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王毓杰+孫昱
這是我們關于中日園林營造差異的一次討論。所謂中國 園林,即以明清園林作為主體,在趣味取向上當代中國人并未脫離明清,比較有切身性。日本園林,范圍取在桃山時代到江戶時代, 時間與中國明清基本對應。
三位對談人:王欣,中國美術學院建筑藝術學院副教授,造園工作室主持建筑師,《烏有園》主編;王毓杰、孫昱,造園工作室建筑師。

王欣
王毓杰:談到日本庭園,枯山水是一個重點。似乎枯山水對西方人、對當代人而言更容易產生親近,跟當代的生活也容易匹配。中國現在的很多空間設計中都在使用枯山水這樣的元素,但使用并不代表理解,能談一談枯山水的來源嗎?
王欣:枯山水,似乎就是世界的縮小,又是如此干練和簡明,在表象上與現代主義,與抽象,與極少主義看著很接近。但枯山水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它有很多生成基因。
第一個基因是縮景術,屬于中國古人向往的神仙術之一,縮景術直接產生的“觀法”即是“以大觀小”,縮千里于盆池,它的物質成果最常見的就是“盆景”。在漢代,山水盆景、盆石、碗峰之類,就已經比較流行了。盆景是枯山水的基因之一。
第二個基因是禪宗的觀法,禪宗的觀法要求跳出時空看問題,在一種高度上看,在一個大的時間跨度上看。好比在太空看地球,你會發現這個世界是靜止的,江不流,云不動,沒有人,不喧囂,非常安寧,一種超然的視野,看一千里,看一千年。在這樣的視野下,世界的表現就是一種“凝”,注意不是靜止,而是“凝視”,既是過去,也是未來。那個白沙反映的就是一個一千里眼下的水態,一千年流轉的凝集呈現??萆剿嘤迷谒聫R里,圍繞方丈而營造,虛擬了一個非常觀的世界,提醒你在修行,宗教場所需要有一個特殊的情境包圍起來。
第三個基因,是和日本本土的祭神場所有關。為何枯山水里有大量的置石,幾乎沒有掇山?為何是大量的白沙?白沙不是只有日本人有,我們唐宋時期在銅盆里撒白沙置石就有了。白沙比較容易反映一個固態凝結的水面,是想象化的水面,與呈貢的物品形成反差襯托。日本的民族多傍海而居,他們的生活離不開“白沙洲濱”,就是沙灘。食物來源于海,他們對于大海是崇拜的,很多神廟和圣跡都在海邊。白色既具象,像沙灘,又很抽象,是干凈和圣潔的代言。說到置石,西方有巨石陣,很多民族原始時期都以巨石來建立一個祭祀的場所,日本通常把巨石作為神性的象征。下面一個磐石,上面有一個石柱,這就是一個神的指代了。所以,日本庭園中的置石,不能簡單類比于我們中國園林中疊石與掇山,他們的置石即是置神,是神的位置的擺放與確立,是三圣,是蓬萊,是龜島,是鶴島。或者再直白一點講,就是牌位,只是被自然化了。所以,置石是有禁忌有風水說法的。既然是神位,就不能去觸碰冒犯,所以枯山水不可踏入,更不能坐在石頭上。這一點與我們的園林很不一樣,我們要與山石發生親近的關系,甚至將它們看作室外的家具。
孫昱:我們將枯山水看作怡情小景,而他們更多的是作為一種神明的供奉場所,只是表現為一種山水意趣而已,是一種神的自然化。

席踞凝望 · 日本京都詩仙堂
王欣:中國早期的園林中其實也有很多供奉并表現神明的地方,只是后來世俗化和文人化之后,這些都漸漸地被化解掉了。
王毓杰:中日園林在功能意義上本來就不同,中國園林主要是游和放松,講究可居、可游、可觀。日本園林有供神與宗教的意味,有靜修與感悟的要求,所以,中國人去日本庭園,會以“發呆”為主。是不是可以簡約地認為一個靜觀,一個動觀?
王欣:可以說中國園林是“身之游”,日本園林是“目之游”。日本也有池泉回游式園林,中國也有小庭園是靜觀為主的,但我們討論的是大差別。首先是對物的態度,中國人一定要上手親近,泉州有個宋代石刻老君巖,中國的小朋友見面就直接爬上去,在老君的肩膀上,在膝蓋上合影一張。這是我們中國人愛物的方式,也不能說有多不好,就是要和物摟抱在一起,否則沒法滿足。而日本人對物的方式是:敬畏+憐惜。他們觀看櫻花,遠遠地看,嘖嘖地贊嘆,臉上的表情幾乎都是一致的。而我們就會上樹,搖落櫻花,看落英繽紛,因為我們中國是“喜樂文化”。

極度豐富的自然性建造 · 日本京都金澤邸方圓庵
我將日本園林定義為“鏡龕中的山水”。龕,是一種敬畏觀,將自然供奉為神明;鏡,是一種易逝觀,幻滅觀,鏡花水月,帶著珍惜與憐愛?!扮R龕”一詞,是我針對日本的“物哀”思想提出來一種物化觀法,鏡龕代表了日本的審美方式,容易與事物共振而觸動幽玄綿密的感知,對自然或者人世異常敏感而難以釋懷,容易婉轉不停,繾綣徘徊。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起居。日本以席地起居為主,中國在五代后就漸漸拋棄這種方式了。之于中國而言,建筑室內外關系就是有頂沒頂的差別,室內外穿越自如,不用換鞋。而日本有一個高度上的障礙,他們的室內就是一張大床,高高的大床,室內外之間要換鞋。這種起居方式的差異造成了群體建筑的構造有大不同,我們是分院的模式,而日本是盡可能地室內連綿在一起,就是要無數張床連續在一起。建筑以團聚的方式連綿。再小的庭院也是如此,京都有一個西村家住宅,建筑呈十字形的平面,十字形就是盡可能接觸風景但又可以不出屋子的方式。再如,桂離宮的黑書院,“雁行式”的平面,就是在不斷開單元建筑之間連接前提下,盡可能地獲取風景的布局。而中國的園林多為分院的方式,建筑是散漫的。從網師園的平面能看出來,每一個房子有一個獨立的院子??梢哉J為日本的敘事是全景式的敘事,理出一個完整的山水,然后建筑點進去,山水是連續的,是一種宏觀的敘事,這是我們唐宋時期貴族園囿的做法。而我們的做法是,把自然都切碎了,把建筑與自然的體驗關系也切碎了,以拼貼的方式組織起來,時空并不統一,是一種分述結構。所以我們的園林就是一幕幕的體驗結構,必須撞將進去游起來。而很多日本的園林,一個主體建筑群就統攝了周遭以他為極坐標的園林景觀,環顧一周,就了然于胸了,根本不用下地。
孫昱: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就是種種的定格畫面,畫面很少帶有透視,都是平面化的淺空間。畫面是不動的,進出的是人,入畫出畫,這似乎就是他們特有的靜觀。
王欣:看小津的電影,沒有突發事件,一切如自然狀態,花開花落,觀者的方式如同等待,一切安安靜靜的,這跟日本庭園的方式是一致的,沒有奇觀。反觀我們的園林,常常在行進過程中會有險境,比如留園的幾處天井里,那么不重要的地方卻藏著一個妖精一般的疊石,云霧般升騰而起,噴薄而出,有點會驚到你。
王毓杰:日本庭園中多數強調正觀,中國明清園林是多角度觀。這里無意褒貶,但從視線控制來說,則完全是兩套邏輯,也就是說雖然求的畫意類似,但其中的幾何法度實在是太不一樣了。
王欣:你說得對。舉個例子,京都醍醐寺三寶院。三個建筑一線與園林平行而展開,在建筑中水平移動觀看庭園,幾近完美。但假如跑到庭園的側面去看,就遜色太多了。再比如,京都南禪寺龜鶴之庭,因方丈的視野而專設的廣角彼岸景觀,正觀由近及遠,層次極其清晰,逐級推高,猶如供案。而從側面觀看,就有種露餡了的意思,那種嚴明的秩序感是不能在旁側斜著看的,這種莊嚴的觀看,就是人神分離的兩界對望,有著僵化的分層布景,你跑到側面就相當于進到后臺了,就出問題了。日本庭園多為“靜觀”,因為靜觀,而產生了視野多為“正觀”,正觀是一種中國唐宋時期山水畫中近乎立面化的一種視野畫法,這種正觀的產生,是當時時代的氣象,悠思望遠的視野。你看,北宋時期的巨幛山水畫,多為屋宇內的屏障而設,要求莊嚴感。因為靜觀,布景與人的觀看保持著預設的距離與角度,人不能進入布景。因此,動態的多視點的觀看必然受限。而中國園林,以游為主,那么設計就必須沒有死角,景的設置要考慮多方向的視野閱讀。中國園林游很方便,室內外穿梭自由,自然與建筑可以打散,混合在一起,難言彼此。而日本則建筑與自然分得比較清楚,此與彼,一方是一方。那么,視野的多樣性的差別就不難理解了。
孫昱:我記得京都嵐山的天龍寺庭園,門票就是二分制:建筑一張票,庭園一張票。建筑與庭園之間有麻繩攔著,不讓隨便上下,在體驗上麻煩很大,很分裂。

游走的樂趣 · 無法一眼把握的世界
王欣:嗯,恰好說明了這種障礙。京都的無鄰庵,一整片地毯式的地景園林,沿著一個方向遠去,按照透視的經驗逐漸縮小再壓暗,這片園林就是為一個房子的視野而設,那個房子就是觀的眼睛,也就是說最好的景觀就只能在那個房子里跪著的高度上體驗到,庭景是“大河樣”,就是大河流域的微縮。在房子里看沒有什么問題,很遼闊,一種低平俯瞰的視野,各方面都控制得很好,但這片地景園林中一旦有人踏入,尺度就瞬間被破壞了,人太高了,仿佛是一個人走進了一個房地產園林的沙盤里一般,窘境立現。這地景園林只是為了滿足低平俯瞰的,不可以上人,這樣的布景化的正觀,造成了只有一觀的后果。類似的園林很多,比如京都智積院的假山也是,一上人,山就模型化了。而中國人的假山自設計之始,就是為了上人,因此中國園林的假山尺度形態掌握是依據人身而確定的。所以中國園林的假山都是平頂,全都安排了蹬道。而日本的假山,多為尖頂。一個是為身體而設的假山,一個是為了眼睛而設的假山。中國園林中的山可以冠之“假山”之名,而日本園林中的山,應當謂之“小山”,“小山”只是縮尺,并未經過經驗的轉化。
孫昱:中國園林,是盡可能地把人送到各處角落,盡可能地制造多的視覺體驗,是一種包圍式的觀看,甚至有鼓勵創造新看點的意思。而日本庭園沒有那么多彈性,路線被規定好,只能按著“飛石”(踏腳石)走,不能踩到苔蘚,但有飛石的地方實在是少得可憐,大部分地方是不能去,也不能上。
王欣:日本園林是唐宋莊園的縮小版。雖然我們也縮,但方式不同。日本是直接物理尺寸的縮小,體驗方式沒變。還有一點,日本園林的自然具有紀念性,這也是自然與人保持距離的原因。而明清中國園林,是完全變革了體驗方式的,迥異于唐宋。我們的園林,顯然是舞臺化了,是以人的可玩可達作為核心,自然是因人身而設置,并非一種獨立價值的存在。中國的園林里除了假山、建筑、花池、池塘等的占地,剩下的都是硬質鋪地。人可以到達各處。人到達各處的意思就是,人和自然之間沒有距離感,人和自然是一體的,而日本人不是,中間隔著。你看,枯山水中的白沙,有一層意義是帶有警示性的,就是要界定人和神之間的關系,保持距離,不要逾越。
王毓杰:之前你有一個出格的研究,就是將幾座傳統中國的私家園林開放成為城市的公共空間,廣開出入口,自由出入,甚至擁有市集的功能,不限定使用方式。這樣有悖于常理的做法,是否會毀掉園林,還是不是園林的方式?
王欣:這個涉及我們怎么定義園林。私家園林只是我們認為“園林”的一小部分,園林真正體現的是世界觀和生活態度,而不是說一定要修個園子。修園子在今天不便宜,在古代也一樣不便宜。古代的讀書人都渴望家里有山水,但是能有多少人造得起園子?所以才有明代劉世龍所說的《烏有園》,大多數人都要依賴游山玩水,靠繪畫,靠文學來指代這個夢想。為何有山子、硯臺、竹雕這些案頭的器玩?一方面是因為園林難以獨自擔當中國文人設計的全部載體,另外更重要的是,這些小東西代表的是持有山水情懷的日常生活與園林的念想。所以真正的園林是你是怎樣生活的?有一個億,可以修一個園林,腦子里不見得有真園林,而守著幾平方米的書房,腦子里滿滿的造園,這才叫真園林。園林,要成為一種日常的情趣與思想方法,才有意義。
孫昱:所以在我們的教學中,一直是與現實的園林保持著某種距離。卻轉而面對傳統山水畫,面對傳統文人器玩,面對鄉村建筑,甚至將日常器物的設計帶入建筑課堂,一個碗山水設計,一個湯勺的敘事設計。

對另一個世界的眺望 · 日本京都龍安寺石庭
王欣:對,我們的教學一般不直接面對園林,尤其是設計入門教育。我們認為,先有情趣,而后再談園林。大學的設計教育,首先是在找補學生前20年缺失的情趣意識與生活態度。園林是根植于相應的生活土壤而長出來的花,我們首先要求園林的發生機制:繪畫、雕刻、清玩、書法、茶會……我們先談這些。教學這些年一直在拓展,剛才說的是求古,還要求當下。我們把課堂轉移到鄉村,在桐廬石舍村的溪灘之上。溪灘每年發一兩次大水,平時水少的時候,河床就是一塊幾百米長的玲瓏剔透的太湖石,如履平地,如同廣場。我帶學生在這里要建造一個瞬間的園林,這是一個造園要面臨的全新的條件:河床上,臨時的,輕質的(因為要在大水來前搬走,大水走后再搬回來),能介入村民生活的,不能破壞原有的河床,手段是輕柔的。這樣一個場景,以前不曾有過。村民洗衣服,洗菜,打水仗,洗澡……也是園林的組成部分,舉手投足的日常生活都可以入畫,村民就是演員。所以,園林不是彼岸,不是一個難以企及的境地,而是最日常的空間。從前是貴族、官僚、商賈才能蓋園林,當然現在也是,假如還是圈一圈圍墻,躲起來小眾地喝茶,我覺得跟以前的園林沒有本質上的差別。我們想要給村民蓋園林,給路人蓋園林,讓路人成為園林中的主角。所以,回到剛才說的完全向城市打開一個傳統古典園林的研究。譬如,把古典園林的四面圍墻都打開,只要不進行破壞,賣菜、唱戲、上課、演說、擺攤兒等等市民生活都可以進去,沒有門票這回事。現在的園林要買門票,進去的人身份就是游客,只是坐坐看看,園林是個參觀的對象,是博物館,這樣的園林就變成了尸體。當園林中有菜市場,有集會、商鋪、課堂等等,這時人的身體、新的功能、人多人少、速度快慢等,就能和園林的各種事物,諸如假山、亭子和池塘發生各種有趣的關系,你見過在假山上擺攤兒嗎?這就回應了中國人需要什么樣的城市空間?難道就是一種無特征的空空的廣場嗎?園林是當成尸體供奉起來好呢,還是看看它與城市生活有無可能發生結合好?園林要不要往前走,還是依舊把它關閉在圍墻里頭?
王毓杰:每次踏入日本庭園,除了感受到審美之外,常常有一種莫名的緊張感,身體有一種不自在,我想這種不自然的反應,似乎是對一塵不染的幻境,高度精確的植物修剪控制,日日擦拭的敬重禮儀的景觀的一種不適應。而在游中國園林的時候,放松多了。
王欣:在中國,廟堂是儒家,園林是道家。這是人性兩面決定的,廟堂是做公共的事情,園林是做私下的事情。園林是用來療傷與平衡內分泌的,屬于治愈系。道家是討論人性歡樂的,園林作為道家的領地,即是承載歡悅的場所,是樂園。雖然中國園林中一直有神仙境界的敘述,但都是圍繞排遣與逃逸而設。而日本園林不同,剛才說到日本園林中或多或少地存在神性,兩支重要的源頭,一個是凈土園林,描繪的就是西方極樂世界的構造,追的是彼岸世界,這個彼岸的基因,在凈土園林這種類型沒落之后,還大量地遺存于池泉回游園林,以及書院園林中;另一支就是枯山水,敘述的是神境的關照,本質上就是一個自然化的神龕。一個是神境,一個是歡場;一個是清、靜、寂、和,一個是歡歌笑語的雅集文會。
孫昱:一如喝茶。我們是漫侃助興,日本是體悟與修煉。

新文人器玩設計 · 六瓣瓜國
王欣:日本茶道,對于中國人來說,簡直就是一種煎熬。本身已經不是喝茶,也與茶本身的味道性質等等無關,就是一場不變的儀式程序,反復地演,參與的人跟木偶并無二致。當然,對心性修為還是有幫助的。
王毓杰:中國明清園林中存在極其復雜和強大的院墻系統,院墻本身成為景,或者是景的一種承載面,似乎我們的園林設計已經不能脫離于院墻來建立。而日本園林中,大園林以院墻作為分景結構體系的很少,景與墻的關系比較疏遠,類似中國“以墻為紙,以石為繪”的情況少見,墻在日本園林中似乎是一個比較微弱的元素。
王欣:園林自古就是用來收集珍奇事物的,收納不一樣的時空,是奇觀的集合,是歷史詩意的集萃。為什么分那么多院子,其實就是一個博古架,博古架就是獵奇多樣然后一并呈現。博古架是對小器物的收藏,園林即是對一個詩境和時空的多樣性收藏。在懷念宋代的時候,打開一個宋代氣息的院子;思念《溪岸圖》的時候,那就在一個水景的院子住一天。有追擬月宮的,也有仿鄉間田園的。所以要分院落,一個跟另一個可以沒有任何關系,我們現在看到的都是清代園林的遺構,語言已經完熟程式化了,語言高度統一,所以一般人也不太能分出院落之間情境的巨大差異。也不用太遠,明代的園林有點不一樣,這邊院子里是浮華夜宴的場景,可能推開門就是一片麥田,隔壁也許是汪洋一片。中國園林中墻垣系統,即是各景區各場景的縫合方式,也是它們之間的轉換方式,這套分視野和分時空的方式如同電影中的切換鏡頭。所以,在我的認識里,中國園林在設計上的主體,或者說先入系統是這套墻垣系統,這套系統決定了景的組織,決定了這部“電影”的分鏡頭,然后再植入具體的建筑與自然。
孫昱:日本園林中大多只有自然和建筑之間的二者關系,這是唐宋園林的基因,建筑之間以自然相隔。而我們的園林比他們多一樣關系,就是墻垣。必須要有墻,沒有墻,建筑難以依存,設計不好做了。墻是一個組織關系者,只要有這套關系,再啰唆的內容都是不亂的。
王欣:對。當然不是說日本園林中沒有院墻系統,我們所說的是那種用于分景結構的墻垣,像大德寺、妙心寺那種幾十個塔頭的分院方式是另外一回事。
孫昱:我們是內部空間簡單,就是建筑單體簡單,而外部復雜。日本園林是外部簡單,而建筑內部復雜。他們有一套高度發達的障子門系統。
王欣:是的。一個是外墻發達,一個是內墻發達。我們中國把多樣性體現在院子里,譬如:殿春簃、竹里館、看松讀畫軒……這些都是院子圍合出來的獨立情境。而日本的多樣性體現在屋宇之下,障子門系統高度發達,建立了一個室內的迷宮般的幻境。障子門是情境的虛擬,譬如:翠竹の間、孔雀の間、松濤の間……這說明,中國園林是以院為核心的,將之室外當作室內用的。而日本的生活狀態,更多的是以室內為中心。我們以院落分功能,他們以障子門分功能。日本有參照中國世外桃源的理想去處——“隱里”,也叫“嘉暮里”,他們的表現方式居然是一個滿鋪榻榻米的延綿無盡的室內空間。看來,他們還是非常迷戀室內的。你看小津的電影,完全是一個榻榻米上的視野,榻榻米上的敘事??臻g的方向,多為從內向外看去,透過層層的障子門,種種室內的陳設,通過窗框的限定,看到庭園,或是鄰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