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賽邇

作者有話說:說起“少女”呀,總不免是矛盾的:又是冒進,又是膽怯,進退都鼓不起足夠的勇氣。
可是,其實分析起“少男”的話,不也是同樣的年紀、同樣的幼稚和迷惑,并不比女孩子們要成熟、理智,心性堅定。肩上早早背負起了更多期待的話,可能來不及全面地“長大”,情況還會更糟呢。
無論是少女還是少男年,希望那些羞怯、懵懂的向往,都能把我們變成了更好的人。
關琯從來不是什么淑雅型的女孩子,但他也從來不是什么成熟穩重的男人。
【1】
關琯從來不是什么淑雅型的女孩子。
她從路旁沖出來英雄救美的那天,許致岸正站在興致勃勃的陌生人圍成的小型包圍圈中央,自行車扔在一旁,茫然無措。
“賠錢!”醉酒氣熏天的壯年男子扯住他的校服邊緣,“你把我撞成殘廢,別想就這么跑了!”
“人家小孩子就只是不小心刮到了你一下……”圍觀人群里有人小聲說。
“住嘴!”那醉漢轉頭過頭去,沖路人大吼,“想替他賠錢,還是替他挨打?!”
許致岸無力地低頭盯著那只青筋暴出突的手,指甲方而厚,像污濁的陳年玻璃。“我身上真沒帶那么多錢……”就快遲到的時間,他卻被堵在學校半條街外的路口,脫身無方望。
關琯就是在這個時候,像超人一樣,從天而降,怒眉倒豎的地一路破開人類軀體組成的厚厚圍墻,站到他身后:“放開他!你一個大人,有什么事情找警察來說!”
在上衣被牢牢攥住的情況下,許致岸努力轉了轉身體,好歹看清了女孩的模樣——被無拘無束地陽光曬黑了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額前些許毛絨絨的碎發被汗水暈打濕,黏在一起。相較在身上的本校初中部的校服的對比下,個子卻算是很高了。
……竟然是她?
哦對,這小家伙也和自己讀同一個所中學。
明知幼稚,許致岸還是忙把臉埋了下去,對緊緊制住自己的醉漢的怨恨又多了一份分。但那人對他突增的不滿毫無知覺,草草將關琯草草打量了一遍,語氣軟下了一些:“沒必要報警……給我五百就行!”
女孩幾步跑上來,將幾張紙鈔塞進那人手里,又迅速躲開去,警覺地握緊手機。“就兩百,要還是不要。不然就叫警察來講理,我叔在這邊派出所上班,一打電話就能到。”
鐵鉗般按在許致岸胸前的手終于挪開了,在他校服上留下了頗為可疑的污漬,他在心里哀嘆著皺了皺眉頭。
“看你們這些學生也算可憐,今天就放過你……”醉漢看也不看,胡亂把錢塞進褲子口袋,大搖大擺地走了。
許致岸挺直身體,看向關琯。一方樹蔭將她籠在下面,只有那雙眼睛在閃光。她扭頭望著那人消失的背影,攥緊手機的手十指微微發抖——她并不是真的不怕。
“呃,”許致岸喃喃地說,“我會把錢還你的。”
“嗯……嗯?”她的注意力還在遠處。
“我會還錢。”許致岸無奈地提高了聲音,“我在高二176班。”
“哦。”她依舊心不在焉。
唉,要是丟臉也有考試評級,他今天能輕松拿個省狀元。
【2】
跟父母說了實情,好在沒被過多責怪,只是慶幸他人最終沒事就好。這個時間節點,所有人最關心的只有他的學習——作為來年高考狀元的有力爭奪者,若讓一個路遇的無賴傷到毫毛,不免太過可怖惜。
第二天許致岸親自送錢過去。本校的初中部和高中部分隔在校園主路兩邊,有彼此不同的大門和傳達室,仿佛兩個世界。
正和同學在走廊聊天的關琯看到他,似乎是吃了一驚。許致岸剛想開口,關琯身邊的女生湊過來,問:“怎么了?”
“這就是那個借我錢的高中部男生。”
“哎喲,”女生的笑容隱隱帶上了隱隱深意,“不錯啊,關琯,原來你不是無差別拯救世人的純粹笨蛋……”
關琯緊張地打斷她:“我說了,人家不是騙子!”轉頭客氣地接過許致岸的錢,“麻煩你了……所以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哪個班的?”
“關琯,你……”
那雙黑亮亮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怎么還知道我的名字?!”
什么?鬧了半天她壓根不認得自己了?
“你叔叔真的在派出所上班?”半晌,他忽然憋出一句不相關的話。
關琯傻傻地搖頭。
兩人相顧無言,直到關琯身邊的女生推了推她,咳了一聲。許致岸后知后覺地收起自己不知幽怨地瞪了對方多久的目光,一言不發地逃回了高中部。
【3】
太凄涼了,居然被已經忘記自己的老仇人救了。
偌大的學校,幾千來人,以前許致岸從未察覺過一路之隔的關琯的存在,在那次尷尬的會面之后,他才注意到自己也會與她擦肩而過。
最常會是在去做課間操的路上看到關琯。兩邊打開大門,高中部和初中部的學生面對面一涌而出。高中部人數多,許致岸喜歡留走在后面,等人群稀疏些時再走,這時,關琯的影子也才慢吞吞地從在幾乎已成空地樓的初中部教學樓下出現,跟在人群尾巴上不緊不慢地往一旁的操場走。
有時是在放學時間。大家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餓起來眼放綠光,能生吞同學,根本忍不到回家再吃東西。許致岸喜歡校門外較遠處的一家連鎖白案店,意識到時,后來才發現,關琯也是在這里買梅菜包子和熱豆腐腦的常客。
自然,他們彼此從未打過招呼,甚至連禮貌性的點頭也沒有。
許致岸的媽媽從小念他幼稚、愛暗搓搓暗地記仇,“就你戲多”,他拒不承認,但這會兒,他才隱隱有些自我懷疑起來。
他很快將其強壓下去,轉而繼續忿忿憤憤不平——自我懷疑是他現下最不需要的東西。
時至清明節氣,學校照例辦了戶外踏春活動。全校分作兩批分頭出行,從高中部抽了些班級和初中部一起,許致岸所在的176班也在那批雜牌軍里。
到了市郊環山而建的公園,老師不忘適時對他們做諄諄教導:“你們是大哥哥大姐姐,要給初中部的學弟學妹們做出榜樣。”
一片低低的哄笑聲在人群間漫開來。那個站在前方石階上的一個高挑的初中部女生忽然回過頭來,頗不屑地望了下方的人一眼。
是關琯。
目光掃到還來不及收起苦笑的許致岸臉上,她面色一變,回頭繼續爬起石階。
午餐時間,學生們紛紛拿出家長準備的餐盒和零食,三五人圍坐成小圈。許致岸食量小,備戰糧草不足以和旁人同樂,又怕太吵,干脆一個人走到林子邊上去。
關琯坐在離人群遠遠的草地上,一個人啃著紫菜卷。她細長的孩子氣般的雙腿伸展在身前,不合時宜地光著腳,鞋襪分開,鋪擺在身側的地上。
許致岸皺了皺眉。
倒是關琯看到了他,擠出略為尷尬的笑容:“學長也一個人啊?”
“一個人?”許致岸擺出年長者的姿態,哼了一聲,“跟你一個人坐在這里的理由大概不一樣吧。女生哪有像你這樣舉止惡心粗俗的,難怪會是一個人。”
面對這番突如其來的攻擊,她瞠目結舌。
“不管在哪里,坐下就脫鞋,那是粗俗惡心的老爺叔才會做的事吧?”
關琯忿忿憤憤地低頭看著自己的光腳,:“我、我不小心踩進水坑里了,才到這邊來曬鞋子的!”她抬起頭,滿臉的難以置信,“你……拜托,我們認識很久了嗎,你憑什么亂給人下結論?”
“你真的不記得我?”
“哈……?”關琯的表情慢慢變得緊張起來。
許致岸咬牙切齒地說:“我對你印象可深刻了。”
這么久了,關琯對他的哀怨渾然不覺,叫他更覺挫敗。
“以前你住在我家樓下,我家五樓,你家三樓。張阿姨來我家打牌時,就會把你帶上來讓我看著。”
噩夢一般的童年記憶。關琯五歲時就不是淑雅型,調皮,又愛哭,管你他是不是玩具,什么都要摸一下。許致岸這種打小就是優等生模范的穩重少年,完全拿她沒辦法。
“有一回打麻將的幾個阿姨來了興致,非要你表演節目,你個笨蛋又不會唱歌又不會背詩,就快被逼哭了。我看你可憐,找個借口把你帶進房里躲起來。”
彼時許致岸年方八歲,好容易苦練通過了一連串鋼琴考級和書法考級,才得到爸爸允許諾已久的電子游戲機。父母第一次給他買和學習無關的東西,他到手不到一周,百般愛惜得猶如神跡,自己每玩過一會兒,就會擦干凈再鄭重地裝回包裝盒里。
“然后,”許致岸沉痛地盯住關琯,“五分鐘不到,你就把我的新游戲機摔了。”
關琯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撲哧一下笑起來。
“你笑什么?”他陰郁地問。
“沒想到你這么幼稚。”
才不是幼稚,那種心愛之物被毫無不自覺地毀棄的痛心。小屁孩對他的怒火一臉懵懂,而一眾觀者,包括自己的媽媽,更是齊齊斥責自己小氣、計較、沒有做哥哥的擔當。媽媽就是從那時開始,總指責他幼稚。關琯成了他完美人生的唯一的刺眼污點。他的一腔怒火,憋到現在仍清晰可辨。
“對不起,我……我完全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了,”關琯哭笑不得地說,“可能我發育遲緩,那時候大腦跟個低等脊椎動物差不多吧,像蜥蜴什么的。”
“蜥蜴不會摔壞別人的游戲機。”
沉默。
關琯真是不簡單,他都不知道,十五秒鐘之內,一個人臉上能變化出那么多表情。
“要么我現在賠你一個吧?”
“晚了。”
許致岸轉身,怒氣沖沖地走回高中部學生的隊伍里去。
【4】
許致岸還是常偶遇關琯。關琯考上了本校高中部,不再隔了兩道大門,碰面的幾概率更高了。她還是老樣子,課間操時拖拖拉拉地走在人群最后,兩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放學后買一個梅菜包子和一杯熱豆腐腦,包子拿小塑料袋提著,先把豆腐腦插上吸管喝起來。
有時課間,他會看到她在樓下跟好友聊天、推推打打打打鬧鬧。偶爾她會抬起頭來,那雙黑而明亮的眸子,猝不及防地,好像心靈感應一樣準確捕捉住許致岸的視線,然后不等他生出尷尬,便很快低下頭,拖著那個女生的手躲進教室里去。
在反復的高強度的備戰里狀態下,高三很快過去,許致岸的高考發揮普通一般,離省狀元差了三分。老師和家長都難掩失望——“市狀元”,不過是個不上不下的、無甚重量的頭銜罷了。
但許致岸的心情未受影響,反正考上了計劃中的北京頂級高校,其它他的,不過是一時虛名。
這個暑假忽然閑下來,他幾乎有些手足無措,好在為期待已久的大學生活做準備,還能分心。
平靜的“退休生活”被媽媽飯桌上一句話打斷了:“你還記得張阿姨嗎,我們今天在打麻將時碰到了,她說自己女兒就要上高二了,偏科嚴重。我想起你不是閑得著沒事嗎嘛,就叫她把娃娃喊帶來我家,你給補習一下了。”
許致岸久久說不出話來。沒想到到了這把個年紀,他還要被迫承擔看顧那個小冒失鬼的責任。最終,他把筷子一放,沉下臉:“這種事,怎么也要先問問我的意見吧?誰說我‘閑著得沒事了?”
媽媽眉頭一抬挑,:“別告訴我你還記恨著人家小姑娘摔了你的游戲機吧?!”不忘補上一刀,“都多大了,幼稚!”
許致岸這下是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看來關琯也是被父母逼來的,敲門的動作輕如做賊,進屋訥訥地問好,蹲下換鞋,全程都不敢直起身看他的眼睛。
許致岸冷口冷面地指了指書房,關琯乖乖地跟他進去,在被許致岸事先擺滿了數學習題冊的桌前坐下,神情復雜地掏出英語習題冊書。
“你……是想補習英語?”
“怎么?”關琯警覺地抱緊英語習題冊課本。
“還以為你們女生的英語都不會差……”
“你這是典型的刻板印象,算性別歧視。我數學好著呢。”
許致岸嘆了口氣,噼里啪啦地把數學習題冊書都收拾起來,拿過關琯的英語習題冊習題。一看之下,許致岸大搖其頭。她的語法還真是差勁得好笑,不是幾個單詞錯誤的小問題,居然介詞幾乎全難得用不對,碰到從句就邏輯一團亂麻。
“……你是怎么考上我們學校高中部的?”許致岸的心直往下沉。
“我……數學成績特別好。”小小聲。
補習的過程猶如跟一頭笨牛搏斗,許致岸嘆息再三,臨到送關琯出門時從書架上抽了本插圖鮮艷的薄薄的書下來。關琯一頭霧水地接過,翻了翻,:“《小王子》……童話書?”
許致岸抱起胳膊雙臂環抱,:“你對英語的整個語感結構的理解太差了,光做題沒用。這是我小學時的課外書,中英對照的,句子和用詞語法都很簡單,但不乏味。你先把這本好好讀幾遍,最好讀到能背下來。”
關琯面紅耳赤地把書塞進包里,道謝后離去。
第二次補習,關琯的表現比頭上一次還要差勁,大腦停擺了一樣,。許致岸終于感到不對勁,收起怒火,認真伸手去試探她的前額::“喂,你沒發燒吧?”
關琯在他的碰觸下輕輕顫抖了一下,才一臉呆滯地躲開。“太餓了。”她趴到桌上,整個人聲音帶著哭腔,把頭埋進胳膊中間,“快趕不上約好的時間來不及了,早上沒吃東西就跑出門了。好餓。”
許致岸一時無語。他們這樣私下約定的補習,只是家長的人情往來,根本不用施行得那么嚴格。
嘲笑歸嘲笑,出去扔垃圾的間隙,他還是順帶買了和校門口同一家連鎖品牌店的梅菜包子回來。關琯望著包子愣神,根本不伸手去接,許致岸又不耐煩了:“你在校門口那家店不是老買這個嗎?”
關琯臉上的表情又是一通高速輪閃,他壓根看不懂她的反應。
“呃……謝謝?”她帶著哭腔說。
莫名其妙的小屁孩。
這個夏天一直熱得厲害,每次關琯來到許致岸家里,臉上都帶著一層薄汗,把幾根貓須般的劉海黏作一線在一起。許致岸忍不住擔心她會感冒,每次在她到達之前都會把空調溫度調打高一些,然后在心里嘲笑自己,干嘛干嗎對她那樣關照。
越想越郁悶。
最后一次補習,關琯把借的幾本書都拿了過來。許致岸把它們擺回書架時,忽然發現《小王子》一冊的封面下,蓋著不熟悉的書店售賣印章,再翻到版權頁,果然是近幾年近年印刷的再版的——這不是他借出的那一本。
“這不是我的那本書。”
關琯嚇了一跳,含含糊糊地應著“不是吧”。許致岸更來氣了:“你是不是把我的書弄丟了?覺得再買一本同樣的給我,就能連一句道歉都不用說?”
“呃,對不起……”
“晚了。”許致岸把書重重塞進書架。他知道自己幼稚,就是幼稚啊怎么了?這個小家伙總能輕易破壞他的理智和平靜,留下一堆他不知從何處理起的讓他躁動不安。
“我…………知道你討厭我……”
“知道就好。”
“可是,難道不可能改變了嗎?就因為……我小時候摔壞了你的游戲機?”
“對啊!”他忿忿憤憤地答。這答案簡單粗暴,幾乎全不對題,但卻是能最有效清掃去掉他一腔混亂繁雜的情緒的。
關琯促狹的笑意慢慢消失了,她的頭和雙肩沉下去,留給他一個沉默的黝黑發頂。
“好吧。”她說。
接下來的補習時間里,她再也沒有試圖跟他玩笑。
【5】
去大學報道到前,許致岸和幾個老同學相約去回了趟中學母校,找舊日的高中班主任,吃頓便飯敘敘舊,以示感謝。
竟然在高中部大門口遠遠看見了走在人群里的關琯。
他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一個無比清晰的念頭忽然閃現在他那顆茫茫然的大腦里,:“再也不會偶遇這家伙了呢。”
莫名地,心里就空了起來——是連徐徐展開的全新城市、全新學校和全新的獨立生活也無法彌補的空缺。它到底是什么時候出現的,他竟毫不知情。
他不知如何面對她。許致岸他縮起身體,靠在圍墻的角落,抽出手機假裝埋頭發訊信息,只用余光偷看她的行止。人群散去后,關琯在大門口又停留了一陣,好像是在等什么人,也不知有沒有看到他……大概是沒有吧。
他們就這樣,在互相平行、毫無交叉的空間沉默地共處了一陣。
直到關琯被上課鈴聲叫走。
【6】
大學生活不負期待。
在環境這樣優秀的地方,總能輕易地遇上比自己更為優秀的人,帶來之前無法想象的全新體驗,眼界和心胸一再拓寬。他在一次社團聯誼活動中,喜歡上鄰校一個女神級的女生,膚白唇紅,安穩嫻靜,想來若能某天把她帶回家,父母定然會驚喜不已。兩年的時間就這樣充實地過去,寒暑假的許多時間,許致岸也選擇留在北京度過,過去種種,都逐漸恍若隔世。
直到聽說關琯也考上了北京的大學。
媽媽挺開心地遞給他一個盒子:“雖然學校沒你的那么厲害好啦,也是很不錯的。你張阿姨很高興,說還要多謝你以前的輔導呢。這不,她還不聲不響地給你買了雙名牌球鞋,推都推不掉。”
他心念一動:“關琯的英語成績上去啦?”
“上過你的給她補習后就上去了,聽說那時成天在家又背又寫的,可刻苦了。”
“哦。”許致岸提過了鞋盒試穿,俯身時忍不住輕笑起來——那家伙,好歹沒有辜負自己的用心。
不大不小,剛好是他的鞋碼。媽媽說:“鞋碼是關琯告訴你張阿姨的,不會錯。”
她怎么知道我的鞋碼?許致岸剛想問,忽然又想到,補習那段時間關琯常來家里,也許就是那時在鞋柜注意到鞋柜里自己的鞋子了吧。
不知為何,這讓他再度不自在起來。
關琯是第一次出遠門,媽媽和張阿姨又理所當然地把看顧冒失鬼的任務扔到給了許致岸身上。她依然是他記憶中的樣子,皮膚被陽光肆無忌憚地染到微黑,更顯雙眼晶瑩透亮。許致岸一手揣捏著兩張座位相鄰的車票,一手拖著自己的箱子,站在關琯家門口看一家人手忙腳亂,唯恐寶貝女兒的住校生活會缺了什么。
離家前,關琯被迫在門口再次打開箱子檢查,發現果然又落下了媽媽千叮萬囑要帶著的茶葉,哀嚎哀號著回頭跑進房間去找。
許致岸百無聊賴地站了會兒,忽然看到腳邊草草拉開的箱子邊沿,露出一角熟悉的色彩。他小心地蹲下身,把那枚薄薄的書角從一堆衣服底下抽出來——竟然是兩年前借給關琯的雙語童書《小王子》,他有些懵蒙,急急地翻開了查看,確實是自己小時候擁有的那本。
難道是關琯又找到了,想拿來還給他?
房門響動,他一時不知所措,忙把書塞了回去,起身裝出等得無趣的模樣。
“好了嗎?”他問。
關琯笑起來,毫無察覺地把茶葉塞進箱子,再拉起來。“一切OK啦!”
奇怪的是,從家里到北京,再到送關琯到學校,許致岸等了長長一路,她都根本沒提起那本書的事情。雖想不通,他卻也只好緘口不言。
這件怪事,就這樣一直擱置了下去。
自然是要帶關琯逛京城的。許致岸早已輕車熟路,不帶關琯上塞去擠滿走馬觀花的游客的故宮、長城,而是成天鉆胡同兒,帶她去那些仿佛從遍布青苔的角落里突兀冒出來的充滿藝術氣息的店里看個展。這就像一個跟自己較勁的比賽,看到關琯從興趣缺缺,變成應接不暇興致盎然的表情,他忍不住內心的得意。
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把追求女神的打算遺忘下了好久。女神已經定好不久之后的出國時間,諒即使他步速再快的步速,也趕不上來不及走進她的心了。
他已經習慣了和關琯一起瞎逛。入了門道的關琯反客為主,這回請他吃過重芝士海鹽蛋糕,出門再買上一人買上一支鮮奶現場制作的鮮奶綿綿冰,這樣看來,兩人倒很像是在交往的樣子——他立刻打斷了自己莫名生出的這個想法。
忽然,他意識到關琯的腳步慢了下來,也不再嘰嘰喳喳。
“怎么了?”
“呃……我有那么一點乳糖不耐受,今天奶制品好像吃太多了……肚子有點點難受……”
許致岸聽出了她的意思:“腸脹氣?要不要我去給你買點藥?”
關琯臉紅得不行,小聲嘟囔了一句什么。
許致岸沒聽清,又問了一次。關琯低頭,仿佛有些忿忿憤憤地說:“你不是說,討厭舉止惡心粗俗的女孩子嗎。”
許致岸愣了:“你居然記得?”
關琯閉緊嘴唇巴,不肯再說話。
——她居然還記得當年一句無甚意義的氣話。即是說,她可算是記得他了,這么多年了,一直記得他。
許致岸側過臉,偷偷笑了笑。旋即正色道:“你這是正常的生理反應,不是舉止惡心粗俗。”又加上一句,“不是你的錯。”
【7】
楓葉紅的時候,關琯的中學好友來北京跟她混一起玩了幾天。關琯從現場發來報道,跟許致岸哭訴自己差點被香山的游客們踩死,叫他好一陣爆笑。
送人回去的那天,因為車次時間太晚,許致岸義不容辭地前來護駕。見到本人,才發現就是以前那個常和關琯一起出入的女生,看來她們依然是很好的朋友。三人坐在候車大廳里,兩個女孩子擠在一邊低聲說話,偶爾笑得高聲了些,許致岸轉頭,卻看到那兩人迅速移開視線,繼續埋頭細語。
出發時間將近即將出發,關琯執意去給她買零食和飲料,聯排座位上只剩下并不熟悉的兩人,氣氛頗有些尷尬。
“啊,不好意思,還沒自我介紹過,我是關琯的中學同學……”
“我知道的。以前你和關琯常常玩在一起,大家幾乎每天會在校園里偶遇呢。”
“什么‘偶遇啊,”女生嗔怪地說,“你不是怪物級學霸嗎?這點小事都看不穿?那都是純情少女關琯每天蹲點來的,就為了多看學長你一眼。堅持了好幾年啊,各種分析、埋伏和突擊,了不起的。”
許致岸愣了。短短的一瞬間,他在舌尖上過了許多風格各異的腹稿,最終都沒有說出來——“是嗎?”“我一點都沒注意到。”“難道是喜歡我?”“你們女生都好奇怪啊哈哈。”這時候說出來都太假了。
“干嘛干嗎不直說。”沒想到溜出來的居然是這一句,帶著責怪和憤懣的語氣。他到底還是八歲時的那個幼稚鬼。
女生怔了怔,大笑起來。:“怎么可能直說?!關琯還很喪氣,說你一直很討厭她呢。”
關琯在這時走過來,神色古怪地望著他們,手里提著一堆垃圾食品:“你們在笑什么這么開心?不是在拿我開涮吧?”
“沒有,沒有!”女生邊道謝邊接過她手里的東西,抬頭看了看檢票口的電子屏,“我該去排隊了,你們倆回去路上可要小心著啊。”
這回,許致岸終于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有人說北京的秋天是最美的,走出候車大廳,站在一望無垠的天幕下空,許致岸忽然對這句話有了最為深切的共鳴。
就像現在這樣,夜風脆生生的,在城市的高大建筑之間掃蕩,搖動期間一切柔軟不定的東西,心中沒有無法企及的牽掛,星星明亮,世界是干干凈凈的。
“關琯,”他忽然叫她的名字,“以前我借你的那本書,你根本根本就沒有弄丟,對吧?”
“干嘛干嗎突然提這個……?”關琯在秋夜的涼意里縮起身子,許致岸不自覺地站過去了些,擋住夜風吹來的方向。
“我在你家看到了原來那本。你是故意把我的書換掉的嗎?”
“就……你畢業要走了,最后的紀念嘛。”關琯小心翼翼地抱怨,“誰知道你那么龜毛,這種事情也會發現啊……”
“紀念?為什么不直接找我要?”他又忍不住站近了些。關琯的個子抽條得早,初中之后反而不太長高,現在靠得近了,才發現她比他已經矮了大半頭。
關琯就那樣,抬頭望著他,臉上迅速地閃過無數表情。
“當然是害怕啊。”最終,她小聲嘟囔。
“有什么好害怕的?”他還記得初中生關琯,在一群袖手旁觀的成年人中間,扯著嗓門替他解圍,就像故事中從天而降的超人一樣。
是生著蜥蜴般的簡單大腦、無所畏懼的笨小孩呀。
關琯的臉紅了:“因為!因為我弄壞了你的游戲機啊!”
許致岸忽然仰起頭,大笑起來。
他很久沒有這么爽快地大笑過了,很久沒有覺得如此刻這般舒適、通透和滿足。
關琯從來不是什么淑雅型的女孩子,但他也從來不是什么成熟穩重的男人——更糟的是,他還剛剛發現,自己他并不如自己想象的聰明。
“我們回去吧。”他輕聲說,笑著伸手推一臉愣怔的關琯往前走。他們靠得很近,移步之間,肩膀總能彼此擦碰到。關琯沒有要躲開的意思。
許致岸知道,他們終于是要一起,并肩走到某個方向去了。
他臉上的笑容,一直沒有散去。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