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20世紀的一些女知識分子因為表現得無情而受到指責。她們為什么有意選擇了這種立場?

20世紀充滿苦難,一些女學者以苦難為研究主題,面對苦難她們卻表現得異常冷峻、無情。美國芝加哥大學英語系副教授黛博拉·納爾遜在《足夠堅韌》一書中說,這些女作家、女知識分子、女藝術家認為,不動感情地面對痛苦的現實,這是我們的審美、政治和道德義務。她們是宗教思想家西蒙娜·薇依、政治哲學家漢娜·阿倫特、小說家和評論家瑪麗·麥卡錫、公共知識分子蘇珊·桑塔格、攝影師黛安·阿勃絲、小說家瓊·狄迪恩。
納爾遜把這六個人放在一起,是因為她們對苦難和情緒的表達有著類似的風格和看法,要求直接、清楚、不求安慰、不求回報地面對痛苦的現實。西蒙娜·薇依贊同一種悲劇的正義構想,接受極端的被釘在十字架上式的苦難形式;阿倫特說她自己非常無情,所以才能闡述一種不同于同情政治的替代品;瑪麗·麥卡錫提供了一種美學理論來面對各種文學形式中的事實;桑塔格探索了晚期資本主義下的自我情緒控制;黛安·阿勃絲把失敗視為自我塑造的一部分;狄迪恩抗擊自憐和自欺。薇依、桑塔格和狄迪恩都很警惕同情帶來的滿足感;阿倫特擔心死亡集中營引發的恐懼會消滅思考;桑塔格、麥卡錫和狄迪恩還提出,感受會令人麻木,因為一種更能忍受的痛苦會掩蓋更深層的傷害。
《韋伯斯特詞典》對“不動感情”的解釋是:現實地、堅定地面對事實或困難,“堅韌”是它的同義詞。納爾遜說,不動感情是一種稱贊,夸一個人頭腦清晰、不退縮。但沒人寫過不動感情的歷史,而且它更多地出于性格而非哲學,出于氣質而非策略。當女性表現得不動感情時,人們會認為她們是感受力有問題,而不是出于哲學上的嚴謹。不動感情還有正直、勇敢甚至英雄主義的意味,就好像作家感情太豐富就會顯示出道德上的散漫,表明她在心理或智力上比較虛弱。
這些不動感情的女性都受到過批評,在大屠殺、艾希曼審判、民權運動、越南戰爭、“9·11”恐怖襲擊等問題上,她們拒絕同情和團結的立場讓她們的密友和同盟也感到震驚。有人說,阿倫特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無情無義,瑪麗·麥卡錫沒有憐憫之心,西蒙娜·薇依冷漠,黛安·阿勃絲沒有人情味,瓊·狄迪恩冷酷,桑塔格冷淡。納爾遜為她們辯護說,這些人在她們的著作中討論過如何對待苦難,不動感情是她們主動選擇的,而不是她們的天性。她們的性情和人生經歷當然也有一定的影響,但她們是高度自覺地選擇了不動感情,把它當作畢生的計劃。這些人必須要不斷地更新、反思、修訂她們對不動感情的選擇。她們認為有必要讓讀者感到痛苦,從而迫使他們面對殘酷的事實,但她們本人并不是殘忍的、有悖常理的、沒有同情心的人。
她們的經歷有交叉,有時平行展開,相互之間有一定的聯系,但她們更多的是通過風格和共同的感受力而聯系在一起的。她們不是一個集體或一個學派,因為她們誰都忍受不了集體。她們基本上都跟紐約知識分子有聯系。麥卡錫和阿倫特是好友,麥卡錫翻譯過西蒙娜·薇依的作品,桑塔格評論過薇依的著作。狄迪恩是《紐約書評》的撰稿人,伊麗莎白·哈德威克提攜了她,而哈德威克是麥卡錫和阿倫特的好友。黛安·阿勃絲的攝影展啟發了桑塔格的《論攝影》。
她們接受痛苦的現實并不等于說她們是悲觀主義者。她們既不樂觀也不悲觀,她們認為自己是現實主義者。她們對烏托邦式的樂觀主義的經歷讓她們感到恐懼。她們是反烏托邦分子。烏托邦主義違反了她們的信條的兩個原則:必須面對現實全部的復雜性和痛苦;任何行為的結果都是無法預測的。一個人無法知道行動的結果,尤其是復雜的政治和社會行動,所以對行動的道德判斷只能獨立進行,不能依據結果去判斷。但是,這些人對世界的熱愛,熱愛它的復雜、含混和矛盾。這種熱愛使她們能夠長期維持她們的計劃,面對公共生活令人沮喪的變化。
美國布朗大學博士凱蒂·菲茨帕特里克說,阿倫特在《論革命》一書中反對各種政治情緒,她說,人類的內心是一個黑暗之地,最好讓它留在政治領域之外,“無論一種動機是多么的誠摯,一旦被拿出來,暴露在公眾的審視之下,它就變成了懷疑的對象而非深入了解的對象”。也就是說,一旦你把一個政治事件看作跟你的情緒反應有關,你就偏離了問題本身,開始思考你自己的感受的深淺。當人們在社交媒體或教室里伴隨著強烈的情緒表達來交換意見,觀察他們的人可能就會關注發言人的感情是否真誠,而不是看他們的發言有沒有啟發。在阿倫特看來,冷靜地對待自己的政治事業是最好的選擇。
阿倫特說,對受難者的憐憫只會擴大痛苦,“在日益不幸、無助的時代,很難忍住不去憐憫,憐憫之情就變成了吞噬一切的激情,它以比不幸更加致命的確定性毀掉了人的尊嚴”。她把痛苦歸在私人領域。痛苦既不是政治的基礎,也不是知識的對象。
阿倫特在《論暴力》和《精神生活》中為不動感情的立場做了辯護。首先,她區分了不動感情和反社會人格,后者是缺少感受能力。她引用喬姆斯基的話說,缺乏感情不會導致理性,也不會提高理性。面對不可承受的悲劇時的超脫和鎮靜可能是受到了驚嚇,它們不是控制的結果,而是缺乏理解。為了理性地做出反應,一個人必須首先被打動,跟情緒相反的不是理性,而是缺乏感動能力,或者過于感傷。她希望思考不要受到感情的污染,思考、意愿、判斷等精神活動都需要讓靈魂的激情平靜下來。她說精神是人們選擇的活動,而靈魂是激情、情緒誕生的地方,多多少少是混亂的,我們控制不了。情緒和感受是我們被動經受的東西,而精神是一種完全主動的活動。她嘲笑古代的斯多葛派混淆了靈魂和精神。不是說精神能夠控制感受——它控制不了,但精神可以控制對這些感受的表現。不讓情緒感染公共生活,就只能選擇忍受痛苦,時間會平息激情。但有人在等待激情平靜下來的時候,暫時不去思考,主動去避免痛苦的感受,尋找一種有撫慰作用的替代性的思考形式,他們不去思考是因為他們不想感到憂慮。
不動感情能夠消除錯覺和夸張,讓人們直面事實,它的成功取決于對事實的正確判斷。但如果錯誤地把它銳利的風格當作準確的感知,它就失去了好的用意以及出色的洞察力。因此它是一種非常危險的道路。納爾遜寫道:“當不動感情成功時,對它的描述是清楚、頭腦清晰、精確、克制、有洞察力。當它失敗時,它就變成了冷酷、不得體、好斗,甚至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