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墻內外

白航+++陳鋒

我小時候很乖……我兒子也很乖，你知道嗎……”犯人說。

“閉嘴！禁止說話！”副駕坐的法警扭過頭兇神惡煞地警告道。

“警官，我都是馬上要走黃泉路的人了……說兩句不行嗎……”犯人不軟不硬地回頂道。

法警瞪著他，也許感覺他說得對，轉過頭不再阻攔。犯人又向身邊的孫勇念叨起來，說想念田野里的花香，想念年邁的父母和不會再有依靠的媳婦兒子。“老天爺！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知道錯了！”說到最后，這名殺人犯號啕大哭。霎時，車內其他犯人也哀號連天：“爹！娘！我對不起你！”“我不想死！”

孫勇端坐車尾看著他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紀律不允許他跟犯人有任何形式的交流，他望著滿車的哀號，緊握槍支一言不發。

半小時后，警用依維柯終于停在刑場，孫勇打開車門跳了下去，已有許多武警法警站成一排，犯人們看到這架勢當場腿就軟了，有幾人還大小便失禁，屎尿齊下，大喊道：“我是冤枉的！我沒殺人！”

法警對這種場面司空見慣，喊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拿出犯罪時的勇氣，是爺們就敢作敢當！”這句話如投石入海般沒有任何效果，犯人依然沒有站起來，法警們只好過來將人拖去刑場。

那名殺人犯求法警給他一點兒時間，他走到孫勇面前：“小兄弟，你是最后一個聽我講話的人，麻煩你給我兒子帶句話，說我愛他……他爹不是孬種，臨死前沒有癱倒……告訴他，好好做人……”法警示意孫勇點頭，孫勇點點頭，犯人沖他作了揖，走向刑場。

老兵要孫勇別看：“新兵看了，會有陰影，把頭轉過去吧。”孫勇沒有聽從，執行隊長下了命令，槍聲連綿響起，剛才還活生生的犯人直挺挺地倒向前方，不及眨眼的時間，由人變成了尸體。

這年，孫勇18歲，他直勾勾地看著刑場，問老兵：“一條生命就這么沒了？”老兵瞪他一眼：“讓你別看非要看！不沒了咋的？你以為做錯了事還有回頭路？”

孫勇返回監獄站在崗樓上面望著整座監獄，犯人們井然有序地從事著勞作，他把目光投向那一行醒目的白色大字：“昨日逝去不可追，明日未來正可待，你能把握的只有今天。”班長告訴他，這話是給犯人看的，也是寫給咱們自己看的，把握好今天才有美好的明天。

孫勇高考落榜，而身邊同學考的都是名牌學校，尤其是自己暗戀的女生。萬念俱灰的他最終選擇了軍營，因為他聽說部隊是有朝氣有戰斗力的地方，他想借此喚回自己的斗志和戰斗力。沒想到他被分到看押部隊，更沒想到執行的第一次任務竟然是死亡押解。

有些人只有昨天，能站在今天期望未來的人，真幸福。

“站崗樓，看光頭，一年四季不到頭。”站崗雖然枯燥，但孫勇見過死亡場面之后，覺得自己能活著就已經很幸福。

今晚黃昏時分，大雨滂沱。孫勇正在洗衣服，突然警鈴大作，部隊立刻武裝完畢，隊長在雨中簡單通報任務：“監獄暴動！重復，監獄暴動！全體武裝進入監獄！”

原來一伙犯人借口輕活重活分配不合理挑起事端，壓抑已久的犯人開始起哄，獄方見事態愈演愈烈急忙請求部隊出動。孫勇隨著大部隊趕來，發現場面已經失控，大批犯人揮舞勞作工具沖擊獄警陣線。

部隊槍手到位后，孫勇戴著防毒面具持著盾牌、應急棍和戰友呈分割隊形沖入里面，鋪天蓋地的鐵鍬、鐵鎬砸在盾牌上震得胳膊生疼。在學校連架都沒打過的孫勇哪經歷過這種大場面，躲在盾牌后緊跟著隊形往里沖。突然，一把鐵锨當頭砍下，孫勇急忙抬起盾牌格擋，鐵锨砍進盾牌拔不出來，持锨的年輕犯人想把锨拔出，孫勇沒有趁機砸棍，而是吼道：“我們是來救你們的！再鬧，我們負責送你們去槍斃！”

年輕犯人愣了一下，孫勇繼續吼道：“你們這樣鬧除了把今天明天弄丟，還能有什么結局？能提前釋放？”監獄大喇叭的政策宣傳沒有起到效果，孫勇的這句話卻敲到犯人們的心坎，幾名犯人不再反抗抱頭蹲下，其他人見狀紛紛放下工具蹲在地上。場面依舊混亂，但孫勇這一區域已恢復平靜。

犯人扛不住訓練有素的穿插分割，部隊趁機打出催淚瓦斯，本來乒乒乓乓的院內頓時咳嗽尖叫聲響起。孫勇透過防毒面具看到霧中犯人掙扎著搓臉揉眼的模樣，心里不免對他們起了一絲同情，但一想到被打傷的警察，他想起刑場上法警的那句話：“做了就要去承擔。”

暴動很快平息，部隊加強哨崗，孫勇立馬換上常服去換哨。監獄面積為1680平方米，先轉一圈換下哨兵，下哨時再跟著轉一圈才能回去睡覺，上哨時間為兩小時。

暴動過后，監獄組織清監，這項任務必須要有部隊配合獄警才能完成。犯人在墻邊一字蹲開，軍警將房間搜了個底朝天，孫勇在一床被子里倒出一堆發霉的煙絲，煙草屬于違禁品，獄警喊著犯人的號碼問怎么回事，犯人不敢回答，獄警換了副口氣：“告訴我在哪兒搞到的，我可以當作沒發生過。”

犯人看上去老實巴交的，把頭埋進胳膊里不敢抬起來。

“帶走！”獄警厲聲斥道。

獄友突然大喊道：“報告！”

獄警冷冷地說：“說！”

“請警官不要沒收煙絲！”

獄警氣得笑了：“咋？行！說個原因聽聽，我考慮考慮。”

“這是他娘看他時帶進來的！”獄友解釋道。

犯人的家鄉盛產煙草，犯人喜歡抽兩口，因盜竊罪進了獄。那年，煙草成熟后。老媽將煙葉碾成絲藏進發髻帶了進來，告訴他：“兒啊，葉子是我和媳婦孩子拿汗灌溉起來的，想抽了，想我們了就聞上一聞，家里挺好。”

煙草在監獄屬于奢侈品，突然有了這么多煙葉沸騰了整間宿舍，當聽完煙葉的意義后誰也沒再打煙葉的主意，犯人將這些浸透至親汗水的葉子塞進被子，白天服刑，晚上蓋上被子好似親人就在身旁。

“這些煙絲能給我嗎？”孫勇問獄警。獄警納悶地問：“你要這些發霉的煙絲干嗎？”孫勇說：“拿去墊鞋，除臭。”獄警看著他，孫勇有些不好意思。獄警說：“小兄弟，我明白你的意思，還是我來做吧。”說著，還是收走了煙絲。

那天，孫勇和那名獄警見了面，獄警告訴他：“如你所愿，煙絲已曬干還給他了。不過我警告他若見煙絲量減少就要沒收，到那時如果你還在當兵，不許攔著我。”

孫勇答謝，獄警笑侃：“其實咱們也知道他們都是咎由自取。但家屬是無辜的，一旦牽扯到爹娘老婆孩子，再窮兇極惡的人，咱們的想法也是一樣的。”

“嗯。那天你喊號碼而不是名字，我就覺得人的生命尊嚴有無真的就是一墻之隔。”

“其實現在好多了，前些年死刑犯行刑前都在背后注明姓名和尸長的……要是每個人在犯罪前想想自己的親人……監獄何必1680平方米……”獄警說著，慢慢踱遠。

后來，那名犯人刑滿釋放時，他老媽提前在外等候。那天，孫勇正值大門哨，看到她站累了坐下，坐累了又站起，就等兒子出獄。犯人終于走出監獄，母親喜極而泣，哭暈在門口，部隊急忙將母親送到衛生室，犯人跪在病床前磕頭：“媽，我知道錯了！以后我會好好孝敬您……”昏迷的老媽手指動了動，眼淚又落了出來。

隊長私下告訴孫勇，這已經是很幸福了，很多犯人年輕時進來，等出去時，爹娘已經不在了。孫勇又想到獄警那句話：“要是每個人在犯罪前想想自己的親人……監獄何必1680平方米……”

孫勇第三年考上了軍校。放寒假時，他給老連隊打了個電話，托隊長問清那年那個死刑犯的住址，然后他跋山涉水來到一座村莊，打聽到那個犯人的孩子正在上初中，他又趕到學校看到了那個孩子。

“你好，孩子，我叫孫勇，你爸爸托我給你帶幾句話。”孫勇說。孩子突然睜大眼，渴望地看著孫勇。

“你爸爸是個好人。”孫勇不知怎么開口，想來想去，用這句話打開了話匣子。那年，孩子的父親去外地打工，沒有父親庇護的孩子經常受到欺負，父親回家后，媳婦告訴他，兒子天天挨揍，父親悶聲不語，本來就嫌丈夫沒出息的媳婦頓時破口大罵，丈夫于是就去找校痞的家長理論，不料對方不講理，媳婦又在旁邊煽風點火，他喪失理智摸起菜刀將對方砍死。臨死前，他才托孫勇告訴孩子：“告訴我兒子，他爸爸不是孬種。”

“你爸爸雖然做錯了事，但他不是壞人。”孫勇跟孩子聊著天，“他跟真正的犯罪分子不同……孩子，好好學習，別讓情緒左右自己……今天的你決定明天的自己，別讓未來悔曾經……”

放學鈴聲響起，孩子的母親來接孩子放學。孫勇很想告訴她，是她的無知親手把丈夫送上斷頭臺，毀了自己的家。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就像老兵吼他的那句話：“你以為做錯了事還有回頭路？”是啊，事情已經過去了，再怎么說也無濟于事，只是可憐了孩子。

軍校畢業填分配志愿，孫勇填的回原單位，想法欄中他寫了一句話：良勸墻外百姓，愿高墻不在，愿監獄不再1680。

（責編：邵強 223101195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