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百義
今年是恢復高考的第40個年頭。40年前,我與全國570萬考生一起,參加了那次改變無數人生命軌跡的考試。
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高等學校招生進行重大改革》的消息,正式公布恢復高考。那時,我正在大別山區一個四面環山的小鎮上當小學代課教師。當我獲知消息后,已如止水的心中猶如扔進了一塊石子。考還是不考,我猶豫再三……
讀大學,是我夢寐以求的理想。在此之前,我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身份三次報名參加高等學校“工農兵學員”的選拔招生,結果卻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名落孫山。
最后一次報名是1975年8月,那時我已當上了代課老師。與前兩次一樣,雖知道自己被選中的幾率很低,卻不愿屈服于命運的安排。我瞞著學校領導和同事去十余里外的公社報了名,第一個沖到主審官面前慷慨陳詞,強調“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大談自己如何在農村接受了八年的“貧下中農再教育”。結果可想而知。我仍舊不甘心,星夜步行30里山路,去找縣招生辦公室,結果被在招生辦、公社、縣之間推諉了一番,還是榜上無名。我明白,其中的緣由無非是家庭出身不好—我的高祖曾經中過進士,做過江蘇按察使。我不明白自己這個“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年輕人為何要替他“贖罪”,但又不敢懷疑黨,只是怨自己沒有作出突出貢獻。
另一個使我猶豫的原因是,當時我只有小學文憑。我于1965年小學畢業,那時“階級斗爭”正“年年講,月月講”,盡管我的學習成績十分優秀,但升學考試后,許多同學陸續收到縣城寄來的中學入學通知書,可我望穿秋水也沒有等到任何消息。12歲的我,在羞辱和自責中參加了復讀。1966年,我又一次參加小學升初中的考試,仍然是在“孫山”之后。究其原因,還是政審沒通過,除了是地主家庭出身外,我父親此刻也正戴著右派分子的帽子。
無可奈何,我只得到小鎮的農中就讀,學習如何種茶樹和砍柴開荒,然后跟隨當小學老師的母親下放到當地一個生產隊務農。我在鄉下認認真真地做了五年農民,除了生產隊的一應農活,還學會了石匠、木匠活,學會了養蜂和榨油。作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與“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一起,接受了無數次“觸及靈魂”的“勞動改造”。
1973年,在母親的努力下,我以下鄉知識青年的身份,去鎮上的小學—我當初就讀的余祠堂小學當了一名代課老師。這讓我感覺仿佛進入了天堂。五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歲月,讓我飽嘗農民的艱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戴罪之身”,又使我比一般的農民更多了一層精神上的負擔。如今終于可以讀書了。在學校里,除了給學生上課,以及參加學校的勤工儉學活動,凡是有點滴的業余時間,我都在如饑似渴地尋找任何可以閱讀的圖書。我夏天從不午休,片刻時間也要用來吸吮知識的甘露。我曾通過正在讀高中的兒時好友找到兩冊《紅樓夢》,閱讀的同時,為了提高語文知識和鑒賞能力,我買來白色油光紙,下面襯上格子,一筆一畫抄寫其中的詩詞格言,概括每一章的中心思想。讀了兩冊書,記了兩本筆記。我買到當時出版的反映知識青年生活的長篇小說《江畔朝陽》,逐字逐句分析其寫作特色,還抄了一大本優美段落。讀書時碰上不認識的字,我決不放過,查字典后將拼音注在旁邊,記在紙上,然后貼到墻上,反復默記,記住了再換新的內容。有一段時間,我一個人住在早被遺棄的土炮樓里,每天只睡四個小時,每當晨曦降臨,便立即起身開始一天的學習。我還開始了文學創作,所寫的反映治淮生活的詩歌《女夯隊》等發表在縣和地區的刊物上。
渴望讀書,一直是我心中一個難舍的夢,1977年恢復高考給了我一個圓夢的機會。所以,盡管有之前三次報名失敗的經歷,盡管小學學歷難免有些令人心灰意冷,但我不甘心一生就這樣下去,還是希望搏一下,哪怕預感結局不會太理想,也免不了心存僥幸,仿佛一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決定報考之后,我便在教學之余悄悄地復習。但當時,我每周要給學生上22節課,還要帶他們到十幾里外的大山砍一次柴,加上眼睛雖然做了青光眼手術,卻并未康復,遇到的困難著實不少。我自己給自己打氣,在筆記本的扉頁上,在辦公桌的旁邊,都寫上“天才在于勤奮,時間就是生命”“是金子埋在土里也會發光”之類的座右銘。由于我沒有資格參加公社高中組織的考前輔導班,也怕別人笑話,不敢去找人請教高考之類的問題,所以只好一個人偷偷地在工作之余復習,好在哥哥當時在外地的一家工廠學校當老師,給我寄來了一套輔導材料。
考前半個月,去公社填高招表,負責招生的公社教育組負責人面有難色地提醒我:參加高考要有高中水平。我明白他們的意思,卻不知應當回答什么是好,只能愣在那里支支吾吾。幸虧一位曾在一起工作過的老師從旁圓場,負責人才勉強答應讓我先填表。
1977年12月8日,我和同一公社的幾十位考生一起,在黃河高中參加了“文化大革命”后的第一次高考。當天上午考語文知識和作文,下午考歷史和地理。9日上午考數學,下午考政治。由于事先對相關題目有所準備,我感覺自己的作文寫得不錯;史地復習沒有抓住重點,有些地方做錯了;數學因為完全沒有學過,考得很不好;政治則感覺很不錯,提前將近半個小時就交卷了。
參加完高考后,很多人見面便問結果如何,我自己更是在一天天的盼望與失望中煎熬,真是茶飯不思。我還寫了一首打油詩,記錄當時的心情:“一席春風來,得爾復蘇燃。長燭夜專夜,冥思天連天。一日有人阻,搖頭譏可憐。告吾何必去,還是罷其念。”
高考成績還沒來,我卻因為眼睛不舒服,不能長時間批改作業,被抽調去校辦工廠工作。我四處奔走,去鄰省安徽購買做肥皂的松香、油脂,到信陽去買燒堿,四處學習做肥皂的技術。我穿著破衣服,一個人站在泥巴臺子上,頂著嗆人的柴煙,在鐵油桶里攪拌放進的油料。到了月底,從縣里傳來消息,我的作文在全地區考了第一。我將信將疑,告誡自己在消息未確認前,千萬不要“得意忘形”。
那一年河南的高考作文題有兩道,一為議論文,一為記敘文。記敘文的題目是《我的心飛向毛主席紀念堂》。考試前,我曾與好友討論過作文的構思,設想如果有類似的題目該如何寫,果然派上了用場。作為一名文學愛好者,我對這種抒情散文還是比較擅長的。我虛構哥哥從北京給我寄來一張照片,照片上有四句詩:“太陽宮里太陽紅,太陽就是毛澤東。華主席奠基題金匾,萬代聳立人心中。”我發揮想象,神游紀念堂,結尾在哥哥的詩后又續了四句:“太陽宮里太陽紅,霞光萬丈照寰中。導師遺志咱繼承,紅心永向毛澤東。”后來,地區將我的作文油印了,發給所有參加改卷的老師,我輾轉見到此文,發現果然給了93分,也正因為有此機緣,我才得以記下上面的詩句。據說,這篇文章還成為全地區隨后幾屆高中生的“范文”。
一個月后,焦急等待的我終于接到公社的電話通知,去填“初選登記表”,并到縣里體檢。然而在公社教育組填表時,我發現其中有一欄要寫清“第十一次路線斗爭”的表現,我心里直打鼓,因為1975年夏天,參加縣里組織的小說創作學習班時,我寫過兩篇反映“路線斗爭”的小說,雖然因為形勢變化沒有發表,但粉碎“四人幫”后,公社一度要成立專案組清查,現在如果有人拿這件事做文章,我不會有好果子吃。后來看,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大家都傳說我考得很好,甚至說我被北大、清華錄取了,這時還有誰來做惡
人呢?
然而,到了1978年2月,地區一位朋友抄來高考分數,我的總分只有217.5分。其中,語文知識加作文折合后只有81.5分,史地70分,數學0分,感覺最好的政治只考了66分。很快,高考錄取通知書陸續下發了,眼看同時參加考試的好友被錄取了,我的心中逐漸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心上像系了一塊鉛,墜得我寢食難安。有時我徹夜難眠,反復思考當初的政治試題,總是不明白為什么成績如此之差。考試時,我連不計入總分的思考題都做了,為什么只有66分呢?
1978年3月17日,去北京出差的一位老師給我來信,告訴我他托人到招生辦公室查了錄取名單,我已被錄取到本地區的潢川師范。讀中等師范,對我而言雖然是無奈之舉,有遺珠之憾,但還是很慶幸自己終于跳出了“農門”,有了一個日夜向往的讀書學習的環境。我去生產隊結算了自己的余糧款,共59.6元,向別人借了架子車,拉上我的木箱子和幾捆書,帶著要轉走的戶口和朋友們贈送的筆記本、鋼筆,走在崎嶇的山路上。站在鎮子西邊雷打石高高的山岡上,回望在其間生活了24年的層層疊疊的大別山,我長吁一口氣,對自己說:你是城里人了。
其實,我在潢川師范只讀了一年零五個月。因為入學晚了半年,再加上1979年的秋天學校要招收新的學生,我們在這年的9月就提前畢業了。后來我留在母校當語文教師,又因故回到家鄉的一所高中做語文老師,三年后又調回母校所在的縣城,在縣委宣傳部工作,在縣文聯當主席……就在這不斷調動的過程中,管檔案的同志偶然發現,裝在我檔案中的高考試卷,不計入總分的思考題是做了,計入總分的一道25分的題卻沒有答!
盡管我對這次疏忽無比懊惱,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命運不久又向我敞開了另一扇大門——1985年,武漢大學面向全國招收有創作成績的青年作家,插班就讀中文系本科。通過作品報送、筆試,在參加高考后的第八個年頭,我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績再一次踏進大學校門,而且是全國重點大學的校門。這一年,我的兒子在家鄉出生……
1977年的高考令我刻骨銘心,因為它揭開了我人生新的篇章。(編輯 趙鵬)
作者:湖北省編輯學會會長、長江出版
傳媒集團原總編輯、長江文藝出版社
原社長,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