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列曙
松岡環與南京大屠殺紀實片
《南京——被撕裂的記憶》
我是2008年8月16日認識松岡環女士的。松岡環女士畢業于關西大學文學系東洋史學科,原本是日本一名小學歷史教師,熱衷于日中友好。1986年以來每年8月中旬率領主要由教師及大學生組成的銘心會訪華團來南京訪問,在8月15日悼念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者,同時走訪當年日軍在華屠殺遺址及幸存者。2008年來訪是第23次訪問,由銘心會代表團團長松岡環帶領一行34人,于8月16日赴蕪湖走訪日軍暴行遺址并聽取幸存者證言。作為坐落在蕪湖市的安徽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我曾擔任《南京大屠殺研究》的子課題研究,在安徽師范大學“五四堂”接待了他們的訪問。
松岡環介紹了他們訪問的緣由。她說:“20年前,我對南京大屠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甚了了,是帶著滿腹疑團去的南京。在事前學習查找書籍時,我們發現既有大學教授及新聞記者撰寫的有關南京大屠殺的歷史研究著作,同時,否認南京大屠殺或歪曲事實真相的書籍以及大眾雜志,也充斥于書店攤頭。‘有還是‘沒有的說法尖銳對立,使我更加想了解在南京到底發生了些什么。當時的現狀,向原日本兵做調查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就想首先到南京當地,從向中國的戰爭受害者中聽取證言開始,展開我們的工作。日本軍隊是先占領蕪湖,后占領南京的。所以,這次到蕪湖來訪問,向蕪湖的戰爭受害者們聽取證言。”我向他們介紹了日軍侵略蕪湖的歷史事實,探訪了原日軍憲兵司令部遺址、日軍第十八師團司令部遺址,聽取了蕪湖市灣里街道陳橋村村民胡繼其、湯村村民李瑞言、裕溪口村民房士文等戰爭受害者的證言。
此次訪問后,我和松岡環建立了聯系,并通過網絡進行學術交流。松岡環寄給我一位侵華日軍士兵的日記復印件,日記中有日軍在大別山使用毒氣等化學武器的記載。還寄給我她的新作《南京——被撕裂的記憶》日文版的紀錄片的片斷。她用影像,記錄了南京大屠殺這一歷史慘案。
松岡環在給我的來信中說:“我個人在20年前所抱的疑問,‘在南京到底發生了些什么,這回就想通過影像來告訴大家。”“我們在南京從大屠殺幸存者口中聽到的,幾乎都是集團屠殺或者個別殺戮的殘酷事實。另一方面,在日本,據稱有近20萬人之眾參與了南京攻城戰,可來自日本軍將士的加害證言,卻從未聽說過。是因為在高聲否定南京大屠殺的喧囂聲中不敢說出自己姓名,還是如戰敗時下令將所有材料燒毀一樣,被上面的緘口令嚴令不得透露在南京所做一切的真相,所以沒有證言呢?不管怎樣,在亞洲各國,種種受害事實被揭露,而從當事者口中聽不到在南京時的任何相關證言,讓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松岡環的團隊于1997年10月在日本市民運動各種組織的協助下,在日本國內的東京、金澤、名古屋、大阪、廣島、熊本6個地方,設置了為時3天、名為“南京大屠殺熱線”的電話征集工作,電視和報紙也作了報道,共接到130個電話。其中,有13個原日本兵提供了有關南京大屠殺的情況。他們一方面以掌握的這些電話信息為根據,同時也從各地方圖書館的戰爭記事、各聯隊各中隊的軍史以及“戰友”名單中,開始了尋找原日本士兵的工作。松岡環的團隊一共向250名原日本士兵做了取證調查。在進攻南京的10個師團中,他們向第三(名古屋)、第九(金澤)、第十六(京都)、第六(熊本)師團及南京停泊所司令部等其他部隊的將士做了取證調查。她對住在三重、奈良、岐阜、愛知、大阪以及京都的原日本老兵,一家一家地逐一進行走訪調查。
為了解更多日本對中國發動侵略戰爭的真相, 松岡環從1988年至今到訪南京超過90次,先后走訪了與南京大屠殺有關的300多名受害者,他們也是采取一家家走訪聽取證言的方法,通過筆、照相機、攝像機將這些人的證言一一記錄下來,匯集出版成書或制成紀錄片。目前,松岡環已出版與南京大屠殺相關的日文、英文、中文版書籍6本,參與制作紀錄片3部。2002年8月,日本社會評論社出版了日文版的題為《南京戰·尋找被封閉的記憶》的證言集,上海辭書出版社2002年12月出版了中文譯本。這是原日本士兵的訪問記錄集。因為是收集了加害者一方的證言,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得到了2003年度的“新聞工作者會議獎”。被害者方面的證言集題為《南京戰·被割裂的受害者之魂》,2003年由社會評論社發行出版(中文版2005年由世紀出版集團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另外,松岡環以在日本國內國外進行調查得到的大量資料為基礎,制作了58塊大型圖示版,從2003年開始在日本全國40個以上的地方舉行了《南京·被封閉的記憶》圖示版展覽。松岡環說:“就在這樣同時聽取加害方與受害方證言時,發現對當時日本軍實施殘暴行為的實際情況(集團大屠殺、強奸、放火、搶奪等)的講述,以及所說的時間、地點,有時常常會達到驚人的一致。”2014年4月5日是清明節,當日上午,《南京——被撕裂的記憶》中文版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首映。
2015年清明節,我參觀了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在該紀念館內,有一塊介紹南京大屠殺學術研究成果的展板,松岡環的照片和研究成果出現在最為突出的位置。
2015年10月,松岡環的朋友井上佳子訪問我時,我詢問《南京——被撕裂的記憶》的紀實片在日本放映的情況,井上佳子說:放映時,發生過日本右翼人士包圍電影院、起哄等行為,松岡環的團隊用攝像機拍攝了這一場面,并于第二次放映影片之前播放。如此反復,平息了事態,穩定了放映的秩序。
據新華社大阪2016年4月26日電:《南京:被撕裂的記憶》一書的作者,日本史學研究者、女作家松岡環25日接受記者專訪時說,出版發行英文版《南京:被撕裂的記憶》一書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讓世界上更多的人知道南京大屠殺的歷史事實”。松岡環于4月10日在加拿大多倫多推出了揭露南京大屠殺真相的《南京:被撕裂的記憶》一書英文版。隨后,她在加拿大和美國多個城市舉行簽名售書、演講會等新書推廣活動。松岡環介紹說,英文版《南京:被撕裂的記憶》一書的內容從她過去近30年出版的數本日文版、中文版同名書籍中精選而來。該書既包括南京大屠殺受害者的證言,也有加害者日本老兵的證言,且雙方的證言在時間、地點等具體細節上高度一致,因此具有很強的說服力。松岡環說,通過發行英文版,她希望讓更多歐美人通過南京大屠殺事實了解過去亞洲發生的那場殘酷戰爭,以及受害者所經歷的巨大痛苦,從而珍視和平,遠離戰爭。松岡環說:“這本書及已經制作的有日本老兵證言的3部電影將為幫助人們尤其是歐美人了解南京大屠殺真相發揮很大作用。”
井上佳子的兩部紀實片:
《中國勞工》《大陸打通作戰》
經過松岡環的書面介紹,我認識了井上佳子。那是2015年10月26日,井上佳子帶著松岡環寫給我的介紹信,專程從日本飛往上海,并聘請復旦大學博士生王夢雪做翻譯,到達蕪湖市。于27-28日,訪問了我和我所在單位——安徽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
27日上午,井上佳子來到歷史與社會學院會議室,與該院的專家學者進行了學術交流。交流會由王彥章教授主持,沈世培教授介紹了日軍侵占蕪湖及其燒、殺、搶、掠的暴行,汪效駟教授運用課件展現了日軍實行細菌戰、中國人受傷害的照片,王平子介紹了日軍對安徽的經濟掠奪,王彥章、劉燦華、丁守偉也先后發言,介紹了日軍侵占上海、南京、蕪湖以及中國人民進行抗日斗爭的歷史事實。27日下午,我介紹了安徽省的廣德抗戰、蕪湖抗戰、安慶抗戰、潛山抗戰、太湖縣東山頭戰斗的經過,并以大量的歷史照片為依據,揭露了日軍在安徽省的暴行。
28日上午,我陪同井上佳子考察了抗戰時期日軍在蕪湖的第十八師團司令部遺址、日本憲兵司令部遺址、日本軍官宿舍遺址,以及當年遭到日軍轟炸的輪船碼頭、洋鐵橋、十里長街遺址等。
28日下午,在歷史與社會學院會議室,井上佳子作題為《日本侵略中國的歷史事實不容否定——我的戰爭采訪》的學術報告。報告會共2小時,前1個半小時為講演,后半個小時回答與會者的提問。
井上佳子出生于1960年12月28日,在日本熊本電視臺從事電視紀錄片制作工作已經有許多年了,現任電視節目制作部部長代理。經過和井上佳子的交流,我知道她根據日本方面的資料和中國受害人的證詞,已經拍攝過《中國勞工》和《大陸打通作戰》這兩部與中國抗日戰爭有關的電視紀實片,并在日本電視臺播放。
《中國勞工》的片子是井上佳子2008年制作的。她所生活的熊本縣,位于日本九州的中部地區,與福岡縣相鄰。在福岡縣有一座大型的煤礦,這座煤礦是由三井財閥經營的“三井煤礦”。三井煤礦曾經從中國以及朝鮮半島地區強征了許多勞工。1945年日本戰敗以后,根據美國駐日本聯合軍總司令部的指示,日本外務省曾要求全國135處曾使用中國勞工的工廠匯報強征中國勞工的情況,并向外務省提交報告,這份報告史稱《外務省報告書》。根據這份報告顯示,1943年至1944年5月這段時期,共有38935名中國人被強征。這些被送到日本被迫從事勞動的中國人的年齡下至11歲的少年上至78歲的老年人。大多數是中國華北地區人,有35778名,華中地區的有2137名,被日本占領的偽滿洲人1020名。被強征中國勞工的死亡率達17.3%,也就是6830名中國勞工。死亡原因方面,在被帶往日本途中死亡的有812人,在工廠死亡的有5999人,送回本國時死亡的有19人。中國勞工曾在35個企業的135處工廠工作。工作地點有開采鐵礦的礦山、煤礦、造船廠、港口等,而這些地方全部都是軍需設施。35個企業當中,在三井礦山工作的勞工最多,有5517人。還有三池煤礦,這所煤礦自1944年5月至1945年3月一共強征了2481名勞工,其中493人死亡。進行中國勞工強征問題福岡訴訟的日本律師和中國的康健律師曾一起到中國的東北地區尋訪受害者。并于2000年在福岡地方法庭首次提起訴訟,最終地方法庭裁定原告方勝訴。
井上佳子在2008年曾經到北京采訪過康健律師。康健律師帶井上與原告之一劉千先生會面。劉千先生因為在勞動期間遭受虐待,至今行動不便。因為身體受傷,劉千結婚很晚,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井上說:“作為日本人,我不知道在與劉千先生會面時,他將會以怎樣的態度對待我,所以內心非常緊張。”但是當井上佳子告訴劉千先生她是從日本來的時候,他睜大眼睛很驚訝的說:“你是從那么遠的地方來的啊”。然后做手勢請她吃放在桌子上的香蕉。井上佳子問劉千先生現在還會說日語嗎,他回答還記得喊口號計數的數字說法,“一、二、三、四、五、六……”還有“笨蛋”,這兩句被辱罵和強制勞動的話。吃的東西跟喂雞吃的是一樣的,不叫名字只叫代號。井上佳子感覺到這些往事給劉千先生帶來久久不能愈合的傷痛。劉千先生家里有煤,當井上佳子說:“這里有煤啊。”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些煤,突然哭了起來。井上佳子想,肯定是痛苦的回憶又一次讓他傷心了。
田春生先生小時候跟父親一起被帶到了三池煤礦。一個月之后田先生的父親就去世了。死因不明,可能是被毆打致死。井上佳子去采訪的那晚剛好是滿月。井上佳子在田先生家與他一起賞月,井上佳子感慨道“今天是滿月啊”。他語調傷感的回答:“小時候在煤礦看到滿月時會想,如果在中國的話,媽媽肯定做了好多好吃的。”戰爭結束以后,田先生被同在煤礦被強制勞動的男性帶走并撫養長大。現在的田先生表情和藹地歡迎井上的來訪。
杜宋仁先生在16歲時被帶到了日本。杜先生喜歡唱歌,即使是在日本,痛苦的時候也會唱歌。每天開始勞動前都會有唱歌的程序,唱的都是鼓舞國民面對戰爭團結前進的歌。杜先生并不知道歌詞的意思,問井上佳子是不是“關于勞動的歌”。參加法庭審判的杜先生并不知道歌詞的意思,但即使是現在也能很流暢的把這首歌唱出來,井上佳子感到非常震驚。后來又想到,不知道他在日本究竟經歷了怎樣的痛苦遭遇。杜先生因為勞工訴訟去日本福岡時,受到了很多日本支持者的迎接。他說感覺非常高興非常感動。
井上佳子根據這些證詞制作了電視節目,后來這些節目在全國播出。并且還出版了一本比電視節目內容更詳細的書,書名叫《三池煤礦的回憶》。這本書也被日本全國的圖書館所收藏。前不久,井上佳子還將這本書付郵,贈送給我。
《大陸打通作戰》是井上佳子2015年做的采訪節目。這場戰役是1944年4月日本陸軍發起的,在中國稱之為豫湘桂戰役。井上佳子認為,當時日本為了攫取石油等資源開始進攻中國南方與東南亞地區。但是從中國南方及東南亞地區出發的裝載著物資的船只受到了美軍的攻擊。因此日軍沿著從中國大陸的北京到法屬印度支那這條線路行軍,企圖確保陸上的運輸通道。當時日本部隊的糧食供應命令是“當地調配”。結果日軍開始搶奪中國當地人的糧食。在日本熊本縣生活的吉岡義一就參加了此次作戰。吉岡于2015年還寫了一本關于當時作戰回憶的書。書中有這樣的記載,因為中國人的糧食被日軍搶走導致許多中國人都被餓死了,他曾看到變成一具骸骨的餓死中國人的尸體。井上佳子說:“2015年是日本戰敗70周年,這本書在日本引起了非常大的反響。”
井上佳子采訪吉岡的視頻首先在熊本縣、后來在九州地區、最后在全國的電視臺得以播出。吉岡先生的證言終于公之于眾。吉岡在戰爭結束之后曾經被拘留在湖北省黃梅縣的張村,從事了10個月的勞動。在這期間他受到了中國人民友好的對待,吉岡留著淚說,至今都沒有忘記當時吃到的韭菜和雞蛋做的菜粥的味道。吉岡現在已經93歲了,仍然惦記著當時照顧過他的張村人。
井上佳子拍攝的《中國勞工》《大陸打通作戰》這兩部片子在日本全國播出,揭示了日本侵略中國的相關歷史事實。
井上佳子的第三部紀實片:《追尋我的祖父日記中的足跡》
2015年10月26日至 28日,井上佳子的訪問,主要是為拍攝《追尋我的祖父日記中的足跡》,在中國做學術上的準備。
井上佳子的祖父井上富廣,是一位侵華日軍士兵。1938年6月13日,井上富廣作為補充兵源從日本到達中國上海,是日軍第六師團第十三聯隊第一大隊第三中隊衛生一等兵。6月16日乘坐火車前往南京,6月20日到達蕪湖,6月22日到達安慶,6月25日到達潛山,7月27日在太湖的戰斗中戰死,時年27歲,在中國歷時47天。
井上佳子說:“祖父去中國打仗的前一年,中國南京被攻陷了。當時的日軍犯下了慘無人道的歷史罪行。我想了解當時日本加害中國人民的事實,并且想把這一事實告訴更多的人。”
井上富廣原本是一個農民,派往中國打仗之前寫了4年的日記,在中國的47天期間也寫了日記。井上富廣的這47天的日記,就是日本侵華的一個證據。井上佳子對其27歲的祖父的印象是通過閱讀他的日記形成的。其出征4年前的日記中,將他新婚的妻子比作“沙漠中的紅寶石”,雖然為氣候所左右,但仍然在田間地頭辛勤勞作,品味著因努力付出而收獲的喜悅的充實感,充滿了對人與自然的無限熱愛;也記錄了日本發動瘋狂戰爭以后,作為當時一位普通年輕人的心理活動,即與猛然突進的軍國國家共鳴的愛國叫囂。在中國的47天的日記,有體貼家人的文字,有對卷入戰爭的中國人的“憐憫”之情。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日記中開始出現了令人瞠目結舌的描寫:行軍中,看到道路兩旁中國士兵遺體時他用了“愉快”來表現心情,面對將已處死的中國兵的尸體扔去喂狗的殘忍行徑無動于衷。“根本不把中國人當人看的祖父的言辭”,讓井上佳子受到了極大的沖擊。
井上佳子試圖將其祖父出征前的日記與出征后人生的最后階段連接起來。但是,他出征前和出征后的心情相去甚遠。僅僅47天,為什么會生出如此之大的差別?為什么戰爭會改變人性?在熊本放送制作電視節目的井上佳子,光靠這些日記,難以平復心中的糾結。她要以祖父這47天的日記為線索,拍攝《追尋我的祖父日記中的足跡》的紀實電視片。紀實片除了在日本熊本市(井上富廣居住地)、東京防衛部資料館、第六師團生存者中取材以外,還要前往中國取材。此次前往中國的取材之旅,尋找當地中國人的證言,也是為了挖出其中的原委,還原日軍侵占蕪湖、安慶、潛山、太湖縣等地的歷史真相,揭示戰爭的殘暴性和當時日軍的本質。
她相信紀實電視片的內容具有與她的祖父生活在同一時代的日本人所共通的東西,該片完成以后,在日本全國電視臺播放,能向生活在當代的人們傳達出某些信息。即讓更多的日本人見證日本侵略中國的歷史事實,其主題是對于侵略戰爭責任的追究和對和平的希望。
井上說:“我與祖父未曾謀面,為此我感到非常遺憾。雖然心里很想能與他見上一面,但是一想到他曾經對中國人民犯下的戰爭罪行,就覺著祖父是個非常渺小的人。并且我覺得必須對中國人民道歉。即使是我本人,連沒能見過祖父一面都覺得遺憾,何況是那些因為戰爭而失去親人的中國人民、韓國人民,可想而知他們的心情有多么的悲傷。我在日本也采訪過許多經歷過戰爭的人,其中前天采訪過的一位就說‘應該繼續道歉。這位采訪者強調必須要這樣做。我覺得確實是只有經歷過當時戰爭的士兵才能說出這樣有深度的話。對我來說,告訴大家戰爭是怎樣改變一個人、日本在戰爭期間對受害國人民的傷害,以及當時的日本在亞洲究竟都犯下了怎樣的戰爭罪行,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只有與鄰國人民之間建立與培育出友情,才是追求真正的和平所應該做的。”
2016年2月22日到3月2日,井上佳子和攝影師中川亮應邀來安徽拍攝紀實電視片。中方陪同人員有我,還有蕪湖市新四軍研究會會員樂寧、安慶市委黨史研究室方慶寨、太湖縣委黨史研究室賀力銀等人,武漢大學張慧霞老師擔任翻譯。為時10天的訪問,先后在蕪湖、安慶、懷寧、潛山、太湖等地,走訪了20多名日本侵華戰爭的受害者,還查閱了相關檔案資料,采訪的資料拍攝長達20多小時。其主要收獲如下:
1、井上佳子說:“戰爭的傷害還在”。
2月23日下午,我們在蕪湖市九華山路沿河小區,訪問了96歲的周官峰老人。
日軍占領蕪湖時,周官峰是蕪湖亞東印刷所學徒工,學習排字印刷業務。他講述了日軍占領蕪湖以后對他本人及其家人的加害后說: “還有一件事,我憋了近80年,到今天才講出來。這就是我的三嫂子,被日本兵強奸了。當時,嫂子剛結婚不久,在我們家的房子里,我和我的三哥都在家。日本兵將我的三嫂拖到我家另一個房間,進行強奸。日本兵手中有槍,我和三哥都在場,都很無奈。此事除三嫂、三哥和我以外,其他人都不知道。我也一直沒有講這件事。”
井上佳子說:“這件事,您憋了近80年,怎么今天想起來要跟我講這件事?”
周官峰說:“這是我親眼所見的事,也是不光彩的事,很丑的事。為了保護三嫂子的名聲,為了三嫂子不再受到傷害,我對任何人都沒有講。你們是日本的新聞媒體,我對你們要講真話,講日本兵對中國老百姓的傷害,將日本兵在中國做的這些壞事揭露出來,希望戰爭不要再發生,希望這樣的事以后不要再發生。”
我們已三次訪問周官峰老人,還是第一次聽他講述這件事,此前未講過。這次講述時,老人含著淚花。
井上佳子說:“看來,戰爭的傷害還在,老人還有心理壓力。”
2、井上佳子說:“對日軍制造的慘案有了深刻的了解”。
2月25日下午,我們來到懷寧縣檔案館查閱檔案材料。其中查到該館153卷(1)檔號L002-1-86的檔案,內有《關于第三區災情報告》。這是當時國民黨懷寧縣第三區區長鄭繼周關于“車鄰慘案”給縣政府的報告。
1938年6月,懷寧縣、潛山縣淪陷,日軍在淪陷區施暴,駐在潛山梅城的日軍經常出來掃蕩。同年10月,懷寧縣第三區區長鄭繼周向縣政府報告日軍侵占車軸鄉(現屬于小市鎮轄區)、鄰潛鄉(現公嶺鎮瓦窯、毛庵一帶),被日軍殺害共186人、搶擄耕牛106頭。鄰潛鄉搶擄豬333頭,燒毀房屋482間。搶擄衣被959件。
被日軍殺害的186人,全部有姓名、年齡、遭害情況的記載。遭害情況,分為遭殺害、遭淫致死、拒淫遭殺、遭敵淫后槍殺、被敵活埋、被敵亂刀殺死等。檔案資料顯示:車軸鄉和鄰潛鄉被殺的186人中,男性125人,女性61人。鄰潛鄉遇害者6旬以上的6人,15歲以下8人,年齡最大的76歲,最小的5歲。
我對井上佳子說,去年你訪問我時,我送過一本蕪湖市檔案館編寫的已出版的檔案資料,其中有蕪湖市在抗日戰爭時期抗戰損失的檔案。另外,中國抗戰損失課題調研自2004年10月開始,歷時10年,先后有60萬人參與。全部調研成果,編纂成《抗戰時期中國人口傷亡和財產損失調研叢書》,共300本左右。資料顯示:在抗日戰爭中,侵華日軍實施了 4000 多起慘案和暴行,中國軍民傷亡3500萬以上(其中軍隊傷亡380余萬)。按照1937年比價,中國官方財產損失和戰爭消耗達1000多億美元,間接經濟損失達5000多億美元。
井上佳子說:“看到這個資料,我就感覺我現在親眼看到的,已經不是那個大概的數字所概括的那個抽象的人群,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3、查閱并拍攝了若干本《支那事變畫報》《支那戰線寫真》等材料以后,井上佳子說:“這是日軍侵華罪行的自錄”。
2月26日下午,我們在潛山縣梅城鎮,訪問了吳勝生,拍攝他收藏的《支那事變畫報》和《支那戰線寫真》畫報。
《支那事變畫報》為8開本,前兩輯名為《北支那事變畫報》,第三輯名為《日支事變畫報》,從第四輯起改名為《支那事變畫報》。《支那事變畫報》為10日刊,臨時增刊為周刊,均在日本國內印刷后運到中國發行,發行所(出版社)為大阪每日新聞社、東京日日新聞社。
《支那事變畫報》創刊于日本昭和12年(1937年)7月30日,創刊號封面上標有“陸軍省許可、支那駐屯軍司令部許可”字樣, 2—100輯封面上均印有“大阪每日、東京日日特派員攝影”字樣。每輯《支那事變畫報》,以該“特派員”攝影的清晰度非常高的大量的照片為主,每幅照片均有詳盡的日文文字說明與署名,還有文章,涉及日軍侵略過的北京、上海、南京、合肥、安慶、潛山、保定、武漢、濟南、重慶、海南島等中國城市。
吳勝生花高價錢,輾轉從日本搜購了若干本《支那事變畫報》和《支那戰線寫真》。其中《支那事變畫報》第20輯,有日軍侵占蕪湖的4幅照片,蕪湖城隍廟被日軍的飛機轟炸后已是斷壁殘垣,日軍騎著戰馬出入蕪湖公園。第27輯,記載了日軍架設淮河鐵橋的7幅照片和文字說明、懷遠縣城附近的戰斗6幅照片和文字說明,以及蚌埠“自治委員會”成立的8幅照片。第28輯,其中有日軍攻占和縣的4幅照片,有日軍進攻巢縣、含山縣的照片。第35輯,有駐安慶日軍出發準備的照片。
《支那戰線寫真》第52報、54報,有作戰地圖、“潛山城占領(南京特電)”電報,內有珍貴照片200余張,里面詳細記載了日軍1938年6月6日從合肥出發,經舒城、桐城一路掃蕩趕往潛山,中野、長谷川兩支部隊于6月17日聯合攻陷潛山。巧合的是,被日軍放火燒掉前的吳勝生家房子就出現在畫報照片上。
吳勝生說,昔日吹噓自己當年侵略中國“功績”的畫報,今天成為日本人提供的日本侵略中國的罪證,成為中國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珍貴的反面教材。要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一歷史,永遠不能忘記。他的家中就是一個私人展覽館,青少年學生可以隨時到他家中查閱這些畫報。他同意日本攝影師中川亮拍攝他家中的《支那事變畫報》和《支那戰線寫真》畫報。
《支那事變畫報》和《支那戰線寫真》畫報,都是經過“陸軍省許可、支那駐屯軍司令部許可”的。而《不容忘卻的記憶》這本畫冊中刊載的由侵華日軍隨軍醫生小野正南拍攝的日軍侵占宿州等地的照片,則是未經當時日本軍方審查的。宿州市新四軍研究會、宿州市城市文化研究會以及宿州市委黨史研究室,輾轉從小野正南的后代手中搜購了這批照片,并聚集由安徽人民出版社于2015年出版。攝影師中川亮利用休息時間,拍攝了畫冊中宿州被日軍浩劫的照片。
井上佳子說:“《支那事變畫報》《支那戰線寫真》和《不容忘卻的記憶》這本畫冊中的難得的照片,是日軍侵華罪行的自錄。讓更多的日本人見證日本侵略中國的歷史事實,這是很有說服力的。”
4、井上佳子說:“我們之所以做這個紀實片的節目,是讓大家來珍惜和平”。
2月25日上午,在安慶市迎江區任家坡街陳樹寶的家中,訪問83歲的陳樹寶老人。陳樹寶痛苦地講述了塵封70多年的家族往事。他說:“1938年6月12日,安慶淪陷。為了生存,我母親到安慶發電廠撿煤渣,用撿來的煤渣換幾個錢維持生活。有一次撿煤渣時,日本人放狼狗出來咬我母親,把我母親的腳咬得破裂。送到醫院里,沒有錢看,兩天后死去。后來,我二個弟弟都餓死了。”陳樹寶還首次講述了他親眼所見的“南水關事件”。日本兵占領安慶后,用油、用燒柴,將安慶燒成一片廢墟。安慶的南水關都被燒光了。日本兵在被燒光的南水關的中間,壘起圍墻,辦起了火葬場。日本兵生病的認為醫治不好的,大活人就在此用木柴燒掉,200米以內不給看。”
井上佳子說:“戰爭改變了人性,您想把這些講給日本人聽嗎?”
陳樹寶說,這些都是真實的事。請把這些事講給日本的群眾聽,希望日本不再干這些壞事、蠢事了,不能侵害我們中國了!
結束安慶、懷寧、潛山等地的采訪后,井山佳子沿著祖父日記的線索,于2月27日上午,在太湖縣新倉鎮鳴山村前屋組訪問受害人的孫子王洪和魯正羊。
王洪翻開《王氏宗譜》卷8第100頁,內有記載王功順生于1870年4月30日,死于1938年7月21日。魯正羊翻開《魯氏宗譜》瀛字第12號,內載魯傳薪生于1905年4月13日,1938年7月21日被日寇殺害。當時,一隊日軍來到村子里,抓住來不及逃跑的村民,魯傳薪和王功順均被抓住。日軍玩起了殺人游戲。日本兵說:“你不殺他,我就殺你”。后來,日本兵逼迫魯傳薪殺害王功順,他們再殺害魯傳薪,把魯傳薪的心臟挖出來,做下酒的菜。
王洪說,此事是聽他的祖母、即王功順的妻子說的,他的祖母于2015年還健在。給王功順辦理后事的是王洪的母親仇滿蓮,她也證實了此事的真實性。
針對王功順、魯傳薪被日本兵殺害,井上認為:“是侵略戰爭改變了人性”。
2月28日,井上佳子來到太湖縣晉熙鎮岔路村。在那里,采訪了抗戰老兵陳林發。陳林發是原國民黨政府軍176師的抗戰老兵,今年已94歲高齡。面對井上佳子的來訪,老人很坦然地接受了采訪。
陳林發講述了自1938年6月參加國軍后,進行抗戰的歷史。
井上佳子還接過陳林發的話題提問:“打仗時,是否見到日軍的尸體?”“當你腳踏著日軍的尸體前進時,您有何感覺?”
陳林發說:“我們中國人不侵略別人,是日本侵略中國。我們中國人不野蠻,我們不會拿刺刀去戳尸體,他也是個人,不是動物。因為打仗,我們有戰斗任務,也不會掩埋日本兵的尸體。日軍埋尸體時,我們也不管。”
井上佳子說:“你有沒有俘虜過日本軍人?”
陳林發說:“我們俘虜過日本軍人。一位是排長,一位是個大官。中國人善良,我們仁義待人。他不走路,我們用擔架抬。他往擔架下滾,我們只好將他綁在擔架上。給香煙也不抽,給飯也不吃,想死。”
井上佳子說:“兩位日本俘虜兵想死,您怎么看?”
陳林發說:“那兩個俘虜兵,一開始是寧死不投降,最后還是被送到醫院,接受了治療。最后交換俘虜了。”
井上佳子說:“對當代的日本,您怎么看?”
陳林發說:“中日是近鄰,歷史上有過交往。日本侵略中國,是日本的天皇有野心,日本人民沒有野心。我們中國人喜歡和日本人民友好。我們國家對日本的來員來客都是很歡迎的,我們是和平國家,我們贊成和平。我自己有幸活過了槍林彈雨,所以深知和平的珍貴。”
采訪結束時,陳林發竟然給井上佳子、中川亮送上鮮肉湯包。對此,井上佳子說:“我就想著日本人和中國人面對面的交流,大家面對面的交流之后,發現是可以成為朋友的。我們做這個紀實片的節目,在日本全國播放,把歷史事實告訴更多的日本人,是讓大家來珍惜和平”。
井上佳子第二次訪問安徽回到日本以后,紀實片的播放范圍有了很大變化。即原計劃在熊本縣電視臺播放,現改為在日本國家電視臺播放,播放的時間是2017年2月11日晚黃金時間段,片長為1小時。為把紀錄片做得更好,2016年10月7日到18日,井上佳子、中川亮、甲斐雄貴(錄音師,新增加的),第三次訪問安徽。中方陪同人員,除翻譯為曲政樹以外,其他人員和上次大體相同。第三次訪問,收獲頗豐,主要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1、對“游擊戰”有了新的認識。
井上佳子在日本訪問了不少日本老兵,那些日本老兵十分害怕中國的游擊戰。游擊戰是什么?井上佳子要親自聆聽中國老兵的解釋。10月8日、9日和15日,我和樂寧同志陪同井上佳子在蕪湖市訪問了抗戰老兵耿如安、楊煒、丁傳志、余敦富、沈汝年、方繼來等人,他們以自己的親身經歷,講述了游擊戰的戰例。在采訪的途中,我給井上佳子講述了游擊戰的“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的“十六字訣”含義,以及毛澤東將游擊戰提升到戰略地位的貢獻。通過訪問,井上佳子對游擊戰、游擊隊、武工隊、民兵等概念以及游擊戰戰略戰術的內涵,有了滿意的答案。
2、井上佳子對其祖父日記有了新的解讀。
井上佳子沿著“祖父日記”的線索,在專家學者的陪同下,到實地考察,糾正了日記中一些地名、人名的錯誤,讀懂了一些地名、人名。例如:7月5日(星期二)日記:“睡到自然醒,神清氣爽。槍炮聲不絕于耳。從早上開始,兄弟部隊的飛機對大古一帶進行了猛烈的轟炸。此處的“大古”當為“太湖”的同音借用。日語中“大”與“太”、“古”與“湖”同音。
更為重要的是,井上佳子對日本侵華戰爭的性質有了新的認識。針對她祖父日記中的所謂“正義之戰”,井上反復聲明:“日本發動侵華戰爭,不能認為是正義之戰,日本是侵略中國,中國是被侵略的,中國是反侵略的戰爭。”
3、按圖索驥,尋找戰爭遺址。
井上佳子回到日本后,又在日本相關圖書館找到了《支那事變畫報》《支那戰線寫真》以及當年日軍侵占安慶市、懷寧縣、潛山縣、太湖縣時相關照片和文獻資料。一方面,井上佳子要將這些歷史照片和文獻資料運用到自己的紀錄片中;另一方面,根據相關照片和文獻資料,“按圖索驥”,再次實地拍攝,還原照片上和資料中的畫面。將歷史照片、文獻資料與現在的照片、畫面放在一起,起到了對照、呼應的作用,雙重證據,更有說服力。運用這種方法,在當地地方史研究專家的幫助下,拍攝了日軍當年侵占安慶的登陸地點、日軍在懷寧縣上下石牌搶掠中國糧食的遺址,以及日軍設在潛山縣城的野戰醫院的遺址等。
4、加強學術交流,堅持講述戰爭的真相。
井上佳子訪問時,給我帶來了她在日本國立公文書館收集的相關日文版的文獻資料。我也將我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查閱并復印的館藏檔案的復印件贈送給她。中文版、日文版的文獻資料,可以還原1938年日軍侵占安慶、懷寧、潛山、太湖的歷史事實。
10月9日,井上佳子在安徽師范大學新傳媒學院作“堅持講述戰爭真相”的學術報告。她說:“在日本,很多人把8月15日作為戰爭終結日,把8月6日作為原子彈在廣島爆炸的日子,把8月9日作為原子彈在長崎爆炸的日子,在戰爭中,日本死亡300萬人。有些日本人站在自己是受害者的角度,反思這場戰爭。這樣的反思,永遠找不到正確的答案。其實,中日戰爭,是日本侵略中國,日本是加害者,加害者發動的侵略戰爭,改變了人性。”
[作者系安徽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