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文昌
里夫金:解讀新經濟
本刊記者/文昌

美國經濟趨勢基金會會長、《第三次工業革命》作者杰里米·里夫金(Jeremy Rifkin)認為,一種和過去交換經濟截然不同的新經濟范式正在改變我們的生活
《新經濟導刊》:全球范圍內,不少機構都在積極關注互聯網的智能化,研究包括人工智能、機器學習甚至是“全球腦”的概念。在您的觀念中,互聯網、物聯網及廣義的網絡將在新一輪產業變革中充當何種角色?
里夫金:1999年,資本主義的悖論初現端倪。當時,音樂網站Napster開發了一個能讓數百萬人不向制作人和藝術家付一分錢,就可共享音樂的平臺,重創了音樂產業。接下來,類似現象也嚴重打擊了報業和圖書出版業。消費者開始通過視頻、音頻和文本,共享他們自己的信息和娛樂內容,幾乎不用花錢,完全繞過了傳統市場。
邊際成本的大幅降低重創了上述行業,現在也開始重塑能源業、制造業和教育行業。盡管太陽能和風能技術的固定成本不菲,但除此之外獲得每單位能量的成本較低;數以千計的業余愛好者已經在用3D打印機、開源軟件作為再生材料自己制造產品了,邊際成本幾乎為零;同時,美國有超過600萬學生參加了免費的大型在線公開課程,這些課程內容發布的邊際成本幾乎為零。
零邊際成本經濟的現實令人毛骨悚然,充分的利潤率是資本主義市場繼續增長的關鍵,但愿意為額外的優質商品和服務付錢的消費者人數畢竟有限。這即將影響整個經濟。另一方面,一種強大的新技術基礎設施——物聯網正在出現,這種新的技術平臺正開始把所有事情、所有人聯系在一起。目前,超過110億個感應器,被和自然資源、生產線、電網、物流網絡和回收利用流程綁定在一起,安置在住宅、辦公室、商店和車輛中,為物聯網提供大數據。到2020年,至少會有500億個感應器和物聯網相連。
基于物聯網,再利用大數據、分析方法和算法提高效率,將生產和共享諸多產品和服務的邊際成本降到接近零的水平。例如,美國有3700萬棟大樓安裝了與物聯網相連的儀表及感應器,提供有關輸電網中用電量和價格波動的實時信息。這最終會讓用太陽能和風能裝置進行綠色發電,并當場存儲的家庭和企業可以為軟件編程,在電價上漲時脫離電網,使用自己的綠色電能,并以近乎零的邊際成本與鄰居共享多余的電。
《新經濟導刊》:未來的網絡,相當于人類大腦之外創造了一個“外腦”。
里夫金:當年德國總理默克爾上任時,幾周內就召見了當時歐盟的政策顧問。在召見我時她問我,怎么樣才能發展德國的經濟呢?我說,屬于20世紀的工業革命已經基本走到盡頭了,而一場新的工業革命正在不斷興起。當時默克爾就說,請你給我們德國就“第三次工業革命”勾畫出路線圖。
所有一切都是源于互聯網。互聯網開始只是出于信息交流的需要,但是正在不斷地進化成一種新的、多種功能的超級網絡:比如,第一,變成了一個超級的物聯網。它不光只有信息交流功能,還可以通過很多的傳感器,把很多物體包括家用電器都集中在網上,隨時上傳和下載數據。第二,是能源互聯網。現在有很多的新能源,風能、太陽能發電,而所有這些能源的數據都可以通過智能電表反映在互聯網上,可通過網絡方式來控制能源消費和生產。第三,所有的交通方式也互聯網化了。我們把它叫做交通互聯網,很多駕駛員、車輛上都有GPS,上面都有傳感器,都有數據傳送的裝置。我們說的“三網合一”,是指在網絡上不只有信息流動,還有能量流動和物的流動。
很多大型企業開始注意到這場變革,像西門子、通用電器、IBM、思科等大公司都開始迎接“第三次工業革命”,也有很多中國公司從事類似的工作。可以預計,在未來幾十年中,全世界將會安裝100萬億個相關的傳感器或者攝像頭,把整個世界真正地聯系在一起,就好像在人類大腦之外創造了一個“外腦”,這是令人激動的圖景。
這個改變的重要性在于,有了這樣一個外腦,把所有的現實世界聯系在一起之后,事實上,全人類第一次在歷史上就能像一家人、像一個人一樣,開始從事各種實時的生產活動,而且可以完全能夠根據大圖景和大數據來安排自己在整個環境中的角色。有人可能提出疑問,這樣聽起來是不是太嚇人了?如果這么多的東西把我們的生活暴露,那人們的安全和隱私呢?會不會有數據泄漏?會不會有網絡暴力主義或恐怖主義呢?我認為,隨著技術發展,這些問題一定都能得到解決。
《新經濟導刊》:您曾斷言,“資本主義時代正在流逝。雖然不是很快發生,但不可避免”,一種將改變我們生活的新經濟范式“協作共同體”“協作經濟”正在出現。具體而言,對此應該如何理解?
里夫金:我們已經目睹了一種混合經濟將要出現,一部分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和一部分協作共同體。這兩種經濟制度經常以“并行”的方式運作,有時也有競爭。它們發現彼此沿著對方的周邊產生出一些協同效應,這樣它們可以為彼此增值,同時讓自己受益。其他時候,它們也深深地對抗,每個試圖吸收或取代另一個。
這兩個相互競爭的經濟范式之間的斗爭,將是長期和艱苦的。但是,即使在這個早期階段,越來越清晰的是,資本主義制度所能提供的、在我們商業社會和政治生活的“人性敘事”和支配一切的“組織框架”,已經經歷了十代以上,卻正在達到頂峰并開始緩慢衰退。雖然資本主義將繼續作為至少在今后半個世紀左右的社會模式的一部分,但我很懷疑在21世紀的后半葉,資本主義能否繼續作為主導性的經濟范式。
我們正在開始見證一個資本主義的核心悖論,這個悖論曾推動資本主義發展到巔峰,但現在卻威脅著它的未來。這個悖論就是:競爭市場固有的活力,讓商業成本大幅下降,以至于許多商品和服務幾乎變成免費的,而且非常豐富,不再受制于市場的供求關系的力量。盡管經濟學家永遠喜歡降低邊際成本,但他們從未預見到,一場技術革命可能會讓這些成本接近到零的水平。
這種“協同經濟”或者“共享經濟”的范式是全新的,仿佛在19世紀我們看待共產主義一樣。這種經濟范式和過去的“交換經濟”截然不同,它是在分享的基礎之上的。這種共享式的經濟范式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和過去的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交換經濟形式,并行不悖地共同走下去,不是你取代我或我替換你。也許到2050年,人們將看到這兩種經濟形式都在發展,但是共享、分享式的“協同經濟”會越來越繁榮,而“交換經濟”很可能慢慢就會走向沒落。
已經有很多生動的例子。比如騰訊、阿里巴巴,其經濟范式是我們常說的私有經濟,是資本主義,但它們所使用的商業模式已經有共享的成分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兩種經濟體制和經濟系統將并行,且相互支持,走向更深度的融合發展。
到底是什么促成了新經濟形式的出現,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條就是“零邊際成本”。“邊際成本”的概念是指,生產額外新單位產品所花費的成本,這種邊際成本在特定情況下會接近于零。比如說教師在教書的時候,教室里坐一個人發這么多工資,坐十個人也是發這么多工資,這就是“邊際成本”。
在“零邊際成本社會”中,通過協同共享以接近免費的方式,同時分享綠色能源和一系列基本商品和服務,這是最具生態效益的發展模式,也是最佳的經濟可持續發展模式。

《新經濟導刊》:與前面兩次工業革命相比,“第三次工業革命”如何體現其邊際成本下降的趨勢?
里夫金:我經常跟各種企業家探討,發展經濟的主要任務是什么?我們的第一要務是什么?就是要找到新的技術。新的技術革命,促使生產產品和服務的邊際成本不斷降低。這種降低是非常好的,無論是對于普通用戶、公眾,還是對于所有投資人來說,都是如此。對消費者,邊際成本的降低可以通過使他們以廉價的方式獲得產品和服務;對投資人,由于邊際成本的降低,他將有很好的回報。
過去兩次的工業革命中,重點也都是邊際成本的降低,只不過這一次邊際成本可以降到接近于零。這就是我所說的,很多人沒有意識到的、一場新的“第三次工業革命”。
30—40年后,“第二次工業革命”的紅利一定會窮盡,所以我們必須進入“第三次工業革命”。所有變革,主要都是來自于三大變化:第一個變革是在通信交流上的變革。我們有了新的通信工具、交流工具,能更有效地改善溝通,并且進行管理和組織。第二個變革是能源和能量方面的變革。我們有了更高的能源或者更強大的能源,從而能夠驅動機械,進行生產。第三個變革是交通方式的變革。有了新的交通方式,我們就可以更好地運載。當這三大技術變革融匯在一個平臺,我們才能真正推動歷史事件的發展和產業變革。
《新經濟導刊》:回顧過去的幾次工業革命,都是這三股力量交織的結果。
里夫金:“第一次工業革命”是19世紀發生的,“第二次工業革命”是在20世紀發生的。比如說,19世紀的時候,主要的能源形式發生了改變。當時人們找到了煤炭這樣一種新的能源形式,它更有力量,隨之就把手動或者是人力、牲口的動力方式變成蒸汽機,蒸汽機有更大的力量運載。同時,通信方式也改善了,人們發明了電報,隨時可以把信息從一個地方傳到另一個地方。另外,因為有了蒸汽機,人們還發明了火車。
通信方面的電報、交通方面的火車、能源方面的煤炭,所有這三類東西融合在一起創造了什么樣的變化?首先有了世界貿易,人們可以把一個國家的貨物賣到另一個地方,從而形成了充分的世界市場;另一方面,在治理方式上出現了現在的國家,我們可以把國家的政令以電報方式迅速地傳到國家的每一個角落,實現更為現代和高效的治理;人們還通過商業模式建立起了現代的公司,真正意義上的資本主義的公司,而且出現了垂直整合式的公司業務模式,垂直整合是指在一家公司當中可以把產品所需要的部件在一家公司當中生產出來,而且第一次在整個世界上出現了規模經濟。
“第二次工業革命”發生在20世紀。在20世紀早期,發明了集中供電的電網,發明了無線電,發明了廣播,發明了電視,發明了電話,還發明了內燃機,所有驅動這些變化的主要能源就是,20世紀人類開發了廉價的大型油田支撐了所有這些變化。于是從20世紀開始,大街上跑滿了小汽車、大卡車、公交車,最后我們整個經濟迅速地發展起來了。
《新經濟導刊》:但是,這樣一個蓬勃的工業革命到了2008年7月份時達到了頂峰,為什么?
里夫金:如果沒有記錯,在2008年7月份的時候世界油價漲到了147美元一桶,當達到如此高油價時,經濟開始崩潰,市場開始出現衰退。為什么石油價格會有這么大的影響?為什么在技術如此發展的時代,有的國家經濟卻沒有發展起來?
“第二次工業革命”太依賴于化石燃料、太依賴于碳了。不光是汽車、飛機,包括農田里的殺蟲劑、塑料袋,所有東西都來自于石油、來自于化石燃料。2007年油價開始起飛時,人們的相對購買力開始慢慢減少,于是產品庫存開始不斷增加,人們開始無法承受物價,所以經濟出現了崩潰;當經濟崩潰之后,人們無法購買商品,所以石油價格又掉了下來,之后人們又開始進行消費了……我們的經濟一直處在這樣時衰時漲的周期中,經濟走不出這樣的死循環。這也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一直在研究的題目。
很多人說人們現在不是找到了新的能源替代品了嗎?比如焦油砂、頁巖氣。但畢竟任何東西都是有盡頭的。所以在可預見的未來,也許是未來30—40年,“第二次工業革命”所帶來的紅利就會耗盡。
《新經濟導刊》:多年以前,未來學者托夫勒等人就提出過生產型消費者(ProSumer)的概念。“零邊際成本社會”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消費者力量的崛起,商業社會的力量向著消費者轉移,已經越來越成為一種經濟思想的共識和必然的趨勢。
里夫金:是的。傳統商業模式衰落,生產型消費者正在崛起。我們所處的世界,已經有40%的人口被納入到互聯網的連接中。未來20年,全人類被互聯網連在一起是可以期待的。現在只要花25美元就可以接收互聯網和融入互聯網,人們隨時隨地都可以接入到整個世界的互聯數據當中。
人們可以有自己的數據及算法,一切都是公開和透明的。一旦你發現哪個地方需要改進,或者你想和你的朋友做些什么,無論你是大企業主、中企業主,還是小企業主或居家創客,都可以在自己家里隨時大幅地提高生產力,從而彌補社會上某些領域生產的不足,創造出你的方法,來彌補整個大圖景中的缺失,這也是邊際成本不斷接近于零的可能性。每個人都可以成為“生產型消費者”。
我們也可以看到,所有過去20世紀顯赫的商業模式都正在衰落——電視被YouTube取代,新聞媒體、報紙雜志開始被網絡日志取代,出版業也正在被電子書侵蝕。過去14年中,所出現的這個過程叫做“商業民主化”——所有商業生產不再由幾個巨頭壟斷產生,而是人們共同民主地創造和生產。“生產型消費者”,是指多數人既不是商業擁有者,也不只是消費者,既買也賣,在生產的同時也在消費,人人共同分享,從而創造一個新的、更為民主化的生產模式,而邊際成本是接近于零的。

《新經濟導刊》:與“零邊際成本”相伴的,是更為創新、更加靈活的創業者的興起,不少研究者將其稱之為“創客企業家”。這方面的案例可否請您分享?
里夫金:在德國,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生產自己的電力。過去的例子無非都是在音樂、書籍或大學課程這些文化內容,都是一些虛擬的、思想精神上的產品,但有了零邊際成本之后,我們發現現實世界和虛擬世界的防火墻開始坍塌。如前面談到的通信、能源、交通的三網融合。想象一下,在未來可能數億或者數十億人會生活、生產在這樣的網絡當中。
看看在德國發生的現實狀況。德國默克爾總理上任已12年時間,現在全國所使用能源的27%都是來自于風能和太陽能,而德國計劃在2020年之前使新能源份額達到35%,而在此過程中,我們看到巨大的固定成本下降以及邊際成本下降。這個趨勢在歷史中一再重演——早在互聯網革命之初,手機和電腦芯片的成本就是大幅度、指數式下降的。在我小時候,要買電腦是不可能的,一個電腦芯片就幾乎價值100萬美元,而今天,電腦幾乎是人手可得的非常便宜的東西,固定成本是絕對會隨著技術進步不斷下降的;而太陽能電池板、風電站同樣也面臨類似的成本曲線;在我小時候,想發出1瓦的太陽能需要花68美元,而現在只要66美分就夠了,成本幾乎下降了100倍。
德國正不斷地利用太陽能、風能以及分布式發電等,降低他們的邊際成本。為什么?因為太陽是不會給你發賬單的,在德國,公眾只要一次性地投入購買太陽能電池板或風力發電設計裝在樓頂上,就可以一輩子受益。家家戶戶都開始生產自己的電力,促進了能源生產力的大幅提高。德國過去有四大電力運營商,過去這些企業都是牢不可破、非常自負的,現在他們的處境卻好像過去傳統的媒體巨頭一樣,他們不得不低下頭,因為很多時候公眾不再需要向大的電力企業購買電力,而可以進行自我生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