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云
從獲得2022年世界杯舉辦權,到收購法甲俱樂部巴黎圣日耳曼足球隊,再到2.22億歐元內馬爾天價轉會,卡塔爾資本這些年不僅改變著歐洲足球格局,也影響著世界外交關系。
2012年夏,卡塔爾主權財富基金旗下的卡塔爾體育基金剛剛全資收購法巴黎圣日耳曼足球隊不到一年時間,球隊新主席赫萊菲(Nasser Al-Khelaifi)授意管理層辭去了前朝教練孔布阿雷,請來了安切洛蒂出任球隊新主教練,球隊花費4500萬歐元買來阿根廷球星帕斯托雷,那是卡塔爾入主巴黎后燒錢購入的第一位國際球星,隨后莫塔、蒂亞戈·席爾瓦、卡瓦尼、大衛·路易斯和伊布等諸位巨星接踵而至,撬動歐洲足壇的故事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彼時的巴黎圣日耳曼訓練場邊,赫萊菲帶來了年輕的卡塔爾王儲塔米姆·本·哈馬德·阿勒薩尼(Tamin bin Hamad Al-Thani)酋長觀看球隊訓練,新主帥安切洛蒂迎過去,與他們談笑風生。場邊的赫萊菲身著寬松阿拉伯白色長袍,頭戴圍巾,戴著墨鏡,得意的笑容掛在臉上,那是他標志性的微笑。買入巴黎的第一個賽季,球隊便獲得了法甲聯賽冠軍,還歷史性地第一次進入歐洲冠軍聯賽八強。
今年8月5日下午3點45分,在王子公園球場的紅地毯上,巴黎圣日耳曼主席赫萊菲與體育總監安特羅·恩里克一道,向在場的4.8萬名球迷正式介紹了球隊花2.22億歐元買入的新球員內馬爾。此時這些球迷正準備在發布會后涌入官方商店。兩位高層擠進擁堵的球迷中,扯著嗓子向球迷們表達了俱樂部領導層的感謝。赫萊菲盡力使自己保持嚴肅,可最終他還是咧開了嘴,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得意地微笑了。
依舊是他獨特的笑容。只不過如今的赫萊菲,不見了阿拉伯長袍,而是穿著小一號的西服套裝配窄領帶,標準的巴黎尺寸。而曾經與他一同在場邊觀看訓練的塔米姆·本·哈馬德·阿勒薩尼酋長,則早在2013年繼承了父親的王位,成為現任卡塔爾國家元首埃米爾。
6年時間,就像赫萊菲一樣,卡塔爾資本已經完全融入了巴黎文化,而法國,也成為卡塔爾足球政治版圖中的一部分。
8月5日是屬于內馬爾的一天,當天上午他乘飛機抵達巴黎,體檢、參加新聞發布會、與球迷見面、與隊友見面,當他傍晚拖著疲憊的身體躺在巴黎西郊酒店房間里時,市中心塞納河畔的埃菲爾鐵塔為了迎接他的到來亮起了紅藍色的燈光,那是巴黎圣日耳曼隊隊徽配色。
與巴黎的得意完全相反的情緒來自比利牛斯山另一邊的西班牙巴塞羅那。早在一年前,當時的巴黎圣日耳曼就對內馬爾表示出了濃厚興趣,準備用高價合同招攬內馬爾。此后內馬爾的父親與巴黎俱樂部主席赫萊菲的關系愈加緊密,為最終的世紀轉會鋪路。
同樣在去年夏天,以色列人扎哈維(Pini Zahavi)成為內馬爾的新經紀人,他與內馬爾相識已有10年,日后在內馬爾轉會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赫萊菲與內馬爾父親的談判結果,均是由扎哈維付諸行動。
這位73歲的以色列籍經紀人早年是名體育記者,1979年開始介入球員轉會,1988年正式成為經紀人,他是弗格森的朋友,又參與了阿布拉莫維奇2003年收購切爾西的交易。伊布的著名經紀人拉伊奧拉曾這樣評價扎哈維:“對我來說,扎哈維不像經紀人,就像讀《圣經》的人不一定是神父。他更像一位商人或者聰明的投資人。而作為一名經紀人,首先應該考慮的是球員的利益。”
今年7月初,幾位消息靈通人士已經告知巴薩體育主管費爾南德斯(Robert Fernandez)和球隊主席巴托梅烏(Maria Bartomeu):巴黎對內馬爾有興趣。那時,兩位高層對前來通風報信的人一笑置之,“內馬爾不可能離開”。在他們看來,沒有俱樂部會支付巴西人2.22億歐元的解約金,因為這將因違背歐足聯的財政公平原則而遭到嚴懲,而此前最貴的轉會價格也只是博格巴從尤文圖斯到曼聯的1.05億歐元。幾天后,這兩位巴薩高層不得不面對現實,巴黎圣日耳曼將要支付2.22億歐元的違約金,而巴薩則開始給各個球員經紀人打電話,為內馬爾的可能離去尋找替身。
最終,8月4日內馬爾正式轉會,巴黎上下歡慶。同一天的阿拉伯半島,卡塔爾媒體《Doha Stadium Plus》的頭條標題是《卡塔爾通過軟實力向對手進行反擊》。“這筆轉會發生的同時,卡塔爾正在遭受著幾十年以來最嚴重的政治危機。”這篇文章隨后如是寫道。
內馬爾轉會的前后幾天時間,卡塔爾媒體一直在跟蹤報道。“我們就像報道我們自己的球隊一樣報道巴黎圣日耳曼。”卡塔爾新聞社的編輯賈西姆·艾哈邁德(Jassim Ahmed Al-Hammadi)說道。自從2011年卡塔爾主權財富基金收購巴黎圣日耳曼球隊以來,后者就成了卡塔爾的“國家品牌”,也成了卡塔爾向世界展示自己足球野心的一個櫥窗。
內馬爾世紀轉會,在卡塔爾當地被當作近兩個月來唯一一則正面新聞。6月5日,中東周邊國家埃及、沙特阿拉伯、阿聯酋、巴林、也門和利比亞,相繼以干涉內政和支持伊朗恐怖主義活動為由,宣布斷絕與卡塔爾的外交關系,并對卡塔爾進行經濟封鎖。如今其周圍國家的封鎖還在,沙特的最后通牒也變成僵局,盡管伊朗、土耳其在為卡塔爾提供食物進口,但并非長久之計。
“卡塔爾隨后的外交讓步使它在中東地區顏面盡失,沙特和阿聯酋也清楚這一點。”《外交政策》雜志這樣寫道。而對中東政治學者安德烈亞斯(Andreas Krieg)來說,斷交事件兩個月后,內馬爾前所未有的天價轉會,實際是卡塔爾與沙特阿拉伯等國外交博弈中進行的一次“挑戰”,卡塔爾向他們證明,自己依然財大氣粗,照樣可以將2022年世界杯順利舉辦。
巴黎圣日耳曼成為卡塔爾“國家品牌”源于一個更龐大的背景。
只有1萬平方公里、外來人口眾多的卡塔爾1971年獨立,作為全球石油天然氣產量第三的國家,卡塔爾極其富有。阿拉伯半島各國發展形勢大同小異,雖然通過開采石油天然氣走向財富,但不可再生能源并非長久之計,于是一些中東國家早早開始尋找出路。作為阿聯酋七個酋長國之一的迪拜,由于石油儲量非常少,所以最先開始了能源之外的“創業”。隨著在沙漠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迪拜花重金開創了多個“世界第一”,在吸引眼球的同時,也有很多腳踏實地的投資,阿聯酋航空公司便代表著迪拜在航空業的高成就。
而后2010年中東政治發生劇變。在阿拉伯君主國家普遍受到政治沖擊的情況下,卡塔爾的資本顯得格外雄厚。2011年卡塔爾的人均GDP近9萬美元,位列中東國家首位,其后的科威特僅是卡塔爾的一半。在扶植中東伊斯蘭新興政治勢力的同時,卡塔爾開始學習迪拜的方式,由此開始了“國家形象”營銷工程。
估值3000億歐元的卡塔爾主權財富基金開始在西歐諸國中尋找潛在投資目標,法國成為最終選擇。2011年,卡塔爾主權財富基金旗下的卡塔爾體育基金先從美國投資基金Colony Capital手中買入巴黎圣日耳曼70%的股權,并在第二年買入剩下的30%。
時任總統薩科齊被視為將卡塔爾資本引進法國的“領路人”。2007年法國總統大選三周后,薩科齊在愛麗舍宮會見了卡塔爾現任國家元首埃米爾的父親哈利法·本·哈邁德·阿勒薩尼(Khalifa bin Hamad Al-Thani)。一個半月后,香榭麗舍大道的法國國慶閱兵式上,哈利法坐在了薩科齊旁邊,明確的政治信號展現在世人面前。
緊接著第二年,法國國會通過一項特別法案,規定居住在法國的卡塔爾公民頭五年不用繳納法國的巨富稅,不動產投資超額部分也不用繳納稅款。這項針對性法案可謂為卡塔爾投資開了綠燈。
自此卡塔爾主權財富基金與法國的密切關系不僅局限于足球。除了買下巴黎春天百貨公司以外,卡塔爾資本在傳媒集團拉加代爾(Lagardère)、石油集團道達爾(Total)、基建工程集團萬喜(Vinci)、威立雅水務環境管理集團(Veolia)、路易威登酩悅軒尼詩集團(LVMH)以及威旺迪集團(Vivendi)中擁有股份。卡塔爾主權財富基金甚至一度想要入資法國核能集團阿海琺(Areva),但在時任總理和經濟部長的反對下沒有成行。
奧朗德擔任總統時期,將卡塔爾公民免繳巨富稅的年限從五年提高到了八年。與此同時卡塔爾成了法國軍事裝備的大客戶,2015年以63億歐元向法國訂購了24架陣風戰機。
隨著卡塔爾資本落地歐洲中心巴黎,代表阿拉伯世界目前最著名的國際化卡塔爾媒體半島電視臺,隨后在法國成立體育頻道beIN Sports電視臺。這家卡塔爾資本的體育頻道重金在歐洲傳統體育媒體中招兵買馬,購得歐洲冠軍聯賽等多項重要足球比賽轉播權,主打年輕、輕松風格,在獲得了普遍歡迎的同時,普通人幾乎意識不到這是脫胎于半島電視臺的媒體。至此,法國成為卡塔爾金元外交政策的一部分。
但相比巴塞羅那、皇家馬德里、曼聯、拜仁慕尼黑等傳統豪門,自從卡塔爾入主之后,巴黎圣日耳曼卻始終只保持在歐洲前十俱樂部的水平,并沒有成為標準意義上的新晉豪門。巴黎圣日耳曼獲得平均每年5.6億歐元的預算,球隊由此開始常年燒錢買球員的行為引來歐洲足壇其他俱樂部的擔心。
眼看大量國家資本進入足球領域,諸多傳統豪門繼而聯合國際足聯提出財政公平原則。為了平衡財政和體育競技之間的關系,防止球員身價不斷高漲,該原則規定每家俱樂部轉會開支不能高于收入過多,三年里最多只能虧損4500萬歐元。
但到目前為止,這一原則效果并不顯著。“一旦一個國家控制了一家足球俱樂部,財政公平原則就很難實行,因為國家可以有比公司多得多的方法來進行資金投入。”阿森納主教練溫格如是說。
巴黎圣日耳曼2014年就曾因違反財政公平原則被國際足聯罰款。當時球隊正在大肆燒錢買入明星球員,根本入不敷出,于是卡塔爾政府想出妙招,讓卡塔爾旅游局與巴黎圣日耳曼簽訂一紙廣告合同,旅游局使用球隊肖像權,并向俱樂部提供廣告費2億歐元,然而這筆錢的數額實在高得離譜。此前最貴的商業廣告費是通用汽車公司支付給曼聯的6500萬歐元。而巴黎隊當年全年預算才4.3億歐元,卡塔爾旅游局一筆廣告費占了將近一半。最終國際足聯向巴黎隊開出6000萬歐元的罰款,但在2015年又將處罰取消,不了了之。
在歐洲足壇,對于豪門俱樂部的定義,便是贏得歐洲冠軍杯。赫萊菲出任巴黎圣日耳曼主席。曾堅定地表示,要在“十年內”拿到歐洲冠軍聯賽冠軍。巴塞羅那一直是阻擋著巴黎的奪冠之路,在最近五年中,巴薩三次在歐冠中淘汰巴黎,而巴黎也始終沒有進入歐冠四分之一決賽。今年3月8日,歐洲冠軍聯賽八分之一決賽,巴黎圣日耳曼對陣巴塞羅那,在第一回合主場4比0完勝對手的情況下,第二回合在諾坎普球場,巴薩最后7分鐘連入3球,最終6比1大勝巴黎,以兩回合總比分6比5晉級下一輪。巴黎成為歐冠歷史上第一支首回合4比0后次回合被淘汰的球隊。
被巴薩如此戲劇性地淘汰,想必戳中了很多卡塔爾人的痛點。更諷刺的是,巴薩一直是卡塔爾人最喜歡的外國足球俱樂部。
20多年前,卡塔爾國內最早進行電視轉播的外國足球聯賽便是西甲。就像意甲聯賽電視轉播最早登陸中國一樣,卡塔爾國內培養出了一眾西甲擁躉。也正因此,卡塔爾航空公司曾一度花費重金成為巴薩胸前廣告贊助商。
每年大量的資金投入后,巴黎圣日耳曼卻在體育成績層面和體育經營收入上得不到相應的回報。這也讓眾人開始對卡塔爾的金元足球政策提出極大懷疑。
因此,急眼的卡塔爾老板才在今年夏天擲出2.22億歐元買入巴塞羅那年輕的巨星內馬爾,在創造轉會歷史紀錄的同時,也給予老對手巴塞羅那全力反擊,只不過反擊來自賽場外,而非競技成績本身。
而此次內馬爾轉會,巴薩方面持續施壓,堅稱巴黎此舉違背了財政公平政策,并準備向法庭提交材料起訴巴黎。對此,巴黎高層倒是很有信心,主席赫萊菲就表示:“我們團隊夜以繼日地對此進行研究,我確信我們符合歐足聯的規定。”
以直接支付違約金的方式高價買進內馬爾,卡塔爾資本的巴黎圣日耳曼開始主導歐洲足壇的規則。不少體育專家認為,內馬爾的轉會將像當年波斯曼法案一樣,徹底改變未來的球員轉會模式——買家繞開賣家,直接與球員聯系。
對卡塔爾來說,在體育和足球上的投資,是他們的產業,也是他們的軟實力。
2009年,卡塔爾政府出資上百萬歐元聘請齊達內成為卡塔爾申請2022年世界杯的形象大使。這個從來沒有進入過世界杯決賽圈的國家自此開始了其足球形象的塑造過程。
此后卡塔爾資本先后收購巴黎圣日耳曼和西甲球隊馬拉加,并在首都多哈舉辦各種項目國際大賽,2015年手球世錦賽、2016年世界公路自行車賽,以及明年的田徑世錦賽。
大型賽事之外,卡塔爾潛心經營足球青訓體系。2004年,卡塔爾開設全國性的青訓學院Aspire Academy,并在多哈建造了250公頃面積的現代體育中心,旨在培訓全國最好的運動員。2008年,卡塔爾再推出全球性的球探體系Aspire Football Dreams,通過在非洲、亞洲和南美洲18個國家每年培養25萬名年輕球員。
卡塔爾甚至在比利時聯賽收購了一支默默無聞的小球隊奧彭俱樂部,并常年將卡塔爾本國年輕球員輸送至那里踢比利時聯賽。不久后,那里培養出來的20歲小將阿克拉姆·阿費夫(Akram Afif)轉會西甲比利亞雷亞爾俱樂部,成為第一位登陸歐洲五大聯賽的卡塔爾球員。
2014年11月27日,卡塔爾足球隊在第22屆海灣杯決賽中以2比1戰勝沙特隊奪冠。在那支奪冠的球隊中,就有四名球員來自比利時奧彭隊。卡塔爾國王塔米姆高興至極,隨即獎勵每位隊員200萬卡塔爾里亞爾(約合350萬元人民幣),以及一輛路虎越野車,甚至還給親赴現場的卡塔爾球迷每人獎勵5200卡塔爾里亞爾(約合人民幣9000元)。
但就在卡塔爾青訓體系和巴黎圣日耳曼豪門形象逐漸成功之時,怎奈又出現了足壇丑聞。在美國聯邦調查局的介入下,大量國際足聯高層陷入反腐調查,原國際足聯主席布拉特和歐足聯主席普拉蒂尼相繼落馬。各方進而推斷2018年和2022年兩屆世界杯的主辦權申請過程可能存在賄選,卡塔爾不斷面臨質疑,如果國際足聯的調查證明卡塔爾政府確實存在行賄行為,后者的2022年世界杯主辦權將會被取消。
此外,卡塔爾世界杯場館建設也遭到外界批評,認為卡塔爾政府沒有為建設場館的外國工人提供基本的生活條件保障。壓力下,國際足聯表示將會展開大規模的現場監督工作,而卡塔爾政府則新近改革了該國勞動法。根據英國《每日電訊報》的報道,由于周邊中東國家的經濟封鎖,最近幾周卡塔爾世界杯場館建設所需建筑材料的進口驟降40%。
顯然,此前花費上億歐元兌現的“軟實力”并沒有改變卡塔爾在歐美心目中的地位,卡塔爾嘗試通過2.22億歐元的內馬爾轉會,開辟一條新的“軟實力”之路。為了幫助巴黎圣日耳曼隊在歐洲冠軍聯賽賽場奪冠,卡塔爾資本還會繼續重金購買更多大牌球星。而根據內馬爾和巴黎圣日耳曼簽約條款中的規定,前者將出任卡塔爾世界杯新任形象大使,為卡塔爾盡全力保住世界杯主辦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