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汀
洗發是一個單獨事件。古人分得明白——“沐”是洗頭發,“浴”是洗身體。周公“一沐三握發”,洗一個頭的工夫,就來了三撥客人。濕頭發倒還可以從水盆里提著出來,要是濕了身,周公可沒法學阿基米德跳出浴缸。
《詩經》時的女性就重視洗頭。“終朝采綠,不盈一匊,予發曲局,薄言歸沐。”以為那人要回來了,得趕緊把頭發洗得垂順;又“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連頭發都懶得洗,足以表現一個女性已經“不想好了”。
據跟班李貴說,寶玉已念到第三本《詩經》,所以大觀園里的丫頭婆子們也有洗頭發的故事。這天,大家組織集體洗頭發,芳官的干娘先叫她親女兒洗過才叫芳官洗,芳官怪她把持著自己的月錢,卻拿剩水給她用,不平則鳴。會鬧的果然不吃虧:為了平息洗頭風波,大丫頭們展現了應有的風范,襲人賠進去洗頭材料——花露油、雞蛋、香皂、頭繩之類,晴雯貼了力氣和手藝——替芳官洗凈了發,用手巾擰得干松松的,挽了一個慵妝髻。考據家們可以據此分析一下彼時的洗發露和干發巾。這番雞飛狗跳、塵起塵落,便是世俗女孩們的熱鬧與瑣屑。此情此景,身處其間的寶玉不好再將女兒譬喻成水做的骨肉或亮如珍珠了吧,就算是水,也是“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的含垢,毋寧說是火罷咧,“煙斜霧橫,焚椒蘭也”式的煙熏火燎。他眼前的女孩兒們,可不只有“詩與遠方”這一種類型。
喜歡《紅樓夢》的張愛玲,也寫女人洗頭發。振保初見紅玫瑰王嬌蕊時,她是這樣出場的:“堆著一頭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云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雖然單在洗頭發,她卻穿著寬松并誘惑的浴衣。張愛玲對肥皂沫子塑像的比喻十分自賞,后面又來了一遍——“那肥皂塑就的白頭發”,再次強調。情欲不僅是行云走雨,更是翻云覆雨,把本來私褻的事情變成了美學的賞析。關于洗頭發,張愛玲還有一條典故,頭發很臟,洗出來的水墨黑,姑姑說:“好像頭發掉色似的。”那是張愛玲人生最輕松愜意的時分,享受著創作春風得意、愛人時時來坐的悠閑公寓生活,這“妙語”真家常,叫人會心、皺眉又想笑。
東方人骨骼清奇,汗腺收斂,更有像花蕊夫人那樣冰肌玉骨、清涼無汗的品種,所以也不必強行向西人日日沐浴的標準看齊,批評古人“三日一沐,五日一浴”的自清潔頻率太低。女人會在需要的時候單獨洗個頭,因為她們都知道,新洗過的頭發對相貌的貢獻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