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在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90周年到來之際,一場以《軍旗為什么這樣紅?》為主題的報告會在上海中國金融信息中心舉行。國防大學戰略教研部教授、上海市國防教育基金會客座教授金一南少將,為現場觀眾回顧了八一南昌起義后人民軍隊經歷的一些重大歷史事件,闡明了在我軍成長發展過程中堅守信念、堅守信仰的極端重要性。
1997年我在美國國防大學學習期間,有一次參觀西點軍校,當時美方安排駐華陸軍副官霍布陪我參觀。霍布向我表示,非常欽佩中國共產黨率領的這支隊伍,他想不明白,為什么在朝鮮戰爭中美國七個營的兵力搶占不了中國兩個連堅守的陣地。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得從人民軍隊艱難創建的歷史說起。
正是這八百殘兵,日后變成了燎原之師
中國共產黨率領的隊伍,是中國近代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大清王朝沒有,北洋軍閥沒有,民國政府沒有,它是一支全新的隊伍。
八一軍徽,閃閃發亮。這個八一軍徽,也是國防大學的校徽。國防大學可以追溯到國民革命軍第1軍第1師第1團教導隊,那是毛澤東建立的教導隊,也是國防大學的前身。
八一軍徽上的“麥穗”是什么含義?因為毛澤東建立的這支教導隊,是從秋收起義來的。1927年9月9日秋收起義,有5000余人參加,到1927年9月30日“三灣改編”,僅剩不足1000人。就這近1000人,毛澤東還辦了教導隊。當別人把這支隊伍作為農民起義隊伍看待的時候,毛澤東在想著辦學校,想著培養自己的人才,這是怎樣的一種抱負!
這支隊伍的前面絕對沒有紅地毯和鮮花,更沒有一路高歌猛進。秋收起義,隊伍剩下了近1000人;南昌起義隊伍由原來的22 500人,最后只剩800人,這就是它的起源。誰能想到,這支隊伍最后能干出這么大的名堂!
大多數人相信“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而毛澤東1929年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時,離革命勝利建立新中國還有20年。手下就這點兒力量,怎么燎原?所以,我覺得這是一批了不起的人,即使在那么黑暗的時候,他們的心里也充滿信仰。因為內心的執著信仰,他們最終實現了目標。
再看看朱德,當年的國民革命軍準將旅長,專門跑到上海找陳獨秀,提出入黨請求。陳獨秀沒同意,朱德費了很大的勁趕去巴黎,在那里終于入了黨。
大家都知道,朱德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司令,八一南昌起義則揭開了中國共產黨獨立領導武裝斗爭和創建革命軍隊的序幕,因此很多人都認為,朱德是南昌起義的重要負責人,但事實上并非如此。當時,朱老總不僅在黨內資歷淺,而且帶的隊伍少,在南昌起義時不是主要負責人。但是,南昌起義失敗后,只剩2000多人,軍心大亂,隊伍在三河壩會師時群龍無首。關鍵時刻,朱德站了出來,他說:“大家不要散,我們現在有人有槍,一定有辦法。”后來很多老同志回憶,當年在三河壩沒有散伙,是勉強聽了朱德的意見。
這支剩余的部隊,跟著朱老總一直走到10月底,還是穿著短衣短褲,沒有藥品,沒有食品,人越走越少,走到江西安遠時只剩下800人。師級以上的軍事干部只剩朱德一人,政工干部只剩陳毅一人,隊伍面臨一哄而散之勢,這真是中國革命的千鈞一發之時。
朱德硬是把這800人穩住了。他說:“雖然大革命失敗了,但我們還是要革命的。”就是這么一個從舊軍隊里走出來的舊軍人,堅信革命一定會成功。這800人像是一支丟了魂的隊伍,而朱老總給了他們一個魂。陳毅后來說,朱總司令在最黑暗的日子里,在大家情緒低到零度的時候,指出了光明的前途,這就是力挽狂瀾。這支800人的隊伍中,每個自愿留下來的人,都從朱德身上感受到了革命一定會勝利的堅定信念。
1955年,中國人民解放軍授銜,位列十大元帥的朱德、陳毅以及十大將之首的粟裕,1927年10月都在江西安遠天心圩那支800人的隊伍中。
陸軍第38集團軍、陸軍第54集團軍等陸軍中的核心作戰主力,都來自于南昌起義。南昌起義的部隊至今仍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核心戰斗力的發源地。應當說正是這八百殘兵,日后變成了燎原之師。
填平“最勇敢”與“最有覺悟”之間的鴻溝
中國革命有兩個很大的特點:第一,在最發達的城市獲取最先進的思想,比如共產主義小組,北京小組、上海小組、廣州小組、長沙小組等都出現在大城市;第二,在最落后的山村獲得了最勇敢的戰士。
當然,矛盾也就隨之出現了——最先進的思想要在最落后的山村獲得認可和普及,并非易事。最勇敢與最有覺悟之間,曾經間隔著巨大的鴻溝。如何填補這一鴻溝,避免歷史上農民起義的結局,不成為“陳勝吳廣第二”“李自成第二”“石達開第二”,是紅軍面臨的首要難題。
當時在落后地區組建軍隊,紅軍中存在著嚴重的鄉土觀念。朱毛會師組成紅四軍后不久,二十八團想去贛南,因為贛南人多;二十九團想去湘南,因為家鄉在那里;三十一團想去瀏陽平江,也是想回家。這一傾向導致紅軍部隊指揮調動困難,離開家鄉就不行。二十九團在返鄉途中,槍桿上掛著、腰里夾著的都是帶給老婆和娃娃的物件。頑固的宗族觀念、長期的小農經濟和散漫的生產生活方式,導致這些人很難適應嚴格的組織和嚴密的紀律,隊伍剛剛組織起來,很快又散掉。賀龍曾經回憶,那時候的部隊,就像抓在手里的一把豆子,手一松就會散掉。
紅軍中還存在著嚴重的享樂觀念,認為革命就是改朝換代,就是你下我上,你方唱罷我登場。當時,中央的報告指出,某些人“本來是貧農,一旦選為蘇維埃執委,就要千方百計找件長衫和馬褂穿起來”,要當富人,當人上人。
紅軍隊伍發展也不平衡。朱毛會師組成紅四軍,軍長朱德,黨代表毛澤東,但是,兩支隊伍融合起來并沒有那么容易。二十八團是南昌起義部隊,作戰能力強;毛澤東的三十一團是秋收起義部隊,掌握著主要財力。南昌起義的“鐵軍”瞧不起秋收起義的“農軍”,嫌他們“土氣”;秋收起義的“農軍”看不慣南昌起義的“鐵軍”,嫌他們“流氣”。“鐵軍”打勝仗多,人多槍好,不愿意拿出來支援“農軍”。而“農軍”占鄉據村,收入多,也不愿“共”出來資助“鐵軍”。問題和矛盾很多。
可以想象,當時毛澤東面對這種狀況,內心非常著急。大革命失敗后,共產黨人深刻認識到槍桿子里出政權的真理,但是,建立一支什么樣性質的隊伍?如何領導好這支武裝?怎樣獲得勞苦大眾的真正信任?如果連改朝換代的思想都無法超越,共產黨的先進性又將體現在哪里?這些問題亟待解決。
這是一支成長于傳統環境的農民隊伍,在錯綜復雜的矛盾中向革命軍隊轉型,進行艱難痛苦的蛻變。問題解決得好壞,關系到農民在革命中的主體地位能否確立,更是農村包圍城市、最后奪取城市的道路能否走下去的關鍵。
重要的轉折來自古田會議——古田會議不是紅軍改造的完成,而是紅軍改造的開始。
工農紅軍并不具有天然的先進性。如果不能確立黨對這支隊伍的堅強領導,不能確立群眾路線和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不能實行嚴格的紀律,不能自覺保持艱苦奮斗、犧牲奉獻的革命精神,就無法避免滑向傳統農民起義的路徑。因此,古田會議明確指出:第一,中國紅軍是一個執行革命的政治任務的武裝集團,規定了紅軍的無產階級性質和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根本宗旨。這個規定,從根本上劃清了新型人民軍隊同一切舊式軍隊的界限。第二,提出黨的領導機關是“領導的中樞”,確立了中國共產黨對軍隊實行絕對領導的原則。第三,提出“紅軍黨內最迫切的問題,要算是教育問題”,探索了克服各種非無產階級思想的方法和途徑。第四,增強了黨內生活的政治性、原則性、戰斗性。
古田會議使毛澤東在紅四軍的核心領導地位得以確立。古田會議一結束,毛澤東就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因為他心里有底了,這個隊伍有指望了,革命勝利可以預期了。
古田會議重塑了一支不同于歷次農民起義的革命武裝。其中的關鍵所在,是通過確立“黨指揮槍,而不是槍指揮黨”這一根本原則,實現少數先進覺悟者對大多數人的改造,從而保證了紅軍思想、組織、作風的先進性。
踏著革命先輩的足跡,以血性贏得尊嚴,以靈魂贏得光榮
此后的五次反“圍剿”、二萬五千里長征、抗日戰爭、解放戰爭,這支隊伍一掃舊軍隊的面貌,一改農民起義的弊端,以空前的艱苦卓絕、不怕犧牲的精神,創造出一支嶄新的革命隊伍。
這批軍人,絕大多數都是農民出身,如果沒有中國革命,他們可能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中國革命不但極大地改變了他們的命運,而且通過他們的奮斗,也極大地改變了中華民族的命運。他們都是被苦難所逼,被迫扯起戰旗,投奔共產黨鬧革命;他們都是戎馬生涯、以命相搏,置之死地而后生。
近代以來,沒有哪一個政治團體像中國共產黨這樣,擁有如此眾多為胸中的主義、心中的理想而拋頭顱灑熱血、前赴后繼、義無反顧、舍生忘死的奮斗者,他們不為官、不為錢、不怕苦、不怕死,只為主義,只為信仰。
讓我們來說說其中的幾個代表人物。
韓先楚,放牛娃出身,大字不識幾個,卻成為一名杰出的戰將。1946年5月指揮鞍海戰役,開創了令敵軍一個師戰場起義的先例;1946年10月新開嶺戰役,開創了東北戰場一仗全殲一個師的戰例;1947年5月梅河口作戰,開創了一個師殲敵一個師的戰例。1947年冬季攻勢作戰,奇襲威遠堡,開創了長途奔襲敵人主力的戰例。
尤其是在1950年4月16日,一代名將韓先楚置個人生死和軍事榮譽于度外,在沒有海空軍配合的情況下,冒著喪師瓊州海峽的極大風險,親率40軍、43軍四個師的30 000關東子弟,乘坐400多艘風帆船,從雷州半島燈樓角起渡,跨海進擊,勢如破竹,迅速解放了海南島。
這是一支什么樣的隊伍?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戰將!如果沒有共產黨,沒有中國革命,沒有黨對軍隊的改造,韓先楚只是一個放牛娃而已!
再給大家介紹一位開國中將,張國華。
張國華是農民出身,一路跟隨毛澤東、朱德南征北戰。1949年開國大典不久,毛澤東就十分關注西藏,他致電彭德懷,“解決西藏問題,不出兵是不可能的”。1950年1月,劉伯承、鄧小平經過反復思量,不約而同想起了第十八軍軍長張國華,于是緊急找張國華談話。張國華沒有絲毫猶豫,當即表示:“一切聽從黨安排,堅決完成任務。”
張國華同意出兵西藏,但部隊沒有轉過彎來——當時內定十八軍接管富庶的川南,張國華已內定為川南行署主任。因為從即將入駐天府之國突然改為進軍不毛之地,部隊逃兵數量猛增,嚴重的時候一個班只剩下班長、副班長值守,連隊干部夜里不敢睡覺,輪流把門,營團干部天天追問逃兵數量。與此同時,干部隊伍也出現動搖,十八軍第52師154團副政委寫信提出:“身體不好,不能進藏。”張國華看完信后,氣得手直發抖。
在動員全軍進藏的大會上,張國華說:“你們把西藏看成是不毛之地,可英帝國主義卻從來不嫌它荒涼,百余年來拼命往那里鉆,現在美帝國主義又積極插足,難道我們對自己的國土反倒不如帝國主義熱心?”鄧小平親自坐鎮十八軍動員大會,對張國華的講話帶頭鼓掌,并給十八軍將士題詞:“接受與完成黨給予的最艱苦的任務,是每個共產黨員、每個革命軍人無上的光榮!”
1950年春,張國華以共產黨人堅定不移的黨性,率十八軍進軍西藏。代價是巨大的,他的女兒病逝于進藏途中。當時軍隊的領導人都有這樣一個特點,不是只有部下犧牲,而是率先犧牲,一家子進藏。共產黨人最大的力量,就來自于此。
張國華于1972年去世,年僅58歲,就是因為長期在西藏生活,他的心臟、血壓都出了問題。張國華病逝后,周恩來在北京親自迎接張國華的骨灰。周恩來的一生中給兩個人迎接過骨灰,一個是陳賡。陳賡在上海去世后,骨灰空運到北京,周恩來到機場迎接。第二個就是張國華。周恩來對張國華的黨性特別贊賞,張國華去世的電報傳到北京,周恩來連說三次“可惜了”。
我們這支軍隊要培養的就是這樣有靈魂、有本事、有血性、有品德的新一代革命軍人。有靈魂,就是要信念堅定、聽黨指揮;有本事,就是要素質過硬、能打勝仗;有血性,就是要英勇頑強、不怕犧牲;有品德,就是要情趣高尚、品行端正。
今天,我們依然有這樣一批軍人,比如,空15軍軍長李良輝,502編隊指揮員陳偉文,海軍副司令員張永義等等。他們依然有靈魂、有本事、有血性、有品德,全力引領著人民軍隊繼續前進。他們的信念來自于哪里?就來自于毛澤東當年對軍隊的建立和對軍隊的改造,那些思想至今仍在深刻影響著他們。
軍旗為什么這樣紅?一代一代的士兵,踏著革命先輩的足跡,以血性贏得尊嚴,以靈魂贏得光榮。因為靈魂與血性,永遠是軍人的脊梁、勝利的刀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