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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未晚故人歸

2017-08-23 04:01:11韋鈺
花火A 2017年8期

這世間最難熬的就是等,因為不知道最終會是一場有始無終的虛妄,還是良人歸來。

編輯有話說:告訴“喂魚”這個稿子過了之后我馬上要她寫“作者有話說”,結果這廝說:好像不知道說什么了,要不你夸我兩句吧!(我:……)韋鈺寫東西一直都很認真,退稿改稿、退稿改稿……屢遭我嫌棄和折騰,但韋鈺依然會一遍一遍地耐心修改,最后給大家呈現出一個又一個動人的故事,希望你們會喜歡。

這里是寮步鎮,隸屬于大陸最南端的一個座年輕城市——東莞。不遠處的大嶺山上有享譽世界的高品沉香——“莞香”。卻極少有人知道山麓某處有一座破敗不堪的宗祠。

沐敏君環著山麓找到那座宗祠是在傍晚。彤云染上血色,遠山小鎮明明就在山下,此處卻幽靜得不似人間。

她看著那頹圮的籬墻落了滿地的白灰,又抬頭盯了兩眼翹腳角屋檐上被風化得不成樣子的魚尾,心里有些怵了。但還是深吸了口氣,推開那掉漆的朱門,走了進去。卻因塵埃太過密集不停地打著噴嚏,最后弄得滿臉都是鼻涕眼淚。

“您來拜誰?”祠堂前內有三個蒲團,中間那個竟然跪了個人。細細看去,油頭長衫,彬彬有禮,一副民國公子的做派。

“易世安,我的未婚夫。”

一陣清風拂過,屋外稀疏的細小枝條才剛發出芽來便隨著風婆娑。那股神秘的沉香香氣隨著斜斜的日光灑下來,散落到這片木材樹木永遠無法枝繁葉茂的大嶺山。

時光扭轉,仿若那年沉香撲鼻……

1. 這樣一個小屁孩憑什么就能學雕刻呢?

沐敏君祖輩都是竹木牙角樣樣精通的雕刻大師,祖父和父親更是徽派雕刻非物質文化遺產繼承人。

她還未出生的父母還未結婚時,沐家便從黃山舉家從黃山搬往北京。她3三歲那年,父親開始鉆研祖上留下的沉香雕刻技藝,幾年下來小有所成,準備廣收門徒。然而雕刻本身對學徒天賦要求極高,更別說雕香。祖父還親自篩選品德好的人才,沐家的門人便愈發稀少。

那年三月,沐父從東莞雕刻交流會回來,竟然帶了一個比沐敏君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入了門。這讓她很是費解:父親不是總說雕刻設計風格需要用時間來慢慢沉淀嗎,這樣一個小屁孩憑什么就能學呢?

沐敏君心里很是不平衡。

所以那天父親單獨教授易世安時,她悄悄地從門縫里上下打量著這個被北方早春凍得流鼻涕的小鬼。結果一不小心沒拉住門,整個人因重力破門而入,摔在了大理石板上。

雕刻室的空氣頓時凝滯了。

沐敏君抬頭撞見父親睥睨天下的眼神里似乎顯流露出了一絲殺氣,嚇得她捂著頭乖乖趴在了地上不敢動彈。在父親勒令她去祠堂罰抄族譜時,耳邊響起了祖父龍鐘渾厚的呵斥聲。

“是我讓敏君來聽的,阿祖你有意見?!”祖父將她抱了起來,放到身后。

“父親,女子不得學雕香,這是您定下的規矩。”沐父恭順地對著老爺子鞠了一躬。

“她看兩眼而已,也不算學吧。”

聽老爺子這么一說,沐父也就就此作罷了。

易世安坐在靠窗的太師椅上,小小的身子沐浴在晨光里,微塵落在他的發上,染上了一圈耀眼的光暈。

沐敏君看見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擺弄著手里的刻刀,小皮鞋底上滿是昨日大雨后院子里的新泥,聯想到大概是他請來的祖父,心中不知覺地泛起一絲感念。

所以隨祖父出了雕刻室后,她便一直守在門口等他。可沒等到他,屋里卻傳出木尺打在肉上才有發出的聲響。

2. 你都能學雕刻,我卻不能。

沐敏君踮起腳尖朝里屋看去,易世安左手食指被化劃了一道指甲蓋長的口子,滴滴鮮血落到如墨的大理石板上,像是荊棘里開出的花。

父親站在他右側,拿著那塊把有些年頭的木尺“啪啪”打著他的手板。沐敏君看到他額間汗珠都滲了出來,卻仍是一言不發地強忍著。

“你……惹我爸生氣了?”

見父親泄完了氣負手走了出來,沐敏君從廊檐拐彎里出來,提著家里的小藥箱就給易世安處理起傷口來。

“一兩沉香二兩金,精工巧技萬千錢。一刀下去就是幾千塊,我刻壞了兩刀,你說你爸生不生氣?”易世安半瞇著眼睛,像是手機開啟了節電模式,任由沐敏君擺弄。

“那個……謝謝你剛才幫我叫了爺爺過來。”她低頭不敢看他的臉,卻見到他指尖指腹布滿了薄繭,一時有些詫異,“你以前學過雕刻?”

“學過又怎樣?還不是比不上你們這些含著金勺湯匙出生的人。”易世安仍是一副冰山臉瞇瞇眼。

沐敏君看見他這副幅樣子,突然就笑了:“你看,含著金湯匙勺的人現在過得并不比你好。你都能學雕刻,我卻不能。”

一想起家里女子不能雕香的規矩,她心中便是一陣心酸,像是出生時便在心中竄鉆出的新芽遇見了百年一遇的大雪,凋萎枯敗,寸草不生。

“你要學?”易世安聽見她笑里藏著幾絲哀默,眼睛睜開了些,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的臉,“我可以教你啊。”

“真的?!”沐敏君眼睛都亮了。

“等我到30歲吧。”易世安眼睛又瞇成了縫。

“啊?!那得多久?”

“不久,也就14年~……”易世安的嘴角泛起一絲肉眼幾不可見的弧度。

“……”

沐敏君有點想哭,奈何性子倔強哭不出來,瞅著眉眼靈機一動,在他已經包好的傷口處狠狠捏了一把,疼得易世安跟小老虎一樣嘶吼了一聲。

痛感劃過腦橋,他睜大眼正經認真地看了著眼前的姑娘。濃眉杏眼,瓊鼻豐唇,是北方人特有的好看。舒了舒眉頭,咧嘴說:“其實……是有辦法的。”

“什么辦法?”她問。

“童養媳……”

聽到他半開玩笑的三個字,再瞥了兩眼他尷尬的笑容,她突然沒那么難過了。

“開玩笑的。”他趕緊收回手放到腦后以免她又搞鬼,覺得不妥又假裝撓了撓頭,那一瞬間有些像黃發垂髫的個小孩子。

“你叫什么?”他問。

“沐敏君,敏銳如君。”

“我叫易世安,一世安好。”

3. 眼前的少年正是劍眉星眸最好的年華。

沐敏君原以為易世安說教她學雕刻是在跟她開玩笑,沒想到次月趁著父親去了交流會,他便叫她一起出去采風。

除了身體里流著安徽人的血之外,沐敏君算是個純正的北京姑娘。姍姍蹣跚學步時看巷子口的佝僂老人吹糖人,及至黃發垂髫便拿著個燕子風箏跟別人換口豌豆黃,夏日喝著酸梅湯,寒冬吃著涮羊肉,悠哉悠哉優哉游哉地在胡同巷子里慢慢躥大高了。

易世安這個廣東人成天被沐爸關在四合院兒里,沒真正體驗過老北京人的生活,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新奇樣兒。

“你們皇城里除了干燥了一點,春天來得晚了一點,其他都還挺不錯的。特別是人~。”

他從她手里接過一串糖葫蘆咬了兩口,嘴里含糊混不清地說著什么。當看到金錠橋頭那家古董店圍滿了人時一下子止住了話,牽著她的袖管奔了過去。

“走一走瞧一瞧~,對對聯送雕柄折扇,安徽沐家清末的手藝~。”

穿著漢服的店家坐在店小鋪前擺弄字畫奇珍,木門上墜掛著幾幅對聯,有的只有上聯,有的只有下聯。那把雕柄折扇被放在特制的架子上,打磨拋光極其講究。

“京中逢春春亦暖。有沒有人對下聯?”

“粵下臨水水微寒。”易世安瞇著眼又咬了一口糖葫蘆。

店家看著眼前個頭不過他肩頭高矮的小子,一下子來了興趣,“未雪明月夜。下聯要求還:用原本的這五個字。”

“雪夜月未明。”

四周的人越聚越多,都在注視著眼前這個不過16十幾歲的小子。沐敏君低頭扯了扯袖管,卻還被他拽著,抬起頭看了兩眼他那微瞇的雙眼,長睫如針,卻是如松針般耀眼。

“小子,最后一題。你與你身側的這位姑娘合作一副對聯。”店家眼里滿是欣賞,已經將那柄折扇拿在手里,裝進了錦袋。

“我……我不會。”沐敏君皺著眉頭低下了頭。

易世安半瞇的雙眼又開睜大了,左手托起她的臉,右手卻從她袖管中伸進去,將她的小手整個包住了,:“沒關系啊,想起什么就是什么。”

他那雙眼實在是太蠱惑人,像是暗夜的黑帶了幾絲清明,又像是無垠的宇宙點綴著大小不一的星辰。沐敏君羞得垂下眸,無意瞥見遠處的戲臺上有個咿咿呀呀唱曲兒的戲子,眼中的光卻只照耀著不遠處一位穿著白T賣藝的耍劍小哥,一下子有了點眉目。

“朱唇點蔻輕覆霓裳半刻為君舞。”

“星眸裹素手持長劍一世護卿安。”他順著她目光的方向看去,耍劍的小哥正轉身與戲子對視,四目之間流波婉轉。

前海胡同呼嘯而來的春風拂過兩岸的漢白玉欄桿,那禿了許久的垂柳不知何時竟長出了新芽。耳邊是轟鳴的掌聲,頭上晴空萬里,流云間,燕子風箏向著西山方向高高飛去。

眼前的少年正是劍眉星眸最好的年華,他眼中的少女亦是如那垂柳般溫婉中透著些許小機靈的淑女窈窕。

那是他們最好的光陰,因為,遇見了最好的人。

4. 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開心。

后來沐敏君才知道那柄折扇是祖上傳下來的物件。同易世安一道把它交還給祖父后,她才完整看到折扇上的畫:什剎海亭亭荷花,小軒窗里還有線香裊裊,軒內一位錦袍匠人右手手持刻刀,左手拿著半成的女子人偶遙遙看著遠方。

祖父注意到那荷花最盛處竟然被寥寥數筆勾就了勒出一個粉黛側影,拿著折扇在院子里坐了許久。之后他竟然同意讓沐敏君學雕刻了,只是父親仍不準她碰沉香。

“開心了吧,能學雕刻了。”易世安平日里的瞇瞇眼煞是“節能”,一到雕刻的重要時刻便睜大了眼全神貫注地盯著手中的老料。

“那你開心嗎?”她沒想那么多,只是看著他這幅副樣子,覺得他眉間有太多她讀不懂的愁緒。

易世安聽到這句話卻愣住了。

“開心。”他瞇著眼笑,騰出手捏了捏沐敏君那張小臉,又輕輕揉扯著她的耳朵,“從今天起,每一刻都開心。”

兩人你推我攘打鬧了一陣子后,易世安便又埋頭愁起那塊被他雕壞了兩刀的廢料了。她看著他愁就跟著愁,突然想起那柄折扇上的圖案,靈光一現。

“易世安。”她像只小奶貓似的柔柔叫他,“能不能把這個九孔蓮藕節給我雕,反正是廢的。”

三天之后,那兩道致命的口子被沐敏君細致的刀工加深了些。彎曲成莖,末尾還開出一朵微妙的菡萏。合在一起便變成了蓮藕節上象征著生命、隨時可能越鉆出水面的新芽。

“怎么樣?你闖的禍,我給變成了點睛之筆。厲害吧?”她咧嘴笑,梨渦淺淺。熱風揉著她的袖口,從這個那角度看去,像是討要賞賜的雜耍藝人。

“厲害?厲害得很!”身后傳來父親盛怒卻刻意壓制的雄渾聲音,回蕩在雕刻室。他慢慢步走進了屋內,掃了兩眼那塊廢料,“敏君,這是你雕的?”

“是我。”易世安垂眸,淡淡看著沐父。

這次徹底讓這位極其有講原則的雕刻大師動怒了,拎著沐敏君就往院子外走去。“給我跪!邊跪邊背沐家祖訓!”

五月的北京開始回暖,沐敏君跪了小半會兒身上就出了一層薄汗。見四下無人,易世安便在前方為她擋住太陽,又遞了塊絲帕給她揩汗,拿了扇子給她扇風。

“等我出了名,誰都不敢欺負你。”他說得一字一頓,像是要將對她不好的人撕碎那般。

“不是。是我做錯了,是我沒有遵守祖訓,我是女子,女子不能學雕香。”沐敏君擺搖頭。

聽了她這話,易世安的雙眸驟然冷了些,像是北京冬日的大雪,經久不化。

“敏君。,人活著,是不用遵循那么多條條框框的。我能做到的事情你未必就不能。”他頓了頓,“姑奶說,虛懷若谷為沉,悠遠彌久謂香。這些,你比我做得好。”

那天晴空無云,陽光刺眼,易世安站在沐敏君邊上絮絮叨叨地講著。從他肩負著復興復南粵落寞沒落雕香世家的使命,到他姑奶跟沐爺爺師兄們的交情,再到沐爸受沐爺爺所托將他從南粵接回,最后是如今寄人籬下的落魄歲月。他一點點一句句都道給她聽。

“我3三歲學雕刻,天天雕日日雕,雕成的龍椅木門堆成了小山,被稱為‘寮步小鬼手,受盡盛譽,卻從未有人問過我開不開心,也沒人在乎我開不開心。”他離她愈發近,像是要為她遮天蔽日那般,“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開心。”

她躲在少年瘦瘦小小的影子里,聽著他的話,心中積了許久的委屈哀怨終于一瀉千里。

“易世安。”她叫他。

“嗯?”

“我等你出名。”

那個少年眸子閃爍,晶亮地看著她,在京中五月的艷陽里重重道了聲“好”。

5. 不見不念不想,卻如何不相思。

易世安是在17十七歲那天出的師,沐父將那塊九孔蓮藕送了給他當作生日禮物,還帶他去珍藏國香老料的屋里挑出師料子。易世安是個不愿欠人太多的人,縱使頂著知道“一日師,終生父”的名頭,縱使沐父惜才愛才如命,示視他若己出,他也只拿了塊沉香中夾了塊石頭的廢料。

“你要回南粵嗎?”沐敏君問他。

“回寮步。”他仍是半瞇眼省電。

“我高考考去那里好不好?”沐敏君又問。

“好啊。那我就趁著這兩年給我的童養媳闖出一片天地。”

易世安笑起來明眸皓齒,劍眉星芒目,像是西郊潭柘寺的白玉蘭。

他走后幾日,沐敏君便被這朵白玉蘭弄得心癢癢。

那時候不像如今這樣快遞轉賬橫行如此方便,遠一點的地方都是靠郵局來交流。一個全身青漆漆穿著綠色制服,騎著“鳳凰牌”高腳自行車的郵遞員總是隔三差岔五地穿鉆進前海胡同來沐家送東西,有時候是比賽交流會邀請函,有時候是老一輩友人的信函。

這天卻有了一封給沐敏君的信。淺黃色的信封上蓋著南粵的郵戳,輕輕揭開,是莞香特有的干凈香氣。信封內有一大一小兩張信紙,還有一塊被仔細包裹的香。層層打開,竟是那九孔蓮藕。小紙上只有兩個字:聘禮。

沐敏君的臉又紅了,輕輕將大紙打開,一行遒勁的行楷映入眼簾。

“裊裊沉水煙,鳥烏啼夜闌靜景。曲沼芙蓉波,腰圍白玉冷。”短短四幾句詩,落款是個筆法講究的“易”字。

作為雕香大師之女,她當然知道這首有沉香背景的詩是李賀寫的。她還知道,詩里描述的是一位公子在夜闌人靜之時點香,思念情人的情景。

沐敏君將那位公子代入成易世安那半瞇眼節能的樣子,一下子羞紅了臉。

提筆回信,也只有一句話:不見不念不想,卻如何不相思。

6. 易世安說過,一世護她安。

暑假一來,大批雕刻比賽需要評委。沐爺爺接到華南片區的邀請函,準備南下,沐敏君吵著嚷著要跟去。

這場比賽很是盛大,華南本就是雕刻業界人才輩出的地方,各種流派的選手競相爭艷,刻刀牙機卷起木屑,將賽場的空氣都染成上了木香。

沐敏君目不轉睛地盯著后臺的方向,因為易世安說過,他要來的。她怕一閉眼,就沒辦法見證他上場的那一瞬,沒辦法記住他成功前的樣子。

最后他的香雕作品“頑猴獻桃”被人帶送了上來,他人卻沒來。她慌了,那時普遍用的是BB機,連小靈通這種被現今社會淘汰的通訊信工具都是稀有的。

沐敏君找不到他,她是真慌了。

于是還未等比賽結束,她便瞞著自家爺爺踏上了去東莞寮步的大巴。

“靚妹身上的香比較特別,是來找易鬼手的吧。趕緊去看看,再喝要出人命的。”

剛到街頭,賣沉香普洱的大嬸突然湊到沐敏君面前很是慌張地說。

然后她轉過街道,站在街口望見易世安被一群流里流氣的中年男人摟著灌酒。三杯兩盞下肚,他便彎下身子哇哇直吐,身畔的男人見狀笑得愈發奸猾。

“你們是誰?”沐敏君從在門口撿了塊比較大的鵝卵石拿在手里,沖了進過去。

那群人見到她愣了一下,隨后壞笑了起來,她看見那個戴著大金鏈子的光頭胖子鼓了鼓右臂,上面那個烏青虎頭似乎張開了血盆大口。

“你……你們!現在是法治社會!你們這樣做是犯法的!”她覺得不僅是她的聲音,連腿都在哆嗦,奇怪的是心里絲毫沒有膽怯。

就在他們逼近沐敏君的一剎那,她揚起手里的鵝卵石砸向了自己的頭,頓時天地都昏暗了。

“敏君,咱們回去。”

沐敏君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鼻息之間有焚香的寧靜。剛醒來便聽見自家爺爺的嘆息,睜開眼四處尋找卻不見易世安。

“他不在,拿了咱家的錢還債去了。”沐爺爺看出了她的心思,又嘆了口氣,“從前是我欠她,如今她孫輩來找你要債了。”

她似乎懂了爺爺在說什么,落魄世家的那些事情,閉著眼都能想象。偏過頭去卻見到那斑竹小凳上有一封剛拆出開的信。信上那行小楷令人矚目,而與那行小楷平行的下方同樣寫著這句話:不見不念不想,卻如何不相思。

沐爺爺以為易世安接近他孫女是為了錢,沐敏君偏要為他正名。因為易世安說過,一世護她安。他還說過,人不必去在乎那么多條條框框。

“我要留在這里,留在易世安身邊。”沐敏君說得堅定。

因為一句護她,便是用頭破血流去換他周全,她也心甘情愿。

7. 這世間最難熬的就是等。

易世安的作品因著沐爺爺的盛譽贊,還有在場其他9九位評委的一致肯定,奪得了被收入嶺南博物館收藏的殊榮,卻在拍賣會上被高價拍走。

易世安一時名聲大噪,可他卻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一月后,沐家送信來,說門徒雕的香都出了問題。高品沉香價比黃金貴百倍,一批下來,便會讓人傾家蕩產。沐父說爺爺心臟病發病故了,他將家里的產業一一變賣補上了一部分缺漏。而北京已經待不下去,沐家準備搬回黃山。

沐敏君難以接受爺爺的死訊。那個如此寶貝她的老人總是佝僂著身子護著她,給她吃最甜的蕓豆糕,給她做飛得最高的燕子風箏。而如今,她再也看不到他那張皺巴巴的臉對著她笑,再也不能在父親責罰她時躲到他身后。

那幾天沐敏君常常失眠,好不容易睡著,午夜夢回淚卻流了滿面。

然而,她一個人已經無法承受這一切。

她在等易世安,等他回來,陪她回北京去,去接受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嶺南的濕熱是她這個習慣了北方干燥地方來氣候的姑娘難以忍受的。腦子成天昏昏沉沉不清明,卻仍是坐在小院兒里看著木門外的光景。

石板路延伸的盡頭,他會在那里吧。他是否正在朝著這里趕呢?他還記得他說過成名了所有人都不可以欺負她的話嗎?

院外的黃皮樹上知了扯著嗓子沒了命地嘶吼,她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爾將吾往,吾誰與歸?這世間最難熬的就是等,因為不知道最終會是一場有始無終的虛妄,還是良人歸來。

8. 我回來了。以后都不離開了。

易世安是在半年后某個夜里回來時,發現沐敏君正靠在木柱上熟睡熟的。

幽幽的月光散亂地鋪在她精致的小臉上,懷里緊緊抱著那個作為聘禮的九孔蓮藕。他將手里的手電關了以免晃醒了他,又從肩上取脫下外套給她披上。

他碰到她的時候,她食指動了動,上面糙糙的繭子跟毛玻璃一樣泛著朦朦朧朧的光。

“我在等你啊,不是千里寄相思,是真真實實地等,易世安你個傻子,你知不知道……”

易世安輕輕將沐敏君打橫抱起的時候,她突然悠悠說了句話,隨后側了個身抱著他的脖頸。懷中的女子把頭深深埋在他頸間,身子蜷縮成一團,像只尋求安慰的貓。

他突然笑了,世人都道他落魄有才,天生鬼手,卻只有懷中的人知道他只是故作堅強。

其實誰都不知道,這些日子易世安去大嶺山上那個破敗不堪的祠堂給列祖燒香去了。燒完又去醫院照顧了一段時間的姑奶。

他永遠無法忘記他三歲學雕刻時,姑奶坐在祠堂中央看著手里那把折扇的樣子。平日里靜如幽潭的眸子在那時總會泛起層層漣漪,像是再洶涌一點便會溢出水來,傾瀉一空。

“姑奶你在看什么?”那時他年幼,分不清什么場合該說話,什么場合不該說話。

姑奶抬起頭,望著雕窗外的云層,一圈一圈、一片一片,似乎蔓延到了北上黃山。

后來他才知道,姑奶雖是女子,雕刻技藝卻爐火純青。她在安徽學藝,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她在他身邊為他雕了半輩子好多年的香,他一時間名聲斐然。,最終卻拋下了她,舉家搬往她去不了的北京,然后娶妻生子,從此不再碰香。

“世安,姑奶教你一身雕刻絕技,教你識字念詩,教你懂人情世故、辨萬惡良善。你幫姑奶一個忙,好不好?”姑奶遞了一把支兔毫筆到他手里。

易世安是在易家大火后成為孤兒的,姑奶沖進火龍遍布的屋子,將已經暈死過去的他救了回來。姑奶于他,有相依之情,有再造之恩。何況他愛雕刻,愛雕香,像是生來就有的愛好,他愿意為其傾盡一生。

所以,縱使少不經事、苦楚頗多,他也無怨地捏著那支筆,道了聲“好”。

易世安在寮步嶄露頭角是為了讓沐老頭知道易家還有余脈,知道他跟他姑奶相依為命,知道他姑奶含恨而終,從而因為虧欠親力栽培他。他愿意隨沐父回北京是為了學盡沐家的技術,從而找出缺漏,一擊而潰,完成姑奶的遺愿。扇子上的女子的側影是他添的,姑奶過世之后,他將扇子送到古玩店主手中,然后策劃一整場戲的也是他。就連那次刻壞的兩筆都是他故意而為之,因為他知道沐敏君在外面,他知道她心軟。他知道養在深閨里的女孩就像無家可歸的流浪狗,誰對她過分的好,她便會以為那就是愛。

可這姑娘真的愛他入了骨,砸破自己的頭,只為保全他,不管不顧不想,日日等著他回來,舍棄一切,只為陪在他身邊。

如今相思深情錯付,想起這些大大小小的瑣事,他卻意識到自己也被算計了進去。

“傻姑娘啊……”

易世安撩開她鼻翼邊的碎發,沒想到鼻息間的氣流強了些卻把她弄醒了。

“你回來啦……”她揉了揉眼,似乎覺得這是夢境。

沐敏君沒問他去了哪里,沒問他為什么要拿爺爺的錢。只是輕輕說著“你回來啦”,卻將易世安弄得有些哽咽。

“嗯,我回來了。以后都不離開了。”他的眼里閃過一絲晶瑩,卻仍是對她笑。

夜眸如星,聽到那聲“以后”,沐敏君摟他摟得愈發緊,像是摟著稀世奇珍。

她在心里感念,還好,她等到的是良人而不是虛妄。

“敏君,我這里有新雕的香,你可以拿去拍賣。我現在名氣已經大了,5五克以上的擺件在國內都是十萬起拍。這里雖然不多,但也可以補一些缺漏……”他抱著她進了自己的創作間,卻見到那張沒來得及收起來的信紙被沐敏君放到了桌上。

首行那字跡清晰如初,他寫的行楷卻被人反復摸得模模糊糊。

“敏君。”他叫她,卻發現懷里的人早已睡熟,嘴角微掀揚,像是做了個好夢。

沐敏君是半月之后才知道易世安救了沐家的。代價是簽了業界頂尖的拍賣行,專職給達官顯貴雕香,然后幕后低拍。

后來,他們倆也在香市開了個小店,幸福繞在指尖,散在空氣,歲月靜好。

9. 那個再也找不到爺爺的女孩,到最后,也弄丟了你……

想起那些平淡如水,卻滿是溫存情的往事,跪在蒲團之上的沐敏君一時心暖。然而眼角瞥過那個滿是灰塵的靈位,注目視著上頭那個“一世安好”的名字,回憶就像決了堤的洪水襲來,任她如何抵擋也擋不住。

時光會記住所有的傷害與罪證,然后堆積到一個節點,呈給那個原以為被甜蜜與幸運圍繞著的人看。

知道真相的沐敏君覺得世間的事還真是諷刺。爺爺一生榮耀,卻毀在一個不過17十七歲的少年手里。自己本是敏銳如君,卻遲鈍如此,生生與罪魁禍首廝守了那么些時日。

她忘記了那天是怎么將那老式的油燈打翻在地的,也忘了自己罵了易世安多少難聽的話的,只是記得從始至終他都睜大了雙眼,含情脈脈地看著她,仿佛要將她刻進心里,融進骨血。

窗簾桌布接連竄躥起火焰,燒到房梁上的鏤雕,他將被煙熏暈的她推了出去,自己卻被落下的木窗砸到了額角。

“易世安,易世安,易世安……易世安!”她從昏蒙迷中醒來時在冒著煙的殘骸里找他。,裸露的皮膚被滾燙的木炭燙起了泡,然而她什么也找不到……

后來消防隊及時趕到,阻止了火勢蔓延,又風風火火地搶救鄰里傷員。沐敏君看著滿目狼藉,像是魂魄都被易世安帶走了一樣,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等他。

回憶的盡頭是無盡的大火,燒了易世安的宅子,燒了滿屋子的沉香,燒了如夢似幻的往事。

“靚妹,別等了。那孩子從大火中逃生,終究還是要被大火帶走。這是命數。”賣沉香普洱的大嬸日日給她送飯,卻是完完整整地端回去。

鼻間是枯草燒焦的味道,四周都是勸她離開的人,一陣吵吵嚷嚷之后又是一陣冷冷清清。

“易世安,易世安……”她迎著風輕聲喊著,一聲聲、一句句,像是在招魂,喊到最后卻已經泣不成聲。

那個再也找不到爺爺的女孩,到最后,也弄丟了你……

10. 您能不能別跟著我了?

沐敏君從沒想過這些年一向好運的自己,會在易家的祠堂里遇到一個民國打扮、講話文縐縐的鬼一樣的男人,而那男人此刻誰都不認,只認她。

身側的土沉香樹有的還是手腕大小粗細的苗子,有的樹體上卻橫七豎八的都是“回”字形的大口子。山間只有這兩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緩緩地走著,在午后艷陽的照耀下卻顯得十分和諧。

“您能不能別跟著我了,我是來祭拜我未婚夫的,拿著他的靈位就回黃山去了。”

她已經快走到山下了,那長衫油頭的年輕男人還是默不作聲地跟著她。她氣得背過身子朝他一吼,卻不慎絆了石頭跌撲到了蓄水的小坑里。

身后的男人心頭一急,直接跳到坑里將她打橫撈起,然后放到一棵半人高的樹樁邊。

“粵地水寒。”他從右襟中拿出一方絲帕給她擦了臉,“世間萬物皆有定數,你拜的人或許不希望你回去。”

“您知道我要來求誰?”男人食指指尖的薄繭刮到了她的側臉,她微微有些皺眉,卻被絲帕柔軟的觸感弄得心頭一陣酥癢。

“‘雕香鬼手易世安,17十七歲那年將一塊抱石沉香廢料雕成了‘頑猴獻桃拍出了天價,自此名聲大噪的天才。他們都這么說的。”

“您記得他?”她有些欣喜,隨即眸子里的光又暗了下去,“好久沒人提到他的名字了。”

“易世安是我腦中人一直喊的名字。可我并不知道他是誰。腦中人還一直念著一句話:不見不念不想,卻如何不相思。我剛想著這句話,然后就看到了你。”

男人的眼里是道不盡的黧黑浩瀚,直直望著她,讓她無端心靜。黑眸儒雅,恍若神佛,曾在夢里出現的。

“易世安。”她終于喊出了這個名字,淚卻流了滿面……

11. 沐敏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她居然成了自己的情敵!

后來沐敏君才知道易世安并沒有死,而是失了憶、毀了容。在重癥監護室躺了小半年后醒來,只記得這個祠堂和雕香的手藝。半寐半醒地間做了整容手術,又渾渾噩噩地跑到宗祠里,想借舊地恢復點記憶。

祠堂里只有曾祖輩的衣服,所以她見著他時就是那副民國鬼的樣子。

沐敏君沒回黃山,而是買回了那間小店,陪他一道經營。

“我就是叫你名字的那個人,你是我的未婚夫易世安。你說過永遠愛我,永遠不離開我,一輩子對我好,給我買好吃的,陪我玩好玩的……”

“沐小姐,我的確跟我腦海里的那個人說過這些話,可我不確定你是不是她。所以我現在只是跟你合作經營這家香雕店,不能履行這些義務。等我有一天想起她在哪兒,我會去找她,那時候,請你別攔我。”

“……”

沐敏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她居然成了自己的情敵!

這天,易世安第7七次力挽狂瀾地將她雕殘的擺件變成絕妙的藝術品后,便學著腦海中的人的樣子討要獎賞,:“你闖的禍,我給變成了點睛之筆。厲不厲害?”

沐敏君看著易世安的瞇瞇眼,有些慌神,輕輕踮起腳尖,飛快地在他的臉頰印上了只屬于她的勛章。腳掌落地,拿了小刻刀就跑。

“沐小姐,你怎么突然親我?”他的手放在她吻他的地方,一臉錯愕。

“獎勵啊!”她從木門邊閃出一個腦袋。

“去哪兒?!”他又問。

“買菜。”

“過來。”他突然伸手喊她過去。

“干嘛嗎?”

“不給沐小姐錢,你拿什么買?”他的瞇瞇眼在笑。

她怏怏地向他走了過去,一想起方才腦子一熱親了他,心里就怕得要死。因為易世安始終不記得他腦海里的人就是她。

沐敏君在想,如今她這樣對他,他會不會一刻刀刻死她?

誰知她還沉浸在被冰山易世安支配的恐懼中,走到距他不過一米的地方,誰知他卻突然伸手將她攬了過去。

薄唇輕壓,七竅間皆是沉香的雅致……

“你的獎勵給錯了地方,我的小童養媳。”

她瞪大眼望著他瞇著的雙眸,一時失了神。

“你!你記起來了?”她問他。

“嗯。”

“什么時候?”

“滿腦子都是你的時候……”

編輯/周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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