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寫意性與詩意性的表達

李英武

中國傳統文化自鴉片戰爭以來受到了西方文明的強烈碰撞，而當西方的艦船利炮打開緊閉的中國大門時，同時也是西方文化迅猛地涌入中國之時，中國的藝術為之動蕩，面臨著尋求再生之路的現實。早年到西方學習油畫的莘莘學子學成回國成為中國油畫正式起步的推動者和教育家徐悲鴻先生的西學東漸精神，將西方的油畫藝術引進到了中國的美術教育，為中國的美術發展史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縱觀中國油畫發展史，油畫從西方引入到中國不過百年而已，但卻為中國現當代的藝術發展注入了新的生機。中國的幾代油畫家在不斷探索中，都力求掌握和運用油畫語言，表達適合中國人自己面貌的思想情感，反映中國社會變革發展的現實，以創造具有中國文化內涵與品格的油畫作品，因此所有的中國油畫家不可避免地要考慮到油畫民族化這一重要的課題。

在我國悠遠的文明史上，華夏民族常以寬宏大度的胸懷和高度的自信心去接納異質文化。

而當下的某些中國油畫家卻不時陷入面目全非的尷尬境地，無法沖破西方藝術的巨大影響。這是一個失掉了民族定位和文化背景的巨大悲劇。“千萬里我追尋著你，可是你卻并不在意……我已經變得不再是我，可是你卻依然是你……”借用一句歌詞來表達現實的感受，我們不能不為這樣精辟的歌詞而有所感慨，但是我們也應在一種憂患意識的前提下具備樂觀主義精神和高度的自信心去接納外來文化。

東方圣賢們奠定的人文美學思想和博大藝術情懷閃爍著人類的睿智和希望的光輝；華夏文明流淌的文化血脈與無窮奧妙孕育了中國藝術超脫與質樸的稟賦。傳統文化基因深深地注入中國藝術家的心底，這些都無不給中國藝術家以深厚的文化積淀，使他們的內心蘊藏著深深的民族情結并使他們孜孜以求地探索中國油畫的民族化這一課題。

我曾看過朱德群先生的抽象油畫展，非常喜歡他的作品。作為華裔油畫家，朱先生并不盲目因襲西方現代藝術形式，而是以本民族文化基因為背景，用中國寫意繪畫的語言作為基本的抽象構成形式，以油畫為媒介傳達出畫家對文化民族主義的深刻見解以及對抽象繪畫的獨特認識，通過線條的參差、粗細、剛柔、曲直等節奏和韻律，結合象征、隱喻、意象式的色彩表現和粗獷的用筆，創造出雄渾大氣、虛實相生的藝術氣息，滲透著強烈的東方美學意味的抽象油畫，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中國人廣袤心靈的底蘊。這些有自己文化定位和價值取向的探索與創造的藝術家們是中國油畫走向民族化、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

民族的當是世界的。我一直認為我們應當把在國外學到的先進知識和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相結合，在文藝創作上不斷探索，努力走出自己的民族文化特色之路，立志在油畫創作探索上向民族化方向前進。十多年前，在四川美術學院學習期間，我一直堅持油畫風景寫生，作品主要以西南地區的自然景色為表現對象，曾獲得過學院優秀寫生風景畫作品獎，并被學院收藏。畢業以后，因為一直在高校任教，我有機會從事自己喜歡的專業工作。由于教學的原因，我經常要帶領學生下鄉進行風景寫生，因此也有了更多的時間和機會進行油畫風景寫生。2006年，我有幸得到國家留學基金委的資助，被公派到了世界著名的藝術之都——俄羅斯圣彼得堡學習。留學期間，俄羅斯埃爾米塔什博物館里世界各國眾多的美術珍品以及俄羅斯各大博物館里俄羅斯巡回展覽畫派的不朽名作，令我大開眼界。特別是法國印象派畫家莫奈、畢沙羅、西斯萊、凡高以及俄羅斯風景畫家列維坦、希施金、庫因茲等人以直接寫生的方法進行油畫風景創作的作品深深地吸引著我，令我感觸很深。回國后，我開始嘗試以直接寫生的方法進行創作，并在中國美術界倡導油畫民族化的時代背景下，確立了自己以寫意性與詩意性為主要研究方向的油畫風景寫生創作實踐。

到戶外去寫生，畫大自然中的風景，是我最大的愛好。我迷戀鄉野的景致，喜歡坐在溪邊、田間畫畫的感覺，喜歡落葉隨風飄舞的姿態，聆聽溪水潺潺，感受微風輕撫，凝視夕陽余輝，體味鄉野氣息，綠水清山、鳥語花香、炊煙人家，在自然的懷抱中，我總能感覺到一種難言的獨到。我渴求將自己的身心融入其間，以尋求到一種與自然共處的親近、和諧。每當我完成一幅作品的時候，我總會感到生命是如此的美好而精彩。有了這份熱愛，才能靜下心來長期堅持油畫風景寫生。在漫長的實踐過程中，我越來越覺得，風景寫生不能是簡單的照搬和復制對象，如果只是把眼前所能看到的景色畫出來并不難，而獨特的虛實處理，強調在取得了畫面本身和諧的同時，去造就氣韻的生動，通過線條的曲直、粗細、剛柔，筆法的參差、交錯、變化去表現畫面的節奏和韻律，達到一種意境卻是很難的。這使我深深地領悟到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寫意精神與油畫創作相結合的重要性。看似簡單，其實不易，二者的結合并非是一馬平川的康莊大道，而是一條荊棘遍布的艱險之路。我接受過扎實的學院派傳統油畫訓練，這一點在我力求做到“得意而忘形”的境界時反而成為一種阻礙，而采用寫生的方式來進行創作，卻能夠非常巧妙地突破這一阻礙。長期以來，寫生作為一種學院派油畫技巧的訓練方法，在油畫創作層面上的作用并未完全得到美術界的認可。但實際上，寫生一方面可以直面繪畫對象，在藝術家與自然之間形成直接的對話，并通過這種互動而形成豐富的筆觸痕跡，具有鮮明的現場感；另一方面，寫生有一定的時間和條件限制，藝術家不能過于精雕細琢，必須敏銳地把握瞬間感受并鋪陳于畫面，反而有利于突破形的限制而達到寫意的趣味。寫意的高度不僅需要取得畫面本身的和諧，造就了某種生動的氣韻，更要使畫面顯示出意與境的氛圍，使觀者獲得一種對畫面強烈的主觀印象，而無任何曲解之虞，產生出與自然極端的和諧。寫意性是中國藝術最為核心的文化屬性，它給我提供了藝術表現的無限可能。

油畫風景寫生不單是一種質樸與自然之美的再現，更重要的是表達一種感悟自然的情懷、一種畫里滲透的詩意性品格。守望風景并不意味著一成不變的再現，情感表達才是一個內心逐漸強大和成熟藝術家必然的選擇，作品才能達到詩意性的高度。戶外寫生，藝術家寫下的不單是風景，而是心情；筆下描繪出來的不是景物，而是對大自然的情緒！每一個人都可以依照自己持有的經驗和技術進行畫面表達，然而藝術語言和情感表達才是評判藝術家技藝和心智統一的一個尺度。畫面的意境不僅在于技術，更多的是情感和思緒。藝術貴在自然而然。然而自然而然不是藝術產生的真實過程，過程是無數藝術問題在多個方面的集結，是一種語言，一個細節對這些千絲萬縷情感的歸攏。在這種歸攏中，才使我們體會出藝術家的心性和藝術過程的由衷。在我的作品里，雖然畫的是一些極其平常的風景：一片田野、一座山峰、一片樹林、一條河流、房舍一角、林間一隅，它們平淡無奇，波瀾不驚。然而，正是在這些并不起眼的“風景”中，卻借助于構圖的層次感和有意味的形式，以及斑駁細微的色彩變化找到隱藏其間的“詩意”。雖然說這只是一些寫生之作，但我對人與自然、城市與鄉村、社會與文明等諸多問題的思考已經內化在作品之中。從這個角度看，與其說筆下的風景是純粹的自然之景、一個繪畫的客體，不如說是都市人內心渴望的、具有田園色彩的理想之景。畫面中鄉愁猶如一個無處不在的幽靈飄蕩在作品營建的時空中，而對都市文明的關照與審視則共同賦予了作品“詩意”的品質。其實，在我看來，風景只是一種表象、一種情感通道，它承載和言說的始終是我對自然、對文化、對生活等諸多問題的思考。

描繪美麗祖國的大好河山，感悟鄉野田園的人文關懷，探索油畫寫意性與詩意性的表達，借用本民族的文化基因，去探尋一種妙趣無窮的寫意高度和與自然和諧相融的詩意品質，以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美學思想構建自身，用華夏深厚的文化積淀來吸取養料，積極探索油畫藝術的民族化道路，確定自己的文化取向，找回自我，尋求發展，以體現出中華民族文化思想的精神風貌，正是我努力探索、不斷前進的目標。

（本文是2017年重慶市教育委員會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項目，項目編號17SKG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