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尖地

崔建華+++陳鋒

雷大石參軍不到一年，就違反了部隊紀律，要被執行槍決。

雷大石是連隊的炊事班班長。那天部隊接到上面的緊急戰斗任務，必須當夜12點前趕到百里外的歷山阻擊敵人。連長讓炊事班20分鐘內做好全連的伙食。雷大石瞅一眼空空的糧袋子，萬般無奈之下，只好領著炊事班的兩個人到當地埠東村一塊叫筆尖地的玉米地里，掰了老鄉七分熟的玉米。戰士們這才吃了頓飽飯，并在規定時間內趕到了歷山，打了勝仗。可是，那筆尖地里的一地玉米是埠東村全村人一年的口糧。埠東村全村人聯名上書，狀告雷大石，部隊只好做出槍斃雷大石的決定。

現場設在埠東村南的場院里。就在槍響的那一刻，有人奮不顧身推了雷大石一把，子彈打中了雷大石的右臂，血流如注。

推雷大石的是埠東村村長焦赤腳。焦赤腳是個赤腳醫生，大家都喊他焦赤腳，村長的身份反而沒有他赤腳醫生的名聲響亮，不過這不影響他在全村人心目中的威信。

從槍口下救下雷大石后，焦赤腳激動地說這幾天沒在家，到外村給人看病了，剛回村就聽說這事，筆尖地里的糧食吃就吃了，殺人是萬萬不能的。再說筆尖地里種的就是金豆子，也不能為此殺人。要不然，他們全村人就都成了劊子手。他作為一村之長，可以領著全村人外出要飯，但一定要饒過雷大石一命。

焦赤腳給連長跪下了，全村人一看，都跟著給連長跪下了。連長其實也沒真想槍斃雷大石，便借坡下驢，把他放了。

雷大石右肩膀受了槍傷，失血過多，幾度昏迷，只好留在焦赤腳家里養傷，等傷好后再歸隊。

一個月后，雷大石槍傷好得差不多了，就在準備歸隊的前一夜，他給焦赤腳跪下了，說焦赤腳是他的再生父母，等不打仗了，他就到埠東村安家落戶，無償給焦赤腳他們白種10年地，以此回報他的救命之恩。雷大石說他喜歡村頭那塊筆尖地，像一個毛筆尖，他一眼就相中了。焦赤腳認為雷大石說笑話，也沒當回事。

雷大石歸隊了，可是他臉上受了些傷，聲音也變了，大伙兒幾乎認不出他了。雷大石解釋說，為了找部隊，他吃盡了苦頭，臉上的傷是路上不小心掉到山崖下摔的。

只要人完好歸隊就好，連長安慰了他幾句，讓他好好干。

雷大石跟連長提了一個要求，他想轉到醫療隊去工作，原因是他右肩膀受了槍傷，活動已經大不如前，他怕誤了部隊的事。連長同意了。從此，雷大石到了部隊的醫療隊，一心一意學習起了醫術和護理，戰爭讓他很快成長為一名合格的醫生，救了許多人。

多年以后，雷大石從部隊轉業，到了一家地方醫院當醫生，救死扶傷，治病救人，很受人尊敬。

這天快晌午時，雷大石做完一臺手術，從手術室出來，看到前面一個年輕人，晃晃蕩蕩走了幾步，就一頭摔倒了。雷大石一見，趕緊組織救人。

那個年輕人很快蘇醒過來，其實沒啥大毛病，只是因為營養不良、身體太虛弱，暈倒了。

一問，這個年輕人剛剛賣過血，而且已經是他3天來的第5次了。年輕人哭著說他爹得了胃癌，急需手術，卻還缺幾千塊錢手術費，沒辦法，只好賣血救父。

雷大石感動了，掏出身上所有的錢，還跟幾個同事借了些，湊夠了手術費，塞到年輕人手里，并答應會親自給他父親做手術。年輕人一下就給雷大石跪下了。

手術之前，雷大石準備到病房見見病人，進一步了解下病人病情。他一進病房，看到一個瘦骨伶仃的老頭躺在床上，渾身上下沒幾兩肉。雷大石看清面貌后愣了愣，驚呼一聲：“焦赤腳？”

病床上躺著的確實是埠東村的焦赤腳，只是他一時沒認出眼前的雷大石，畢竟，雷大石已經今非昔比了。

焦赤腳的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家里窮，要不是兒子小焦硬拖著他來，他死也不會進醫院。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跟雷大石見面了。故人相見，淚眼婆娑，兩人無聲地哭了，淚水流了一地。沒說的，趕緊安排手術。

手術很成功。更讓人驚喜的是，雷大石告訴焦赤腳，他的病被誤診了，不是癌，只是一般的腫瘤，割除了就沒事了。

焦赤腳高興地說：“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我爭取再活50年。”一句話把大家都逗樂了。

果然，在雷大石高超的醫術和小焦的精心護理下，焦赤腳的病情穩定，漸漸有了起色。

一個月后，焦赤腳出院了。臨走時，雷大石給他送行，對焦赤腳說：“我還想著當年自己對您的承諾呢，那塊筆尖地一定給我留著，我過幾天就去耕種。”

焦赤腳千恩萬謝之余，對雷大石的話還是沒放在心上，雷大石現在這么好的工作環境，他就是說說而已，怎么會真到鄉下種地呢？

焦赤腳回村后，特地囑咐兒子，以后只要是雷大石的事，就是命不要了，也得幫。

小焦反問他爹：“人家雷醫生在城里好好的，能遇到什么事？”

焦赤腳說：“人這一輩子，啥事都有可能遇到。你要是不答應，我就死給你看。”

小焦嚇了一跳，連忙答應了爹的請求。不過他在心里一直認為他爹老糊涂了，像雷大石那樣的人，一輩子也不會求人的，更不會求到他們焦家。

可是，事情真是邪了門。雷大石在城里呆不下去了，被下派到了村里，并被打成了反革命。

雷大石下派的地方恰恰就是埠東村。雷大石身上換了裝束，補丁摞補丁，頭發花白，原來臉上的傷疤更加清晰嚇人，一條獨臂，給人感覺更不堪重負，像是隨時都會倒下。當年他在部隊當炊事班班長時，偷掰埠東村筆尖地里玉米的事，被鄉親們重新翻了出來，并且成了頭等罪名。

焦赤腳聽說后去看他，兩個人一見面，還是無聲地流淚。焦赤腳說：“兄弟，你受委屈了，哥一定救你！”雷大石流著淚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小焦那時已經接過了村長一職，他帶頭批判雷大石，大會小會批斗他，讓他一遍遍老實交代當年偷掰他們村頭筆尖地里玉米的事。

批斗人的臺子就搭在村頭的筆尖地里。焦赤腳站在臺下，看到臺上小焦批斗雷大石，無奈地搖著頭，眼里全是淚水。

晚上，小焦村長回到家里，焦赤腳讓他不要那么對待雷大石。

小焦村長說：“他一個走資派，當年偷了咱筆尖地里的玉米，混到革命隊伍里這么長時間，現在批斗他已經太晚了。”

焦赤腳嘆了口氣說：“你個忘恩負義的家伙，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活過來的了？”

小焦村長不服氣地說：“一碼歸一碼。當年他要不是偷了我們筆尖地里的玉米，他能有后來的成就？是我們村頭的筆尖地成就了他，不是我們欠他的，是他欠我們的，欠我們的筆尖地一個交代。”

焦赤腳已經被兒子的話氣得說不出話來了，嘴唇直哆嗦。

第二天，小焦村長站在臺上，聲嘶力竭地喊著，讓雷大石老實交代他的罪行。雷大石跪在臺上，面朝臺下，頭低著，沒有一絲生氣。

小焦過去照著他后背就是一腳：“讓你裝，你以前的能耐哪兒去了？”說著，小焦又重重踩了幾腳。忽然，臺下有人大喊：“焦村長，你快回家看看吧，赤腳大爺不行了。”

小焦村長連滾帶爬回到家時，焦赤腳只剩最后一口氣了。焦赤腳是用頭撞到了桌角上，不想活了。

焦赤腳看到兒子回來了，用盡最后一口氣，說：“不要再那么對待雷大石了，他才是你親爹焦赤腳。”說完，頭一歪，咽氣了。

事后，小焦村長從跪在死去的焦赤腳墳前哭訴的雷大石嘴里知道了真相。

當年，焦赤腳雖然從槍口下救了雷大石一命，可是那一槍卻讓雷大石整條右臂廢了。雷大石十分消沉，有了輕生的念頭。焦赤腳看到雷大石的狀態，生氣地說：“你一個大老爺們，因為廢了一條胳膊就想輕生，還算人嗎？你不想回部隊去了，我替你去。”

沒想到焦赤腳一句勸雷大石的話，后來成了真，鬼使神差，長相和雷大石頗為相似的焦赤腳便真的扮成了雷大石，進了部隊。而雷大石則留在了埠東村，帶著真正的焦赤腳的兒子小焦，耕種那塊筆尖地。為了不讓人認出他來，焦赤腳進部隊之前，故意在臉上破了相，到部隊后，就直接要求去了醫療隊，發揮他在村里干赤腳醫生的特長。

現在焦赤腳因為當年雷大石偷玉米的事，被他親生兒子小焦村長領著村里人批斗，良心一直受煎熬的雷大石終于忍不住了，以自殺的方式告訴了小焦村長和其他人真相。

雷大石死了，真正的焦赤腳以雷大石的名義回到了村里，他不但不是反革命，而且是有功之臣。焦赤腳除了冒名頂替這件事外，其他的都是功勞。上面很快給焦赤腳平了反，準備調他回城里醫院上班。

焦赤腳卻說啥也不進城了。他說：“既然命運又讓我回到了埠東村，回到了讓我魂牽夢縈的筆尖地，那我就在筆尖地里做一輩子種地的農民吧。”

（責編：楊斯媛 shinrikamio@qq.com）