景下，黃慕蘭與陳志皋結合，很可能會打開新的工作局面，黃慕蘭于是聽取組織意見，帶著“繼續支持營救被捕同志工作、婚后互不干涉個人行動、允許她將來與前夫遺孤相認”的三項約定，陳志皋迎娶了情緒復雜的黃慕蘭。

黃慕蘭與陳志皋結婚，1933年奉命脫黨，以民主人士面目出現和活動。先后以銀行家、慈善家、國民黨特派員等特殊身份為中共工作，參與“全國冤獄賠償運動”、營救“七君子”出獄、打通中共海路交通線、香港文化名人大撤退等重大行動，期間再次遭受國民黨牢獄之災。

晚年喜歡看書寫作

1942年，黃慕蘭在重慶見到周恩來，周恩來表揚了她的犧牲精神。她卻以陳志皋和初戀情人舊情復燃為由，向周恩來提出要和陳志皋離婚。周恩來勸她：“共產黨員要有肚量，民主人士的羅曼史多是逢場作戲，我們不要苛求，要以大局為重。”然而，解放后，陳志皋還是離開她，并與初戀情人在國外同居。但對于陳志皋和其家人，黃慕蘭在各個場合及自傳中，都真誠肯定他們對黨、對革命事業和對自己的幫助和貢獻。

關于賀昌，黃慕蘭后來聽到消息：中央紅軍開始長征后，他跟項英、陳毅等一起被留在江西堅持游擊戰爭。一次率領部隊向粵北邊區轉移時，在江西會昌河遭敵伏擊，被包圍7天7夜，最后因糧盡彈絕腿部負傷壯烈犧牲。陳毅寫有悼念其犧牲的《哭阮嘯仙、賀昌同志》。

2015年，記者赴杭州看望109歲的黃慕蘭，被其家人提醒：“千萬別提那些讓她情緒激動的事。”原來，就在幾天前，賀昌母校曾派人探望黃老。看到賀昌母校來人，老人家再次因賀昌流淚不止！生離即死別，一般人承受一次也夠了，黃慕蘭卻刻骨銘心地經歷了幾回。

信仰和堅韌，紅色美人走過110歲

“一縷幽香，萬般情意，沁入柔腸千結。回憶北伐揚鞭，年少風光卓絕。壯志豪情報國心，如荼火熱。拋家出走忘朝夕，揮劍誓除荊棘。世間事，自多曲折。肝膽照，同仇巾幗。救死撫傷，神馳先烈。強敵崩潰，人民歡悅。又誰料風波再涉。感明鏡，鑒我無私，還我本來清白。”這首黃慕蘭2004年首度出版自傳時有感而發的詩詞，被老人印在百歲壽辰請柬上。2016年年初，《黃慕蘭自傳》由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再版，全書38章，31萬余字，講述了這位傳奇紅色女“特工”的傳奇一生，也展現中國革命壯闊的百年。

黃老所說“又誰料風波再涉”，是指上世紀50年代，因受“潘楊案”牽涉，兩度入秦城監獄，輾轉17年。上世紀80年代，她在鄧穎超幫助下，順利平反，并任上海市政府參事。1993年移居杭州。

許多人想了解黃老的長壽秘訣。黃慕蘭在自傳中提到陳志皋攜初戀離開自己時寫道：“好在我生性好強，對中央信賴從未動搖，一貫迎著困難上，從不消極頹傷，處逆境而能堅持革命樂觀主義人生觀。這點個人感情生活方面的波折壓不垮我。這是我一生長處，也是我得以健康長壽的惟一保健秘訣。”

黃慕蘭自傳中回憶，“文革”之亂中，許多難友因過度憂郁、神經受損害，有的竟失去記憶力。但她當時卻樂觀地看到事物另一面：“我覺得軟禁在此，倒使我們免受‘文革’風暴沖擊折磨之苦，乃是對我們一種保護措施，內心充滿著期待平反恢復自由的樂觀精神，因而思想開朗，并堅持勤練太極拳，故能保持身體健康。”

黃慕蘭長沙周南中學校友李士璜老人，見證黃老99歲、100歲、104歲生日……這位同樣受過周南女性教育、同樣有著豐富閱歷的女士，對黃老傳奇人生充滿崇敬之情。“在那樣一個時代，她將委屈、私情完全隱藏在心，將自己一生交給信仰，這就是她長壽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